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三月三。《诗经·郑风·溱洧》篇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三月三,自古以来就是个互诉倾慕的日子。
白日里吹来的风已略略带了躁意,鼓动了一切有生的东西,嗡鸣着开始萌发。
青草抽芽,花苞吐蕊,只待东风。
我只是不知道,我所种下的是一颗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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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了十六儿,我们就开学了。我抓拍的照片儿也洗了出来。照相馆老班体贴的把乱糟糟的背景虚化了,留下两个中心人物,角色凸显的很。
李子凑过来看了一眼照片,轻轻哼了一声,手腕一抖就抽走了照片装到了自己包里。
“你手咋这么快!”
“有你快?这拍照技术手不快可不行啊。”
李子一句话把我噎了回去,照片儿肯定是要不回来了,不过那张照片儿还在我手机里存着,啥时候再洗就完了。
刚开学,学生们都还懒洋洋的,学校二话不说的就开始了突击考试。这一考弄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在开小差了。
原来我还不咋在意,这学期趁着饭间来发宣传单的倒是多多了,都是各个培训机构招生做宣传的,估摸着这也是学校默许的了,毕竟每年艺考的学生都不少。
我也大略看了看,几乎每次都有美术培训机构的传单。我本来是要全都扔了,看了看了旁边儿还在专心致志研究色彩的李子,没扔。其实学画画儿也挺好的,比读书简单。
我把宣传页拿回家给我妈看,我妈很迅速的就给我报了一家,向学校申请之后,我每周一三五晚上都会出校门去上美术课。
在正常的上课时间以正当理由从学校大门走出去,我还真就没几次,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原来我翻墙逃课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我现在会走到这一步。现在也是一样,我从来没想过,将来的我又会到何种地步。
但是我却无数次的设想过李子的将来,那一定是出人头地,给家门添光的。在我的认知里,还没有什么事情是李子干不了的。
我到了培训班,上课的第一件事儿和李子让我干的一样:坐着画线。不过除了画线以外,老师还嘟啦嘟啦的给我讲了一堆画画儿的理论,点线面儿啊,透视原理啥的,我也没听懂就是了。
我坐在那儿尽量让自己安分的完成任务,同时不禁再次感叹,李子的耐性就是好啊……
每次上完了美术课回到学校,也正好是下晚课的时候,回去了就赶上睡觉。后来我发现,出去上课的那天晚上老师是不会查我寝的,也就是说就算我没去上课,跑出去玩了,到第二天早上再回来,也没人知道。但是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闪也就过了,我也差不多过了中二年纪,知道啥要紧啥不要紧了。
就这样上了差不多一个月,我画起素描来也有模有样了,能和李子说得东西也多了。这让我有点高兴,原来在学习这块儿我和李子差的那是十万八千里,每次都是我的单方面求教。现在吧,虽然我画画儿还是比不上李子,但至少能看见个影子在前面,还有希望追的上。
我妈看我学得照路,也开心,跟我说:“你好好学,要是能考上中央美院,那也是人才啊,不比平宇差多少的!”
“妈,你可别一开始就期望太高啊,万一到时候没考上,还是我的不是。”
“你小子咋就这么不知道上进!表个态也不会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
“打住吧你!”
每次去上美术课我都是乐呵呵的,一出校门就感觉空气特别不一样。在班里老班总是黑着个脸,段长一天百儿八十遍的转,下个课还不让大声说话,简直了!出了校门就感觉特别不一样,整个人都活了。要是李子也能这样出来,和我一起溜达溜达就更美好了。
我到了培训班以后,就去找我的东西。结果原来放画板的地方空了,啥都没有了!我心想,买一套东西可贵了,可不能丢了啊!
我正没头没脑的四下乱找,我们老师过来了。
“啊呀!忘了忘了,今儿个上午外面人来咱们画室上课,就把这间教室给清了,咱班的东西还在小仓库放颜料那个柜子顶上呢!你先去拿你的吧,我一会儿把它们搬下来。”
听完我松了口气儿,答应了一声上楼去了。到了小仓库倒是看见那堆画板了,但是太高了够不着。我左瞅瞅右瞅瞅的找着了一个梯子,搬过来靠在柜子上我就爬了上去。
我的画板压得靠下,得先把其他板子挪开,柜子顶上堆得乌八糟啥都有,还真是难挪动。我看准了一小片地方,正要把画板放过去,脚下一使劲儿倏地往下一掉,就感觉眼前一花,然后背上一阵麻木,紧跟着呼呼啦啦激励咣当一堆东西照准了我就砸了下来。
我拿胳膊挡着脑袋,等东西掉完了,我的胳膊腿儿也不是自己的了,疼的一动不会动,我心说,这回得劲儿了,可是要骨折!
我被送到医院打了石膏,我妈哭得稀里哗啦,我爸跑上跑下的给我住院办手续,眉头皱出了老深的褶子。
我躺在床上不会动,就感觉哪哪儿都疼,胳膊疼腿疼心疼。
这次我真是受了大罪,左胳膊左腿还有右脚趾都骨折了,整个人裹的跟个木乃伊一样,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
这下上不了学了,也画不了画儿了,幸好右胳膊没事儿……难得以为能朝李子看起一回,等我好了就不知道到啥时候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好歹还能赶得上高考。文化课咋办?还是让李子帮我补补算了……
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地方,我想着有的没的试图转移注意力,想着想着听见门吱扭一声的开了。我疼得连脖子都不想扭,就转转眼珠子往往门口瞟。
“平宇?你咋过来了?”我爸朝着门口站起来问。
“我爸今天晚上有饭局,过不来,我先来看看。我爸我妈赶明儿就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是还上课呢吗?咋现在就出来了?”
