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刺客 上
作者:伯翔      更新:2019-08-18 11:55      字数:4151

武昌城外,吕家村。

午后的阳光斜斜向吕良家的院子洒过去,将这简陋的院落照得似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般。

吕良家的孩子终于玩得疲倦了,在月容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月容抱着孩子,轻柔地左右晃动着身子,像青草嫩芽在春风中摇曳似的。她缓缓走到院落里的摇篮旁,将孩子轻轻地放了进去。孩子不知何时捏住了月容的衣袖,尽管已沉沉睡去,小手却不愿轻易松开。月容笑着,轻轻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孩子便像是乖巧地明白了月容的心思似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来,软软地落在了摇篮里。

月容又抚了许久,才终于起身离去,将一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竹篮拿起,向院落外走去。

“阿月,你去哪里?”吕良透过窗户,对月容轻声唤道。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

月容回过头,见吕良坐在窗边,手里虽拿着书卷,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

“你不念书,老盯着我看做什么?当心考不上状元了。”月容故意装出些许教训的语气,脸上却是调皮的笑容。

吕良微红着脸,又轻声问道:“是去洗衣服吗?”

“嗯。陪孩子玩得忘了时辰,再不去洗,天就黑了。”

“天晚了,要不明天再洗吧。”

“这季节雨天多,难得这两天放晴,我怕明天天就变了。”

吕良只是不舍,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没什么话说出口去。想了许久,之说出了一句“早些回来”。

月容此刻已经走到了院门外,远远地应了一声,便走远了。

吕良望着月容走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却见正在院子里饲鸡的老父母看着自己窃笑了许久,突然羞涩起来,急忙把手中的书高高举起,挡住了涨红的脸。

武昌城往南,有一片湖,通过一条水渠与长江相通。渠中水势不急不缓,临岸处水也不深,正适合洗衣濯物。

这一日的渠水岸边,空荡荡的,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落下来,将一渠活水映得闪闪发光。月容在岸边寻了一个台阶坐下,卷起衣袖裤脚,有些嬉闹似地把一双脚浅浅探入了渠水中。渠水凉飕飕地从月容脚丫间掠过,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偶有细小的鱼虾顺着这清澈的渠水扫过月容的脚趾,留下微微的轻痒,但很快便被渠水的凉意冲刷去了滚滚长江。

月容享受着这惬意的午后,也不急着洗濯衣物,而是微微闭着眼睛,听着风声水声,陶醉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了。

她只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境,唯有此刻的阳光和渠水,是真切的。

渠岸上,有人踩中了几粒碎石子,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月容懒懒地睁开眼睛,循声看去。

她看到,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此刻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看着那人的身影,月容的脸上突然涌起一丝惊喜。

“秦狼!”她失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树影下,秦狼微微向她招了招手。

月容像是个孩子似地,突然跳起身子,惊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她向秦狼跑去,秦狼也缓缓向她走来。

或许是三年未见,月容有些太兴奋了,连珠炮般问着秦狼的近况。秦狼不会说话,只能点头或摇头而已,但不论点头还是摇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月容的脸。

对月容来说,秦狼似乎一切都没变。而对秦狼来说,这样开朗的月容,他却从未见过。三年来,他几乎每晚都会守在吕家村外,每晚都幻想着月容走到院子里,幻想着月容的面容和表情,幻想着月容看着他的眼睛。但他过去无论怎样想象,都想不出月容如现在这样欢快的笑容。

秦狼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月容,似乎要把月容脸上的每一丝细节都深深刻进脑子里去。他虽点头摇头地回应着月容,可他根本没有细听月容问了些什么。他只觉得月容的声音像是夏日的风铃被凉风吹起,叮叮当当欢快地响着。能再听到月容对他说话,这对于他,就已经足够了。

月容不知疲倦地问了许久,从秦狼问到江南鹤,又问到江门,又问道二人儿时曾去过的地方,曾用过的兵器,甚至曾说过的话。问了许久,月容才注意到秦狼手臂上隐隐的伤痕。那一瞬间,月容突然安静了下来。

秦狼顺着月容的视线,发觉自己的手臂露出了衣袖。手臂上密布着长年积累下来的道道疤痕。秦狼急忙捂住自己的手臂,低下了头,不再看向月容。

月容脸上的笑容静静地消失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度过了平静美好的三年。

“秦狼……”月容轻声问道,“这些年,苦吗?”

秦狼微微抬起眼睛,但终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再看月容一眼。他四处张望了一会,突然朝着渠水边月容的衣篮走了过去。衣篮里放着许多衣物,秦狼伸手去拿,却见放在最上边的是月容的肚兜。他突然一阵脸红,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在篮中又挑了几眼,终于找到一块不知是什么用处的白布,便抽了出来,放在渠水中一言不发地搓洗起来。

秦狼从未做过洗濯的活,手脚显得有些粗笨,惹得月容轻轻笑了几声。月容也走过去,在秦狼旁边坐下,取过了秦狼手中正在搓洗的白布。

“你拿的这是孩子的尿布,你不会洗的。”月容笑道。

秦狼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歉疚地坐在一边。月容见了,倒有些慌了,急忙从篮中又寻了一件旧衣服,递到了秦狼手中。她朝秦狼笑了笑,那笑容被阳光打磨得似梦境一般。

