王逸挨了打，一声不吭，他这时候也清醒了一点。他今天本来没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订婚之前想去以前的高中怀个旧，哪知道他太疲惫，太不在状态，在高速上差点发生车祸，又激起了林素的过度反应。看见林素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心里也颇为后悔。是呀，林素问得对，他凭什么拉上她呢？无非仗着她是他的好朋友，欺负她罢了。林素坐了几个小时车，赶了两千多里路，只为来参加他的订婚礼，她与他毫无瓜葛，他实在不该拉她下水。思来想去，他还真是一个龌蹉的人。

王逸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回去吧。”

林素哭得直发抖，当然不能开车，那一瞬间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攫住了她，她珍惜生命，她热爱生活，即使活得像狗一样，她也有自己的尊严和追求。她最怕她辛辛苦苦多年心血莫名其妙的毁于一旦，王逸，真的太过分了！她这次绝不能原谅他！

王逸说：“还是我开车吧，下一个路口，我就掉头。”

林素说：“不，我已经不相信你了！”她气得爆炸，不愿意再多看王逸一眼。

她深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住激烈的情绪，这时候来了一辆巡逻车，交警问：“你们没事吧？车子出了故障吗？”

林素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巡逻车前，这一刻，她只想离王逸越远越好，他太可怕。

“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我的朋友也不舒服，能否送我们回去？”

交警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高速路上吵架了，批评他们：“在高速路上吵架十分危险，你们知不知道？特别是你——”他伸手指着林素：“女同志动不动抽人耳光，这样很威风吗？！很了不起吗？！”

林素无语，她只想脱离险境，胡乱点头认错：“是是是，交警同志，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犯，能否请你们送我们回去？”

那交警估计家中有一个彪悍的妻子，这时候抓住机会，公报私仇，长篇大论教训起来：“你要记住，他是你老公，不是你的奴仆……”

林素打断他：“不是的，他不是我老公，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王逸居然笑出声来，林素恨恨瞪他一眼，他立即收声，噤若寒蝉。

交警一看，得，这还不是二十四孝老公？这女的太威风了！还得再教训两句：“我说这位女司机，你一瞪眼，他连笑都不敢，这样的老公已经很好了，你不要不知道珍惜，你没看到，他一直都在看你脸色？……”

林素以哔了狗的心情听他训话，她也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眼前这位肯定是不会大发慈悲，得了，还是自己开车吧。

交警又让他们体验了一把酒精测试，林素还是第一次吹这玩意儿，更增怒火。还好，他俩都没事。

林素坐了驾驶位，发动车子，她虽然拿了几年驾照，但很少开车，车技相当一般，即使这样，也比让王逸那个疯子开车好。

王逸又道歉：“林素，对不起。我……错了，我一时糊涂，请你原谅我……。”

林素不理他，认真开车。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林素不熟悉路线，开着导航，仍然一不小心错过了第一个高速路出口——高速路出口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很容易错过，一旦错过了，就要绕很远很远的路。她在第二个出口下了高速，前面一块牌子，指示着三中的方向，她一阵气恼，重重打了几下方向盘。

这是王逸刚买不久的蒙迪欧，他一直很宝贝，要是换个人如此拍打，他早就发火了，但他此时自知理亏，当然不敢作声，只敢暗自心疼。

林素在路边停了车，研究导航路线。

“让我来开车吧，我一定好好把你送回去。”

王逸一递瓶水给林素，她正口渴，却选择了忽视。林素忽然又变成了十多年前那个执拗的少女，再一次当他是空气，连眼神都不肯在他身上停留。

王逸心中惴惴，多年来，他一直对林素放肆，她一再容忍，她体谅他的不易，为他着想，包容他，终于把他纵成今天的模样。

林素只觉得自己多年的情谊都喂了狗，她忽然发现王逸身上有王阿姨的影子——那种自私、无礼简直如出一辙，只是王逸比他妈婉约一点罢了。比起对王逸的失望，她更心疼自己多年的付出，那些一起走过的岁月，真的都白费了，此刻，统统归零。这样一想，她的眼眶又红了。在手机屏幕的亮光下，王逸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不妙，这一回，他把林素得罪狠了，以后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

“林素，我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回学校，去操场上坐坐，你还记得吗？在那里，我跟你说过我和我父母的对抗。”

林素仍然记得，但她不想回应。王逸只好继续独白：“林素，你不知道，我这一生，都在一条路上。”

“我出生在建军路，读的是建军路幼儿园，建军路小学，建军路初中，高中的时候，我偷偷改了志愿，这才来到三中，这是我惟一一次反抗成功。你相信吗？我快三十岁了，惟一一次反抗成功就是中考填志愿。”

王逸哭了，他不再掩饰，嚎啕大哭，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痛楚中带着绝望，在封闭的车厢里，听起来格外惊心。

林素心里的火气渐渐消了，但她仍然梗着脖子，不肯回头，只要回头，她必定又会心软。王逸这个忙，她确实帮不了——不止是她，其实，谁都帮不了。她再同情他都没有用。

“我们学校就在珞瑜路，你大概不知道，建军路的尽头就是珞瑜路。”

林素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我读完大学，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北漂三年，一事无成，又回来，从建军路街道办做起，然后去到团里。”

“建军路的一头是珞瑜路，另一头，就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你知道吗，我一辈子就在这条路上。哦，我还忘了说，淑敏同样出生在建军路。”

林素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人的一生，被牢牢固定在一条路上，这确实……

“不管我的事业如何，我总觉得我被绑在这条路上，日晒雨淋，动弹不得，正一点点死亡。”

他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外人看来，他是真正的人生赢家，出生好，学历好，凡事有父母铺路，父亲做官，有权，母亲经商，有钱，他简直要什么有什么。但是，他独独没有自我，他最渴望、最看重的自我。

林素再也狠不下心，她叹口气：“我觉得，你可能对这三个字过敏了，其实，淑敏和这事完全没关系。”

建军路三个字是他一生的噩梦。这三个字就像一个恶毒的咒语，诅咒他，嘲笑他。不管他长了多大，走了多远，听到这三个字，瞬间退化成当年被父母断了经济来源向林素求助的小男孩。

他一直都苦苦哀求林素帮助他，救他，这是他本能的挣扎和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