“啊,我跟老师请了假了。”
李子走到床边,我使劲儿斜着眼球瞅他。他手一盖,我感觉眼上一凉,被挡住了。
“别折腾了,闭着眼好好休息吧,能睡得着就睡,啊。”
我也没工夫回他话,就阖上了眼,尽力不去想疼的要死的感觉,催着自己睡觉。
“医生说是啥情况啊?”
“这回儿胳膊腿儿都折了,医生说得在医院住上一段儿了。幸好头啊内五脏儿啥的都没事儿……”
“嗯。不过这也得慢慢养,伤筋动骨的事儿,养不好容易留毛病儿。”
“就是啊……也是肖凡命不好,这都第二回住院了。”
“否极泰来啊,这回过了,往后小凡肯定就顺风顺水儿的了。”
“要是能这样儿那最好。”
“小凡晚上吃饭没?”
“没有,他说吃不下去。”
“肯定是太疼了……”
“唉,真是受罪!”
“止疼针打了也没用么?”
“刚打是有用啊,过了时候儿不就又开始了吗?止疼针也不能老打,不是啥好东西……”
我听着李子和我爸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儿,慢慢儿的,不知道啥时候就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李子已经走了,我爸还在旁边桌子上趴着睡。可能是睡了一觉,我感觉好多了,没有昨天疼了。就是胃疼,饿的了。
我转转头,往窗户外面看,除了一片儿灰蒙蒙的天和一排层次不齐的房顶,啥都没有。不时会听见几声鸟叫,啾啾喳喳的声音在大清早儿显得格外吵闹,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凉,空落落的叫人发慌。
学校这时候应该在早读,原来每天早上不想起床上早读,现在真的躺床上了,觉得还不如去上早读。李子肯定没在背老师布置的任务,不知道他又在看啥书。上次借了他一本基础素描训练我还没看完……
我叹了口气儿,这才多大一会儿,我已经无聊得要死了,原来我在学校不听课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没劲。我竟然也有怀念学校生活的一天,没得救了。
这么无所事事的瞪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有一个想法蹦进我脑子里。
要是李子陪着我,就好了。
我听到旁边有响动,扭头去看,我爸醒了。
“你这么早就醒了啊?不睡了?”我爸掏出手机看了看,“我该上班儿去了,一会儿你妈就把饭带过来了,上午让你妈在这陪着你。”
我点点头,问:“李子呢?”
“他回学校了。”
我爸打了盆水给我洗脸,又扶着我去卫生间刷牙上厕所,就这弄完了我都出了一身的汗,才知道原来当个废人这么痛苦。
我刚躺回床上,我妈来了,我爸交代了几句就上班去了。我妈打开了饭盒,倒出一碗儿小米汤要喂我,吓得我赶紧把头往回缩。笑话,我可是还有一右手的男人,我要坚持我最后的尊严!
于是我就单手拿着个勺子舀啊舀的,舀了一脸的小米粒儿。
好不容易解决了早饭,又洗了一遍脸,护士就来查房了,抽血打吊针摆弄各种仪器。之后我就又无所事事了,躺在床上看着吊瓶儿里的水一滴滴儿地往下掉,输完一瓶,我妈就去喊护士换针,然后换上一瓶新的,如此往复,就是我的全部可干的事儿了。
期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上厕所,我妈要先把我挪到轮椅上,再从轮椅上把我挪到一个坐厕椅上,还要帮我脱裤子穿裤子,身体上的疼痛也就算了,最难忍的心理上的折磨,我这么大一人儿了,还让妈抱过来抱过去的,羞耻度简直爆表……
挨到了晚上,我爸下班过来了,我妈去上晚班。我整个人已经憋屈的要炸了。总算理解那些卧病在床的人为啥老是抑郁,这样儿闷着啥都干是谁都得闷神经了!
我烦躁的在床上乱蹭,我爸在旁边看的心惊胆颤的。
“肖凡我说你安生点儿啊,这才刚打上石膏,你别乱弹腾!一会儿又该这儿疼那儿疼的了!”
“我不动也难受啊!这一天跟挺尸一样的,我憋躁的慌!”
我爸听了叹了口气儿,说:“我也知道你受罪,你就忍忍吧,安安生生的赶紧养好了才是正经……”
正说着,病房门开了,一拨人走了进来。李叔李子,我们班主任还有我的绘画老师都来了,阵仗还挺大。
绘画老师先走到床边,慰问了几句,说:“咱们的课你也不用担心,你先好好养伤,等好了来给你补课,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多看一些书,看看别人的画儿。”
“我知道了。”
“那你好好休息,这人多,我就先走了啊。”
“老师再见。”
绘画老师对我爸点头示意,我爸站起来把人送到门外,俩人在外面又说了一会儿。
接着是班主任,班主任倒是陪我唠了会嗑儿,虽然也没啥太有意思的东西,但是总比看天数羊好。
“……咱们这学期的安排也差不多就这样,中间艺术生报考办准考证那一串儿事儿得注意一下,其他也没啥问题。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你现在才十几岁,可得保护好咯!以后时间长着呢,身体不好,啥都干不了……你在医院呢,就好好待着,平时看看书听听歌啥的,别瞎想有的没的,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知道没?”
“老师,这您就甭担心了。您看我这样儿的,像是会想不开的?”