二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那渠水边,一件一件地将衣篮中的衣物洗濯一遍,偶尔放到岸边用棒槌敲打一阵,又放回水中冲洗。这光景,竟像是二人小时候在江门旧宅中磨剑的日子似的,只是那时的月容,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秦狼洗的衣物,总是洗不干净,月容接过去只好再洗一遍。她又怕秦狼委屈,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教着秦狼如何捶打衣物,如何在渠水中冲刷,又如何折叠搓洗。洗了几番后,秦狼终于得了要领,手脚不再笨拙了,衣物也洗得越来越干净了。月容再次接过秦狼洗出来的衣服,里外看了一遍,赞许地朝秦狼点了点头。秦狼不知为何,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月容的样子,微微扬了起来。

这扬起的嘴角,配上他一贯低沉的眉目,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笑。

但当月容要将那衣服收进篮子里的时候,秦狼却像是突然发现了新的污渍似的,有些粗鲁地又夺过衣物,重新认真地搓洗了起来。看着秦狼那认真的样子,月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忍说些什么,只由秦狼洗得尽兴便是了。

原本若没有秦狼帮忙,这些衣物,月容片刻便洗完了。奈何秦狼洗得越来越仔细,眼看太阳就要西沉了,月容才终于把最后一件衣物从依依不舍的秦狼手中取了回来。

她站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秦狼调皮地笑了笑。

“我得回去了,要不天就晚了。你也快回家吧,有时间的话,记得常去吕家村探探我!”

说完,她的语气突然软下来,又加了一句。

“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向月容。

月容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了,便又打了个招呼,便转身朝吕家村的方向走了过去。

秦狼却突然迈开步子,挡在了月容面前。

月容微微有些吃惊,愣了片刻,轻轻笑了笑:“怎么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回答。

“有事吗?”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仍旧低着头,甚至不与月容对视一眼。

月容苦笑了一声,迈开步子,打算绕开秦狼。但她的步子刚刚迈开,秦狼也跟着侧开一步,仍旧挡在月容身前。

月容有些诧异地看着秦狼,秦狼却一直只盯着地上。

“我得回去了。”月容说着,又向一侧迈开了一步。

秦狼也立刻迈出一步,直直地挡在月容面前。

月容警觉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阴沉了下来,那神色却是秦狼更加熟悉的样子。

太阳没入了西边浅浅的江霭中,天色也随之渐渐昏暗了下来。

秦狼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挡在江月容身前,既无动作,也不看向她。秦狼的身后,昏沉天色的映衬下,远处隐隐地有些火光在闪动。

江月容细细看去,惊讶地发觉那火光的方向竟是吕家村!

她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手中的衣篮翻倒下去,将一篮干净的衣物洒落了一地。

“秦狼,你……”

江月容看到,秦狼的眼中噙着泪。

“秦狼,让开!”

秦狼缓缓摇了摇头。

月容,不要回吕家村。

秦狼只想对月容说这一句话,也许这辈子只想说这一句话,但他说不出来。

天地那么大,去哪里都好,唯独今夜,不要回吕家村。

江月容的肩膀缓缓沉了下来,眼睛直直盯着秦狼。她整整三年,没有再那样用力地看过谁了。她的脚缓缓叉开,这个姿态秦狼太熟悉了——那是江月容施展步法的准备。

江月容的双刀,并不强在刀法,而是强在步法。整个江门,能跟得上江月容步法的人,屈指可数。秦狼恰恰是其中之一。

眨眼间,江月容身形一晃,脚边的石子猛然惊起,再落下时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秦狼双脚发力,顷刻间人已如离弦般冲出。

密集的步点声在碎石子滩上如鼓点般此起彼伏,渠水好似也随着这鼓点奔腾起来,宣泄般咆哮着。

岸边的落叶被两阵旋风卷起,在空中仓惶地翻滚,像在混乱中厮杀的兵士,又像迷途的人们在寻觅前路。

飞溅的石子惊恐地在岸上翻滚,有的在空中互相碰砸得粉末四起,有的猝然撞入滚滚渠水中,将狂啸在半空中的滔浪击得粉碎。

不远处的林间,两只蝶儿翩然飞出。他们你追我逐,相伴相依,却在猝然相聚的一刻猛地散开,似风中起舞。

奔跑中,江月容的眼神好似罗刹恶鬼一般。秦狼不慎看了月容的眼睛一瞬,那如利刃般的寒气让秦狼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惊惧。

那眼神,即使是三年前的江月容,也不曾有过。

看到江月容眼睛的那一刻,秦狼的脚因心绪的轻微波动而慢了片刻。但高手间的较量,片刻的迟疑足以致命。

就在那一瞬间,江月容腾空而起,一脚如蓄足了力气的藤条般向秦狼的脖颈甩去。

腾在半空中的江月容,用力嘶吼着,整张脸因这嘶吼而扭曲抽搐,似厉鬼一般。

那一瞬间,秦狼看着在自己身前飞起的江月容,只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间。他看江月容的眼神,是一片迷茫的,似乎有着无数情绪交杂在期间,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江月容的脚飞来时,秦狼本能地抬起小臂接下。腿与手臂相触的一瞬间,一阵酸麻伴着强烈的疼痛顺着小臂直刺入秦狼的脑中。

三年来,秦狼的小臂受过无数拳打脚踢,但江月容这一脚,却似乎比这三年来所有的拳脚加起来都更重更疼。

秦狼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立住身形。

他再抬起头时,已不见了江月容的身影。

前边是一片树林,江月容的身形被层层秋木遮挡住了。秦狼只看到,树林前边,有两只蝶儿不知何时被踩落在地上,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不久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