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容从一片混沌中缓缓恢复了意识。
她不知自己晕倒了多久,记忆此时还有些恍惚。她能清楚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她一时大意,中了楚云飞一剑。她依稀记得自己努力想走出那片竹林,但这一段记忆太朦胧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
她试着集中精力去搜集身上的痛觉,身体也随着她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她开始感觉到右肩的方向传来了隐隐的痛感,那应该就是中剑的伤口了。明明中了那么有力的一剑,伤势足以让她昏厥,而此刻她竟能从伤势中缓过力气来,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江月容试着睁开眼睛。强光刺入瞳孔,让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或许昏迷了太久,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光的刺激,此刻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一片模糊。
看来眼睛一时间还恢复不了,江月容想着,那就集中精神听一听身边的动静吧。
她微微闭上刚试图睁开的双眼,只留下一丝缝隙,任由光线轻柔地映入眼中,让瞳孔一点点适应这刺激。
她努力采集着身边一切声音,但她听不到到风吹竹叶的声响。不知是她的听觉也未恢复,还是四周真的太安静了,静得有些可怕。有一瞬间,这安静让江月容怀疑自己是否其实已经死了。
她努力去听,任由四周的静谧放大一切细微的声响。她听到轻轻的噼啪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燃烧——是篝火还是火把?但燃烧的声音那么细微,又不像是篝火或是火把。还有什么缓缓起伏的声音夹在其中,有节奏的响着,一声清脆和一声浑浊交替出现,像是风声,却又不是风声。那声音是……
人的呼吸!
身边有人!
江月容猛地惊起,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用右手抽刀。但她的身体还远没有恢复,右肩上的伤顺着这个动势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疼痛来得如此剧烈,江月容不禁发出了一声低浅的呻吟。
“姑娘,你醒了?”
一个少年的声音,有些慌张,却又刻意地控制着声调不致太刺耳。柔和——这个词从江月容的脑中一闪而过。
“谁?”江月容的声音如锈蚀了一般虚弱,语气却短促而有力。
“别怕,我不是恶人。”那少年的声音回答道。
江月容忍着刺痛,强睁开了眼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起初,她的眼中一片白茫茫。渐渐地,一个人形的轮廓在强光中显出形来。一个略有些瘦弱,保持着儒雅姿态的人的轮廓。接着,轮廓上一层白皙的皮肤渐渐在光亮中沉淀下来,像是块上好的玉玦,映着轻柔的烛光。接下来是五官,精致地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布开。一双有着温柔眼神的眼睛,此刻正轻轻地注视着江月容。那眼神如此轻柔,像是怕碰碎了她似的。
终于,一切光影都沉淀下来了。江月容看到,眼前是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俊朗少年,正守在自己的床边。这地方,是个有些破旧的茅草屋,那燃烧的噼啪声不过是一盏油灯罢了。当眼睛适应了这光亮,江月容才感到这屋子有些阴暗,眼前少年的表情看不细致,只有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油灯光下闪烁着暖意。
那张昏暗灯光下的温柔面庞,从此刻进了江月容的心里。今后的人生中,她时常回忆起这一夜的灯光,和灯光下的那双眼睛。
这是她一生最温暖的回忆。
这是她和吕良的初次相遇。
“这是哪里?”
“武昌城外,吕家村。”
“你是谁?”
“我叫吕良,是个书生。”
“你救了我?”江月容问着,有些不安地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我遇上你倒在竹林外。”吕良羞涩地低下了头,神情有些紧张,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晕“是母亲为你上的药,她老人家先休息去了,我在这里守着,怕你醒来……会害怕……”
“你可知我是谁?”江月容打断了吕良,“你可知道,我是不能轻易救的。”
后半句,江月容说得轻了些,怕吓着眼前这少年。
吕良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安,但随即被他用笑容掩盖了过去。
“怪我鲁莽,还没问姑娘姓名,家住何方。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我好去寻你家人来接你……”
“别去!”江月容感到自己的语气重了,急忙把这两个字吞回去,用更轻的语气接着说道,“别去,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江月容撒了谎。
江门刺客有个规矩,不能对外人露相。若被外人看到真容,为了保证身份不外泄,就必须杀掉这个人。江月容不知道这书生看到了什么,若他看到过自己拿着刀,或者他看到了自己与楚云飞的厮杀,江月容就必须杀了他。即使江月容不动手,只要江月容在此的消息传了出去,江门也一定会派人到此灭口以保万全。可这书生何罪之有,江月容岂忍牵连于他。
除此之外,不知为何,江月容内心里偏不愿让这书生知道她是个刺客。她总觉得,这个身份一旦暴露了,这书生的眼神会变——可她喜欢这书生看自己的眼神。
“我叫阿月,是个……丫鬟……”
于是,江月容开始编起了谎话。她说自己从小被卖到一户人家做丫鬟,早已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她说自己终日被大小姐欺负,受不了委屈,偷跑出来。她说她被大户人家的家丁追捕,情急之下逃出城外,失足受了伤。她说了很久,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说出的话圆不上来,她便装作头晕,定定神,重讲一遍。她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吕良的脸色。她感到自己好像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可在吕良的面前她却并不觉得累。她只希望,吕良能听信她这一套鬼话,不做半点怀疑。吕良哪怕微微颔首,都能让她心里漾起一番涟漪。
吕良默默听着,脸上微微笑着,有时附和两句,时机总是恰好,语气一贯柔和。他也许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在撒谎,也许不知。他能看出女子的伤决不是枯木利石所能造成的,但他不想点破,怕点破了,这姑娘便不再对自己说话了。
他们就这样说了整整一夜,越说越不想停,越说越停不下来。一个虚假的故事,在江月容的编造和吕良的附和下,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真实。讲到苦楚处,江月容竟真的为这个不存在的丫鬟心痛起来,似乎她真的变成了丫鬟阿月。
讲到四更天时,江月容突然想:若自己真的是这个叫阿月的丫鬟,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