“也是,肖凡这孩子从小就没心没肺的。”
我爸这话一说,一圈儿人都笑了。
班主任喝了口水,站起来说:“那行,我也该回去了。你就好好养病吧,有啥事儿让平宇通知你。”
“好,谢谢老师,您慢走。”
人一走,病房蓦地空下来,刚聚起来的人气儿又被消毒水味儿冲的一干二净。刚才说了一大会儿的话,闭上了嘴才觉得嗓子发干。正要开口要水喝,一块甜甜的东西递到了嘴边儿。
李子把切成了丁儿的苹果用牙签扎着喂给我,我一会儿就吃了一小盘。
李叔把带过来一些营养品还有水果啥的收进柜子里,然后拿出了片子看了看。
“听李子说了,你要学艺术?”
“啊?啊,是的,我要学美术。”我愣怔了一下,没想到李叔会问我话。
“既然有目标了,就好好干。高考是不看你之前过程的,只要你最后的结果。就算之前你啥都不会,只要把劲儿攒到最后一场,考好了就成了。”
李叔总是不怒自威,还张口不离教育的,我觉得这就是职业病。听完想了想,又觉着这是在鼓励我啊。
我忙不迭地答应,李叔点了点头,坐到一边和我爸唠嗑去了。
李子又喂了我两块儿苹果,然后收了盘子,问我:“还喝水不喝?”
我摇摇头,结果李子竟然无视我背过身儿倒水去了。
他在水里插了根吸管递给我:“光吃苹果是不行的,水还是要喝的。”
“今儿个还疼么?”
“比昨天强多了。但是我无聊啊!无聊啊!无聊的要死了……啊啊啊……”
“行了,别哼唧了,一会儿画画儿给你看。”
“现在几点了?”
“点半。咋了?”
“你不回学校啊。”
“不回。”
“哦。……诶!不回啊?!为啥?”
“班主任特批我不用上早晚自习,让我来看着你。”
“瞎扯。老班会这么多事儿?肯定是你跟班主任请假了吧。”
“知道你还问。”
“……我这不是确认一下情况嘛!”
“你也别太兴奋,情绪波动太大不适合养病。”
“我在你眼里就这点出息?你看我像是那种容易激动的人吗?”
“……你可以先合一下你笑炸了的嘴。”
李叔和我爸嘟嘟噜噜地也不知道都说了啥,说着说着还说到门外去了。进来的时候,很罕见的,李叔一身烟味儿。
“那我就先回去了……”李叔看了李子一眼,李子低着头在看书,听见这话也没抬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李叔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走了。
“李子,你这样儿李叔同意吗?”
“同意。”
“……他会不会怪我耽误你?”
“不会。”李子抬头笑了一下,“要怪早怪了。”
“李子你今天晚上躺哪儿睡?”
我爸一听,拍了下脑门儿:“哎哟,我都忘了,今儿下午下班时候还说要把咱家那个折叠床带过来……看我这记性!平宇你现在这看着他啊,我回去把床带过来。”
李子答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
这就让我很不满意了,你不来就算了,但是你来了吧但是不陪我玩儿,就很不好了。
“李子啊……”
“嗯?”
“你看的啥书给我念念呗!”
“会吵到别人的。”
旁边床上老大爷笑了:“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小伙子,你念吧,声音大点儿我也解解闷儿。年轻人这样闷在床上,不怪他待不住。就我这糟老头子,也闲得发慌!”
李子听了,也没再说什么,低着头翻了几页,开始念。
“……stephenisanidealchildofaristocraticparents—afencer,ahorseriderandakeenscholar.stephengrowstobeawarhero,abestsellingwriterandaloyal,protectivelover.butstephenisawoman……”
我听得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李子念了啥,只觉得李子高高低低的语调和平平翘翘的发音很好听。
我闭上了眼睛,只当是在听歌,听了一会儿想起来,从小到大,我还真就没咋听过李子唱歌,啥时候让他唱歌我听听……这英文还真就是听不懂,也不知道那边儿老大爷听着啥感觉……下次让得李子找本带汉字儿的书念念……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等我被尿憋醒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旁边的老大爷轻轻打着呼,病房里没有其他一点儿动静。我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没看见周围有人,估摸着李子应该也躺下睡了。
我用右胳膊肘撑着床,试图把自己弄起来,还没支起半拉身子,右肩膀一痉挛,我又摔了回去,疼得我倒吸凉气。
我咬着牙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不敢动,努力平复刚才扯到伤口的剧痛。然后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小凡?你干啥呢?”
“我想上厕所。”
“刚才你自己起来了?碰着哪儿没有?”
“……没碰着,就是有点疼……”
“要紧不?用不用叫医生?”
“让我躺一会儿……”
“你躺好别动啊。我出去一下。”
我又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然后是开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李子回来了。
“好点没?”
“好点儿了。”
“还上厕所吗?”
“上。”
李子把床摇起来,把我扶到了旁边的坐厕椅上。
“诶,不行啊,你得先把我弄到轮椅上去。”
“你就在这上吧,我给你拿了个尿盆接着呢。”说完就上手开始扒我裤子。
我赶紧用剩下的一只手去拽,还没拽住裤腰,裤子已经被扒下来了,晚上温度低,凉凉的一刺激,我竟然不受大脑控制的已经尿出来了。
没一点儿人声儿的大晚上,就听见我放水的哗哗啦啦声。
我难得想起来一个成语:羞愤欲绝啊!
得亏是晚上,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楚。
“你害臊啥呢!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咱俩光着皮肤在一张床上睡得少么?”
“……你能不能等我尿完再说话,你这样让我很尴尬啊……”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压低了的嗓音轻轻地撩拨在我心上,我满脑子都是李子嘴角弯弯的模样。
我觉得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闲暇的时刻没有之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天天跟个大少爷一样被人伺候着,啥都不用干,听听歌,看看书,赏赏风景。
白天我爸我妈轮着守着我,晚上就李子在。我爸老担心李子跑得慌,来来回回太折腾,想让他回学校去。李子振振有词的拒绝了:“叔,我在这待着可比在学校自在多了。不用上早晚自习,我睡觉都比平时多俩钟头呢!您就甭赶我走了!”
