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南边的火光,直到黎明时也没有熄灭。那火光映照着渐亮的天色,似一颗孤星。
城郊的荒原上,龚爷颓然远望着那火光,伫立良久。
“看够了么?”他的身边,木小二冷冷地拉过他的衣角,“看够了就跟我来。”
“去哪儿?”龚爷呆呆地问道。
“去我家。”木小二淡淡答道,“我给你治胳膊。”
“你家?你有家?”
“有过……”木小二小声呢喃了一句。
武昌城南的江堤旁,有一片树林。其中一棵老树下,搭着一个简陋的小棚。
木小二把龚爷带到这棚外,寻了一片空地让龚爷坐下,冷冷说了句“在这里等我”,便钻进了那小棚中。
龚爷四下望去,只见东方渐明的隐隐天光下,草木间沾着晨露,闪着星光,惊醒了几只鸟雀,和着远处轻轻的渠水江涛声开始了鸣唱,似天籁一般。
木小二从小棚里取出了两块木板和许多布条,对龚爷说了声“忍住疼”,便接过了龚爷的左臂。他在这左臂上按压了几下,找准了小臂上突起的骨节,双手猛一使劲,把龚爷疼出了一声惨叫。木小二不等这惨叫声落,便熟练地用两块木板夹住了龚爷这胳膊,再用碎布条紧紧缠住,绑了个结实。
“这只胳膊,这些天不要乱动。”他淡淡地说了句,便软软地躺到了地上。似乎是直到这时,一夜的疲惫才袭上他的心头,抽干了他的力气。
龚爷看着胳膊上这绑得密密麻麻的布条,隐隐觉得那痛感竟消散了不少。他再看向躺在地上喘着大气的木小二,轻声问道:“你怎么还会这些?”
“挨打多了,就学会了。”
“你这脾气,确实容易挨打。”龚爷轻轻笑了声,道,“你若少招惹些麻烦人物,能少挨不少打呢。”
“碰上恶人,挨打也要上!”木小二倔强道,“我要让我娘知道,我也许弱,但我不怂!”
龚爷听了,却哈哈大笑道:“好小子,跟我以前真是一模一样!”
“你骂谁呢!”木小二被这话惹恼了,坐起身来瞪着龚爷道,“谁跟你这烟鬼一模一样!我若像你这般废物,不如死了算了!”
龚爷微微一愣,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木小二看着龚爷那面容,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火了,勉强低下了头,小声道:“不过你昨天伸手救我,也还算是个英雄。若改了你那抽大烟的毛病,再不去欺压别人,你也能做个好人!”
“也能做个好人……”龚爷玩味着这话,惨笑一声,无力地靠倒在身后的老树干上,“小孩,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为什么?”
“因我看到你,就想起我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
“你又骂我!”
“不是骂你,是真的!”龚爷辩解道,“我年轻的时候,可不似现在这般。你看那些码头上的工头,知道他们为什么怕我么?是我从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在码头上打架,生生把他们打怕的!”
“打架?”木小二撅嘴骂道,“你还说你不是坏人,整天去码头上打架,也算本事么?”
龚爷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我十三岁那年,是被一个工头拐到码头上去做苦力的。”
木小二一惊。
龚爷望着东方天色,脑中一点点拨开层层锈迹,追溯着一点点残存的记忆,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
一个瘦弱少年,提着大锤,在码头上追打那些欺负他的伙计工头。有时打得赢,有时又打不赢,却从来不求饶,也从来不认输。直到有一天,码头上再没有人敢欺负他时,他已从那个提着大锤在码头上疯跑的懵懂少年,变成了拿着烟杆四处欺压别人的龚爷。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说起多少年前哪个工头如何强横,讲到何时何地哪个恶霸怎么难打,把自己过去那些光辉的事迹一段段讲给木小二听,也把这武昌城码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串成一条线,向木小二娓娓道来。木小二起初本是不屑的,听着听着却入了迷,像是在听一个老侠客讲着曾经的江湖传说一般。
“原来你以前是个这么厉害的家伙!”木小二抛却了沉沉的睡意,轻声叹道,“难怪我之前打不过你!可是,你以前明明那么厉害,怎么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听到这里,龚爷却苦笑了起来。
“小孩,你不明白,码头上的规矩,和世道上的规矩是不一样的。”
规矩二字,让木小二微微皱眉。
“码头上混生活,讲究一个字——狠!”龚爷缓缓道,“码头上,看似大家都是恶人,其实却是外强中干,怕死得很。大家摆开架势,比的不是武艺功夫,是谁更能装出不怕死的样子,先怂的便算输。我那时候,却是真的不怕死,想着反正这条命也没人惦记,死了就死了吧。我在码头上厉害,并不是我本领比所有人都高,而是我比所有人都狠,比所有人都不怕死。就算碰上打不赢的对手,我也每天去讨打,直到打赢为止,所以他们惹不起我。但混出了码头,我才发现,在这世道上混,不怕死的人才是死得最快的。天下总有比你更狠的人,也总有不怕你狠的人。我用混码头的那一套去混世道,结果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个地痞无赖,从没有人愿意正眼瞧我一眼。那些工头商户、小弟跟班,他们看起来怕我,其实内心里都在恨我。只等我露出了什么破绽,这些人就会像狼狗一样扑向我,要我死无全尸。我想离开码头,可官府容不下我,江湖看不上我,除了这码头我无处自立。许多年了,从没有一个人当我是个好人,我也慢慢习惯了被所有人辱骂。既然他们恨我,那就让他们恨好了。我就做个恶人,做个他们恨却拿我没办法的大恶人。我年轻时候明明最厌恶这种人,可如今,我自己却成了这种人。”
说着,他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胸前的十字吊坠,轻声道:“只有天王说过,会来解救我。只有天王愿意救我,只有天王……”
木小二看到,龚爷的眼里渗出了几滴泪。他呢喃着天王二字许久,终于哭出了声来。
“直到前两天信使找到我,我才知道——天王没有想过救我,他只是想利用我罢了。连天王也是假的,世上根本没人能救我!”龚爷忽然一把扯下了那吊坠,扔到了泥土里,任那受刑的胡人身上,被泥污沾染了黑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