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暮时,又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道成寺的大殿里,江月容在佛坛前点了两支烛。烛光在佛前跃动着,如新生的孩子好奇地张望着这人世。
她在佛前跪坐下去,双掌合在身前,虔诚地祷告着。身旁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痴痴地望了望她,又看了看那高大的佛像,忽然对着那佛像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一只小手,想去抓住佛陀立在胸前的手掌。他只觉得,那高大的佛此刻正温柔地俯视着他,眼神那样慈爱。
江月容正祷告时,她听到身后的雨声被脚步扰乱了。她回过头去,却见是野雪和石老三冒着细雨,一路向破庙跑了过来。
那二人急匆匆回到道成寺,见江月容抱起孩子,站在大殿里茫然地看着他们。
野雪和石老三互相推着,却谁也不肯第一个开口,反而是江月容轻声问道:“身上没有进城投宿的银两?”
二人陪笑两声,点了点头。
江月容正要说些什么,庙外却骤然卷起一阵妖风,随即又哗啦啦落下一片雨点来。
野雪和石老三回头看看身后,只见大雨倾盆而下,眨眼间便落成了一片雨幕。
“天意……”石老三急忙说道,“你看,这是天意啊,我们也没办法。”
江月容看看庙外的大雨,叹了口气,抱着孩子便要往禅房走去。野雪突然喊住了她:“女施主,还有一事,不知好不好开口……”
江月容停步回头,只见野雪扭捏着,小声说道:“我们身上,也没有吃饭用的银两,今天还没吃上东西……”
江月容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有些娇嗔地望了望那佛像。
你的弟子,怎么要我来照顾?她在心里苦笑道,我照顾这胖和尚瘦头陀,换你佑我母子平安,好么?
一锅米粥,一坛腌菜,原本是最朴素的食材,此刻在野雪和石老三嘴下却是满汉全席也比不过的美味佳肴。
他们在大殿里生了一小团篝火烘烤着身子,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粥食,甚至顾不得互相说句话。
那热粥的香气从这破庙里蔓延出去,悠然地飘到了庙外的大雨中。雨中一个过路人,却被这香气引着,朝那大殿走去。
大殿里的二人只顾着狼吞虎咽,有人靠近也不曾知觉,直到那人在庙门口嗅了半晌,说了声“好香”。
野雪和石老三吃了一惊,惊吓之后却都赶紧伸出手去护住了身前那一锅热粥。
大殿外的那人是个老头,身上穿得破旧,又被雨水浸透,所过之处都在地上拖出一条脏脏的积水印子来。他眼睛轻轻闭着,手里拄着一根细棍棒,像是瞎子探路用的盲棍。
“二位师傅,行行好吧。”那人轻声哀求道,“大雨天的,我老瞎子又冷又饿,无处容身,不求您二位施舍银两钱财,只求匀我一口热粥喝下,暖暖身子。”
石老三急忙把一锅粥端开,决绝地盯着野雪。他嘴里的菜食还没咽下去,此时张不开嘴说话,但那眼神便已讲得分明了——这锅粥两人分尚且不够,哪里匀得出这瞎子的份来?
野雪望着石老三,只微微举起一只铁巴掌,那石老三便只好不情愿地把一锅粥放了回去。
野雪为那瞎子盛了一碗,瞎子一口饮尽,把那一碗热粥化成了一口白气从嘴里呼了出去。
“二位师傅,我老瞎子在这大雨天里无处可去,可否匀个地方容我避一夜雨,明日雨停了我便离去。”
石老三急忙冲着野雪摇头。
野雪望了望禅房,轻声叹了口气。
“老先生,这是座破庙,禅房已让给了一位女施主住下。你若要留在这里,便只能睡在大殿地上,你睡得吗?”