我爸听了没啥再说的,就是每天亲自操刀做早晚饭,给李子我俩送来。
然而我爸给李子我俩的菜并不是一锅菜。区别就是,李子那份有肉,我没有。我也知道现在不能吃油腻的刺激的,但是眼不见心不烦啊,老有一盘肉摆跟前儿让我看着别人吃,太折磨了
这样儿送了两天,李子跟我爸说:“叔,下次您甭麻烦了,做一锅菜吧,我整天也不咋活动,吃太多肉不好。”
我爸听了一愣,瞟了我一眼,我一脸无辜。
“那成吧,等我回家研究点新花样给你们做着吃。”
知我者,李子也。
听李子念书成了睡前的必修课,李子念书能有效缓解失眠和身体疼痛等身体不良状态,简直神了。
其余时间,我就和旁边老大爷聊聊天,然后看李子画画儿。李子画水彩已经有点意思了,比原来的平铺色块好看多了。
原来对画画儿一窍不通,学了之后再看李子画画,不得不再次感叹李子是个天才。全靠看书自学,能这么快的画到色彩。
李子还经常画素描,他画得时候也会和我讨论,哪里画得好,哪里画得不好。李子的结构素描很溜,不管啥样儿不规则的形体,他都能分解成几何体,然后极其准确的起型。
可能是在医院闷得久了,我现在也能一动不动的看李子画几个钟头的画。
李子握笔很灵巧,铅笔就跟他手指头一样,画出来的线条恰到好处。
窗户开着一条缝,吹进来的小风凉凉的,不时晃着李子额头前面的头发。李子挺直着脊背,手腕灵活地摆动,空无一物的纸上,很快得,变戏法儿一样得,就出现了一条条或深或浅的线,勾勒在一起,绘成一副完整而标致的图。
李子的目光不断在纸和物之间逡巡,我能感觉到他凉凉的眼光上面掠过。李子的线条细腻并且整齐,不一会儿就打出了明暗,让平面上多了立体的视觉感。
我看着李子因专注而面无表情的脸,想起他平日里无数次的笑颜,我觉得,如果我是那张白纸,李子就是画师。如果缺了李子,我就注定只能是画纸,而不是画。
周末返里的时候,李子也不回家,整天整天的待在医院里。
病房俨然成为了李子的画室,李子的色彩画得越来越好,不再光是临摹,也开始写生了。
期间李叔李姨来过一次,天宁还在老家,没有跟来。
不同于我家,李子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我一直难以插足于李子和李叔李姨之间,也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但是每次看到李子和他爸妈相处,我感到的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而是君贵于臣的尊敬。
不记得李子和谁脸红脖子粗过,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不管是高兴还是不满,都是一个轻描淡写地眼神,很少有强烈的情绪外泄。
但是这次我感到的不仅有尊敬,还有一种明显的疏离。
趁李子下去写生的时候,我问我爸:“李子……和家里吵架了?”
我爸狐疑地瞟我一眼:“咋可能?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儿啊,李子那么听话。”
“那为啥李子和李叔李姨感觉说话……那么冷淡……”
我爸摇摇头。
“爸,我老觉着吧,李子他爸妈啊,更亲天宁……”
还没说完,我爸猛地扭脸一瞪眼:“瞎说啥!这话以后你少说!”
我吓得一缩脑袋,小声咕哝:“乱发啥脾气……我有啥说啥啊……”
“你还说!”我爸抬起手就要照我脑袋上拍,在我脑袋顶顿了顿,又放下去了,狠狠地剜了我两眼不理我了。
我瞅着我爸不敢打伤员,又死皮赖脸地问:“哎爸,你说李叔为啥会想再要一个小儿的呢?你为啥就没想着给我再生个弟弟妹妹啊?”
我爸在一边儿喀蹦喀蹦地嗑瓜子儿,不吭气儿。
“我原先问李子啊,李子说的老奇怪了!他说香火啊,又说养儿防老啊啥的……爸,你说你养我是为了啥?”
“……李子真这么说的?不是你瞎掰的?”
“真的啊!咋会是我瞎掰的!”
我爸又嗑瓜子儿去了,不管我咋骚扰就是不理我。等到李子上了楼,他干脆出去了。
“小伙子,给我看看你今儿画的啥?”
李子一进门,我还没说话,旁边的老大爷先抢了白。
这老爷子膝盖不好做了个手术,这几天就要出院了。膝下一儿一女,经常过来看他。老爷子也健谈,熟了之后没事儿就找人天南地北地唠。也多亏了他,李子没来的时候,我才没被闷死。
李子放下了颜料箱和画架,把画取下来给我们看。
纸上最突出的是一棵树,一棵开满了花的树。非常明艳的红色,显眼但是一点都不突兀。那树像是樱桃树,但是我又不敢确定,因为在树干周围,是一地的叶子,不是枯叶,而是嫩呼呼的绿叶子。
“李子你画的这是啥树啊?为啥叶子都掉了?”
“樱桃树。叶子是我自己加的,不然树干周围太空了,不好看。”
“这不太符合常理啊,没见过开了花就掉一地叶子的树……”
“现在不是见着了么?”
“不是,我不明白为啥你要画一地叶子,还是绿的,就不能添上去点旁的吗?”
“因为这树开花了啊。”
“……开花儿了就要掉叶子?”
“嗯。叶子会和花争养分的。开了花儿,叶子就该落了。”
我撇撇嘴:“胡扯。”
正说着,老爷子他闺女女婿来了。
“哟,平宇又画画儿了!”他闺女也是个外向活络的人,能说会道。
两拨人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了。
“李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你爸妈吵架了?”
“嗯。”
李子利索的答应让我有点意外。
“真的?为啥?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辈子不会和人急的呢。”
“你把我当啥了?小绵羊?”
“没没没!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平时总是没啥表情,不咋有感情……唉也不是说你无情……”
李子笑了:“这么多年,你语文一点长进都没有!行了别解释了,我知道你啥意思。”
李子看了一眼吊瓶,说:“该换针了,我去叫护士。”然后出了门。
李子前脚刚出门,我就听见那边惊叫一声。
“呀!嘶——疼死我了!”
“你咋笨手笨脚的?别动,我去给你买创可贴。”
“咋了?”
“你看我笨的,削苹果削到手上了。”
“甭下去买了,正好前两天李子拿过来的有创可贴,我给你们找找……”
我伸着手去捞摸抽屉,那边老大爷说:“你躺好别乱动了,让他们自己拿!”
我伸着一只胳膊也是白费劲,就说了创可贴放在哪儿,老爷子女婿拿了一个去给他老婆贴。
看着俩人头抵头,亲亲密密的,我不知咋地就想起了李子,心里感觉酸酸的,空空的,不满足。
正想着,李子就进来了。
“借你一个创可贴用啊,我闺女割着手了。”
“啊,没事儿,用吧,有啥用的自己拿就成。”
李子说着,走到床边坐下。
“你咋跑针了!”李子眼睛往下一扫,声音猛地一高。
不说我还没感觉,这一说我才感觉手上生疼,针管里全是血。
“哎哟,你看这孩子,肯定是刚才要拿创可贴,碰着了!”
我本来还想混过去,老爷子嘴快已经说出来了。我只得嘿嘿干笑。
李子准备再去叫护士,护士就进来了。今儿个进来的是个生脸儿,原来没见过。
我问:“那啥,我跑针了,没事儿吧?”
结果那护士一听,脸上表情比我还紧张:“啊?你怎么会让跑针呢?我看一下啊……”
她挂上了药瓶子,要给我重新扎针。一扎针我算是明白了,这护士估摸着是新来实习的,扎针技术实在是不敢恭维。
本来连着输水我的手背已经肿老高了,血管就不太好找,又加上是个新手,我手上不免一会儿就被扎了好几个眼儿,往外渗出一点一点的血。
我难受的不行,正想着咋委婉地让这个护士去找个别人来扎针,就听见一声很强烈的命令。
“出去。”
那护士听了吓一跳,往回一看,就见李子站在她身后,从上往下垂着眼睑看她,脸上没一点颜色,声音冻得能掉冰渣子。
“出去。”李子又说一遍,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强烈,轻易就能听出压抑着的愤怒和满满的厌恶。
这是我又一次直接见到情绪如此失控的李子。
那护士连三赶四地跑了出去,叫了别的护士来给我扎了针。
等护士走了,一直在旁边站着的李子走到窗户边,扶着墙慢慢地慢慢地坐在了小马扎上,两手撑头,两肘支在腿上,肩膀肉眼可见的抖着。
“李子!你哪儿不舒服吗?”我问了一声,李子没反应。我连着喊了几声,李子才慢慢抬头看我,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脸色惨白得透明儿,就剩下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
这一看看得我心里一愣怔,然后脱口而出:“二李子?”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小时候实在是被二李子打怕了,这长大了的二李子,攻击力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更何况我还是个半残废。
我紧张了一会儿,发现李子除了瞪着我没有其他动作。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李子?”
“你……疼不疼?”
“啊?你说手?疼啊,咋会不疼!”
“……我也疼。”
我心里狠狠一缩。
李子是为啥疼?是心疼我吗?还是……心疼他自己?
李子没再说话。抽出了一张素描纸,开始画线,一条一条地,机器一样精准地不知疲惫地画,直到我爸送了晚饭来,李子才恍恍惚惚地收手,那张素描纸,都已经被划破了。
连我爸都发现了李子的异常,问他:“平宇,想啥呢?咋老跑神儿呢?”
李子正咬着筷子目空一切,听了这话,猛一回神儿,对着我爸露出一个极浅地笑来:“想天宁了。”
“也是,天宁好久没回来了。总是这样也不成啊……小孩儿三岁以前还是跟在爹娘身边比较好。”
“是啊。”李子应了一句,低下头吃饭。
晚上隔壁床的老爷子回家住去了,屋里就剩李子我俩。
李子早早的躺上了床,一言不发。我想说点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咋开口。
整天待在床上不活动的我,精力严重过剩,又没了人唠嗑儿,连翻个身都翻不动,只觉得浑身难受。
“小凡。”
正在玩床单的我一听李子开腔就来劲了。
“有!”
“你想不想天宁?”
虽然很高兴李子主动和我聊天,但是这个话让我很不好接啊。天宁是挺招人待见的,因为是李子弟弟,我就更待见了。但是天宁一回来,就意味着李子的一半时间都要分给小孩儿,一切问题处理的优先权都是小孩儿的,原本我的绝对优势一下子就没了,这可不怎么美好。
李子也不等我回答,接着说:“你知道天宁还没上户口吧?因为我爸妈双职工是不能生二胎的,但是天宁入保上学都得要户口本……”
“那咋办?”