“睡得!睡得!”那瞎子急忙点头,千恩万谢。
野雪领着瞎子寻了个角落躺下,却看见佛坛前石老三抱着见了底的粥锅,愤愤地念叨着什么。
不过须臾时候,日落了。天色昏沉,佛坛前的烛光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野雪在角落里照看着那老瞎子,石老三则侧躺在地上盯着那烛光,肚子里的饿意阵阵袭来,心中随之涌起阵阵恼火。
他正愤懑时,门外又传来了一声问话。
“师傅?这庙里能容我进去避避雨吗?”
石老三心里烦躁,转过身便冲着大殿外喊道:“客满了,你去城里投宿吧!”
喊完这句,他才发现大殿外来的是个贩瓜果的小伙子,肩上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的竹篮里还剩了些未卖完的果子。
石老三看着那些果子,心里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子来。
殿外那小贩被石老三一吼,有些犹豫,愣在门口不知是走是留。石老三见人还没走,急忙改口道:“你这模样,是刚出城的吧?”
小贩点了点头:“雨太大了,离家还远,挑着担子怕路不好走。师傅若容我进去避一避,这篮子里的瓜果可以随意拿去吃了,免得放到明日都坏了烂了,也卖不出去了。”
那野雪和石老三急忙跑到殿前,替小贩接过扁担,齐声笑道:“那就进来避避雨吧,别淋坏了身子。”
两篮果子,不过片刻,便被野雪和石老三席卷一空。那小贩却也不心疼,只抱着自己的扁担,盯着庙外的雨,一句话也不说。
就这样到了深夜,野雪和石老三终于吃饱了肚子,躺在大殿上一动不动,仿佛浑身的力气都随着庙外的雨水冲走了。瞎子缩在角落里,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只是静默着。小贩把手里的扁担像宝贝似地抱着,靠在大殿门边的墙壁上,望着大雨。
他看到,远远地,有一个撑着伞的人朝这大殿走来。
那人影走得近了,便能看清是个穿长袍的中年男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一柄长刀,腰间还悬着一柄短刀。
小贩有些心慌,急忙喊道:“又有人过来了!”
野雪和石老三急忙坐起身子,见那持刀客已悠悠地走到了大殿门外。石老三看着那柄长刀,心中已经有些惊慌,急忙躲到了野雪身后。野雪却无畏惧,站起身子,朝那持刀客走去。
大殿门外,持刀客站住步子,任雨从伞上滑落,将他的面容隐在一片水帘之后。他见野雪朝自己走来,便低声问道:“和尚,这是你的庙吗?”
野雪心有戒备,不愿过多言辞解释,便只是简单答道:“住持不在,我只借宿于此。”
“那便好办。”持刀客冷冷说道,“城门关了,我进不去城,也在这庙里借宿一晚,明早便走。”
持刀客正要进殿,却被野雪伸手拦住。野雪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让持刀客心头一惊。
“朋友,这庙里已住了不少人了。”野雪说道,“你若要投宿,去别处寻个地方吧。”
“怎么,你们住得,我住不得?”
“这庙小,只有一间禅房,已让给一位女施主住下。你若要住,便只能在大殿里睡下。”
“无妨,我只凑合一夜便走。”
说着,持刀客收了伞便要往殿里进。野雪伸手要拦,持刀客也把长刀立起,正要交手时,那小贩却突然站起,把一根扁担隔在了两人中间。
“那和尚,何必为难这位朋友呢?”小贩笑着说道,“外头这么大雨,武昌城又关了城门,你不让这朋友进来,他无处可去啊。”
持刀客只冷冷盯着野雪,手中的长刀随时准备出鞘。
野雪寻思片刻,暂且收了铁巴掌,低声问道:“朋友,你拿着这长刀短刀进城,莫不是要做什么歹事吧?”
“若是做歹事的人,会拿着兵器招摇吗?”持刀客答道,“江湖上出了赏银,要一个恶人性命。我是为那赏银来的。”
“恶人?”野雪微微一惊,“武昌城里有个恶人在?”
“正是。”
“那恶人,叫什么名字?”
佛坛前烛光一闪,扰动了大殿里的人影。
“江月容。”持刀客低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