“我爸妈离婚了,形式上的。”
这个答案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没见过李叔李姨吵架,更没想过俩人会离婚。在我眼里,李子一家绝对是完美的家庭模范啊,夫妻和睦,儿子优秀又听话。
“你知道为啥我爸妈不自己带天宁吗?不是忙,是不敢。因为带在自己身边,会被别人发现,人总是喜欢说点别人家的长短当成是自己的调味料,就算说的人他本身没啥特别目的……”
“更别说会有人去特意举报了,如果二胎的事情被发现了,我爸妈都会受到处分,工作都会受到影响。”
我不知道该说啥来安慰李子,也不知道李子到底在焦虑什么,我只能静静地听着。
“但是他俩办一张离婚证有啥用?不是照样不能把天宁带在身边么?我就替天宁感觉委屈,本来不是他的错,非得让这样一个小孩儿受连累……”
“要是天宁是独生子,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上户口,上幼儿园,办医保,我妈就能光明正大的带着他,让他吃母乳而不是天天喝奶粉……”
“李子……”
“小时候的事情,我很多都记不清楚了,但我肯定是啥都有的,不受委屈的,我不就是比天宁早出来么?为啥明明都是亲的,搞得天宁跟个私生子一样?”
“李叔李姨也可亲天宁啊!李子,你操太多心了,李叔李姨肯定也在想办法……”
“为啥他们明知道有这么多事儿,就算跑到外地也非得把天宁生出来?”李子轻轻问了一句,然后又很快地自己回答:“因为天宁是保险啊。”
“……啥意思?”
李子没说话,我听见他起来的声音,李子走到我床边,拿过小马扎撑开,坐下,看着我说:“小凡,咱俩从小到大都在一块儿,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咱俩不在一块儿了,会是啥情况?”
“不在一块儿?不会吧,难不成你还会和我绝交?反正我不不可能和你绝交。”
“你想象一下。”
我想了半天,也想象不到什么情况下,李子会离开我,我也本能地拒绝想象,如果没了李子会咋样儿。
我摇摇头,李子趴在了床上,把侧脸枕在胳膊上,说:“要是我预先知道,咱俩会分开,我就会提前做准备。”
“啊?”
“先是慢慢疏远你,这样万一咱俩各走各道儿了,就不会太伤心。然后呢,我会找个替代角色,代替你的位置,这样儿我的生活有你没你就没啥差了。”
“噫!你这话可真让我寒心呐!太无情了吧!”
李子咧了咧嘴角:“人本来就这么无情。”
我撇了撇嘴角:“世间总有痴情儿。”
“睡吧,明天你还得去做检查呢。”
“你不去床上睡?”
“我就在这趴着吧,省得你又自己不安生整出点花样儿来。”
“你睡床去吧,这样趴着多难受!”
“赶紧睡,别说话。”
我悻悻的闭了嘴,却咋也睡不着。思来想去总觉得李子话里有话,又想不明白。
我爸曾经说过李子太通透,心事儿太多,不好。我当时不以为然,觉得李子这样的聪明人,会一帆风顺,活的更好,慢慢地我才发现,太聪明了,知道就多,知道的越多,就越辛苦。
一直以来李子帮衬我的种种给我造成了一种假象:李子是无所不能的。但是今天我突然明白,李子并不是没有烦恼,而是他更习惯于一个人解决。或许是家庭教育,或许是周围无形的压力,也或许还有我对他的依赖,让李子更擅长于隐藏和承担,而避免倾诉和寻求帮助。
我看着李子安安静静的侧脸,费劲地伸出右手,轻轻环住他。
多希望我能成为李子可以依赖的臂膀。
天气逐渐转暖,我打了大半个月的石膏,天冷的时候还好受点,这气温稍微一升高,打了石膏的地方就闷得很,感觉皮肤不透气儿,都要憋出痱子来了。
在我情况稳定下来的时候,李子就把课本给我带了过来,给我补课,偶尔也会让我坐在轮椅上,给我支个画架让我画画儿。
经过在病床上的磨搓,我的耐性儿比原来强的多了,注意力集中的时间也长了,李子给我补课的时候,我学起来就轻松一点。
我基础太差,李子也不着急,按着课本给我讲,碰到哪一块儿的基础知识我不会,再拐回头给我补相应的基础知识。
李子每天来都会捎来一摞卷子,于是我们每天的问候语成了这个样子。
李子:“你的一打。”
我:“不,是你的一打。”
头开始我还苦哈哈的不想做看书卷子,但后来我实在闲的没事儿干,就拿过课本一页一页地翻,看完画看字儿,看完课本看卷子,看完卷子重新看课本,看了两天儿,虽然该不懂的还是看不懂,但是倒是记在脑子里不少。
天儿好的时候,李子推着我出去晒太阳,顺道儿地他也出去写生。过了春分,外面都已经绿莹莹儿的了,草木多的地方,小飞虫也一片一片的出现了。
出了病房,吹着小风,我浑身上下都舒坦:“啊——还是外面儿好!学校病房都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等你出了病房,就得回学校。这俩不是人待的地儿你选一个吧。”
“……你就不能别拆我台吗?”
“不是拆你台,是提前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心理落差太大。”
“我还是愿意回学校待着,回学校了好歹还能蹦跶蹦跶……诶李子,你们前段时间是不是联考了啊?”
“嗯。”
“考得咋样。”
“挺好的。”
“还是第一不?我说市里的。”
“嗯,是啊。”
“好歹你有一点儿骄傲的表情啊!你这样儿一脸平静的,太特么刺激人了,容易挨抽啊!”
“不会的,他们都被刺激习惯了。”
“……更想让人抽了。”
“那套卷子我也给你拿回来了,你好像还没看吧。”
“那么多卷子,我咋知道哪套是哪套。”
“你抽空也做下吧,看看你自己现在啥水平。”
“……李子,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笨啊?”
李子正在旁边构图,听了这话翻翻眼皮子看看我:“不笨。”
“那为啥我学习这么差劲儿呢?”
“你见过笨蛋在基础烂的不行的情况下用半个月补完半本书的么?”
“……”
“你见过像你这样吊儿郎当没好好上过几天学的笨蛋随便听两节物理课就能考试得四五十分的么?”
“……”
“你见过我心甘情愿地给哪个又不安生又操蛋的笨蛋这样天天儿地补过课么?”
“……我不是很懂,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
“骂你。”
……
“李子,讲真,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儿?有没有发展前途?我这两天没事儿吧,就躺床上思考人生。我觉得我不能再照以前那样儿混蛋了,我现在改过自新也不晚,是吧?我爸也老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觉得让我安安生生地好好做人还是有可能的……”
我嘟啦嘟啦地说了一大串儿,李子也没反应,我扭脸去看,就见他拖着腮帮子眉眼弯弯地看着我,那眼神儿好像看到了一幅上好的画儿,带点懒洋洋的、审视的意味,更多的是愉悦和餍足。
我觉着这样的李子特别好看,背着阳光,暖呼呼的笑着,眼珠子里面只有我。不时吹来几丝儿小风,撩动的草叶子悉悉索索的响,还吹来了春天特有的香,钻进人的鼻腔,让人心尖尖上热热的。
旁边床的老大爷已经出院了,暂时还没有人住进来,这让我比以前更清静了。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看书学习,也会主动做做卷子。那套联考卷我马马虎虎不咋认真也做了四百分,我不禁想万一我也是个天才呢?只不过被封印的才能还没有完全觉醒。
这天晚上,李子拿出了那张我抓拍的照片,对着灯左看右看,看了半天。
“你干啥呢?”
“观察构图。”
“你要画这张照片儿?”
“嗯。”
“真的啊!感觉会很好看。”
“本来就好看,没看你拍的谁和谁么?”
“难道不应该看这谁拍的吗?”
“那你咋不把别人也拍这么好看。”
“……”我被噎得死死的,每次都说不过李子,“行行行,你天生丽质难自弃!”
“可以啊现在,还引经据典上了。啥时候背的《长恨歌》啊?现在还背着我偷偷开始学习了?”
“啥叫背着你偷偷学啊!学习本来就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好嘛!”
“啧,觉悟不错。有前途。”李子终于放下了照片,粘好画纸开始起形。
“你挪过来一点,让我看着呗。”
李子从善入流的把画架移到床边,刚开始没多久,我爸回来了。
“肖凡呐!今儿晚上给你开荤!吃完了咱们洗澡儿!”
我爸说的让我没头没脑的,就看见他手上提溜着一个饭盒和一大袋子东西。
“事出反常必有妖,咋这么突然呢?爸,你是不是有啥事儿要说啊?”
“哎哟你这小子,不识好人心呐!不愿意吃拉倒,平宇咱俩吃。”
“别别别,我吃啊没说不吃啊,先吃了再说。”
“哦!今天是三月三啊。”李子一拍大腿说,“今儿个按说是要野餐祭祖的。”
我爸搬了个小桌,把饭盒一层层摆开,菜还真不少。
“哟呵,红烧肉啊!麻婆豆腐啊!老长时间没见你做过了,这猪蹄儿是你买的吧,怪不得今儿晚上来的这么晚,爸,你费心了啊!”
说完我脊梁板儿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小子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我都给你记着呢啊,等你好了,洗白咯清等着挨收拾吧。”
“叔,等他好了,我替您收拾他。”
“李子不带你这样儿的!说好的手足之情呢?”
我爸大笑两声,布好了菜,我们就开始吃了。
我啃着骨头喝着米汤,想起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李子我俩也是这样,不同的是,那时候在红光肉店,现在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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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的我打了个饱嗝,满意的摸摸肚子,懒洋洋的往床上一靠,就不想动了。
“别躺啊,还没洗澡儿呢!”
“不想动。”
“整天不洗澡儿,身上灰都老厚了,也就平宇我俩不嫌弃你,愿意给你洗洗,还老大不愿意的!”
“成成成,我的错我的错,爸,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我今生无以言谢,等我来生还做你儿子再报答你。”
“得了吧你,这辈子就够折腾的了,别想下辈子了,不要你,让平宇当我儿子得了。”
李子帮我脱了衣服,推着我到了卫生间。我爸买了个大桶,接了一桶热水,用一条毛巾一点儿一点儿给我擦。
李子在一边儿站着,等我爸用湿毛巾擦完,他赶紧用干毛巾的把水擦干。我排排场场地坐着任他们抬胳膊抬腿儿的,突然就心里一酸,觉着真好,混成这幅德行了,还有人愿意看着我,给我干这干那的,我原来是有多没心没肺,才会整天干出些混账事儿呢?
“爸,讲真,我以后肯定孝敬你。”
“不指望你孝敬了,你自己完了好好的,我这当爹的就省了不知道多少心了。”
我没话说,我爸说的对,我从小到大,就没少给身边人添麻烦,没少让别人给我收拾烂摊子,没少伤了自家人的心。
没人再吭声儿,我爸迅速地给我擦完裹上一条毯子,就让李子把我推出去,他在里面收拾。
李子帮我换完了衣裳,我就听见有人进来了。
“平宇,吃过饭了?”
李叔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李子抬抬眼皮子,看了李叔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我妈呢?”
“在家呢?”
“天宁呢?”
“也在家呢。”
“在哪个家?”
“……在新家。”
李子帮我盖好了被子,说:“一会儿让叔出来给你吹头发吧。”
说完,拉过画架,接着画他那幅画儿。
李叔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走到李子身边儿坐下。
“平宇,今儿个我有个事儿跟你说。”
“嗯,我听着呢。”
“咱们老家不是有处宅子么?现在要分宅基地了……宁宁还没法上户口,所以咱现在就只有一块儿宅基地……”
“给宁宁留着吧。”
“哎,我就是这个意思,咱家城里的房子我是准备留着给你的,宅基地就给宁宁。但是吧,现在有个问题,宅基地申请的时候得要个人身份证户口本,宁宁不是还没入户口吗?我就想着,先登记到你名下,用你的名义申请宅基地,完了以后,实际上你兄弟俩知道是咋回事儿就行了……”
“……宁宁老上不了户口,你就没啥办法么?”
“唉——我这不也焦头烂额吗?没办法,现在查的严啊,没人愿意跑这个事儿啊……”
李子的手腕在纸上灵活地移动着,很快的完成了构图。他仔细斟酌照片儿上的色彩,调色盘里的颜色花花绿绿,染成一片。
“平宇……咋样儿,成吗?”
李子好像没听到一样,低头调了好久的颜色,才轻轻的下了第一笔。
“嗯。”
“平宇,不然今天晚上回去住吧?”
“回哪里?”
“……咱家。”
“不用了,明天下午就要回学校了,东西都在这边,跑来跑去麻烦。”
李叔皱了皱眉头,接着说:“你这老不回家,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在这别扭啥?这样儿吧,下周五放学的时候,你抽个空,我去接你,带你去见个人。”
“见谁?”
“我一个同事,教美术的。”
李子停了画笔,终于转过头去正对着李叔,轻轻地笑着说:“不用了,爸,最近你们学校不是忙么?你本来在家时间就不多,有空了多去陪陪宁宁吧,他还小,我都大了,不管我也没事儿的。”李子弯腰拎起脚边的水桶:“我去换桶水,爸您先回去吧,周日你们不是要开啥会么?”
说完,李子就转身要出去,李叔也急忙站起来往前跟了一步,我就听见“哗啦”一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画架画板朝我身上砸下来,倏地一道影儿挡过来,李子放大了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儿,接着是“哐啷哐啷”的声音。
李子双手撑在床边,脸朝下对着我,被砸到的一瞬间,眼神儿唰的一下变了,等到画板画架啥的都落了地,他猛地一扭身子对着李叔就是大力一推,李叔没反应过来,被推得踉跄,直往后退。李子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对着李叔就要打。
“诶诶诶李子!你别激动啊!”
一听这动静,我爸赶紧从卫生间冲出来,俩手上还净是洗衣粉就急忙上去架住李子。李子这个时候劲儿大得很,顶着我爸就往墙上撞,李叔也反应过来帮忙拉住李子,我除了凭嗓子喊两声,急了一头汗,啥也干不了。
三个人呼哧呼哧拧了半天,李子才算是消停了,慢慢地靠着墙坐在了地上。
李子喘了会儿粗气儿,嗓子哑哑地说:“爸……你先回吧,让我睡会儿,头疼。”
李叔犹豫了一下,拉着我爸出了病房。
李子双手抱头坐在地上半天没声儿,我也不敢叫他,一直到我爸回来,才把他拉起来。
“平宇,你……”我爸犹犹豫豫的想要问啥,说到一半,又改了口:“你今儿晚上早点儿睡吧,啊。”
李子闷闷地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问:“我刚才……伤着我爸没?”
“没有,你爸身强体壮的,被你小年轻推一下才到哪儿去!”
李子拿了拖把把洒在地上的刷笔水拖干净,又收了画画儿工具,才去洗漱。
“今儿个晚上我也在这儿睡,陪着你俩。”
“爸,刚才画架倒了砸到李子背了,你等会儿看下李子有事儿没。”
“砸李子背上了?”
“嗯,李叔站起来的时候胳膊带了一下,就倒了,李子帮我挡了一下。”
我爸点点头,拿出手机拨了个号也出去了。
李子回来啥都没说,直接睡了,我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到半夜突然感觉床边一沉,我一睁眼,就见李子搬了马扎趴在床边。我爸在旁边那张病床上睡得呼噜震天响。
“李子?咋了,睡不着?”
“嗯。”
“在想晚上的事儿?”
“嗯。”
我把头扭过去,看着李子的脸,犹豫了犹豫,还是问:“李子你……是不是想起来啥了……就是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嗯。”李子的回答还是平平淡淡的,两眼目视前方,没有焦距,脸上有一圈淡淡的反光,勾勒出清晰美好的五官。
我大概听我爸的描述,也知道李子不愿意记得的那段日子有多不堪,现在被迫重新回想一遍可怕的记忆,我无法体会到李子是怎样的感受,但我明白得感觉到我在为他而悲哀。
“李子,你……我……啊,我也不知道咋说,反正就是不管怎么着吧,我觉得吧你难受的时候,就应该找个人说一下,比如说跟我说,然后也可以发泄一下,你看我原来多任性是不是?”
我爸还在睡,我只能凑近李子小声嘀咕。
“想当年我不开心了就领着一帮人去砸场子,开心了就去吃吃喝喝,特别随性,特别潇洒,你得多学学我啊……唉,也不是,你不能学我那样儿胡作非为,我的意思是你要学学我,多发泄一下,不开心的时候转移一下……”
李子的焦距慢慢拉回来,转移到我的脸上,我尽可能的说着我能想到的词儿安慰他,也不见他有啥反应,就一个劲儿的盯着我。
“所以说,李子你平时不要……”
李子抬起了脑袋,往前一凑,我剩下的词儿还没来得及说,全被噎回了肚子里。
我完全忘了我要说啥,也不知道该干啥,更不知道这是啥情况。我知道的就只有,李子的嘴唇软软的,温温的,舔一口,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