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刚过时,龚爷醒了过来。
这片树林,没什么人烟,却有许多虫鸟,发出叽喳的鸣响,让他阵阵头痛。阳光肆意洒落,被这林间叶影惊扰了,反更显得扎眼刺目。
经过这一上午的昏睡,龚爷总算把昨夜的疲惫稍缓了些。左臂的痛感仍刺激着他的知觉,却不像刚绑上这木板时那般猛烈了。
但除了这痛感之外,他感觉到有些什么别的东西正一点点翻滚起来。
他望了望太阳,大略估算了一下时辰,脸上掠过一阵颓丧。
“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喃喃自语道。
他身边的小棚外,那少年也渐渐醒过神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龚爷望了那少年一眼,沉吟片刻,忽然站起了身子。
少年被这动静搅扰了未散的困倦,便懒懒地问道:“你做什么去?”
龚爷却不走远,只是在昨夜倚靠的那株老树前坐下身子,嘶哑着嗓音唤道:“小孩,你有绳子吗?”
“绳子?”少年一愣,“棚里有几根麻绳,怎么了?”
“结实吗?”
“码头上商船捆货物用的,结实着呢。”
“那便好。”龚爷软软靠在那老树上,迷离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把我捆在这树干上,捆得结实点。”
少年茫然无措,呆呆地问道:“捆你做什么?”
“没时间解释,快点……”龚爷说着,喘息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不捆住我,我怕我会伤了你……”
少年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他从龚爷越来越痛苦的表情能看得出,龚爷确实不大对劲!他急忙跑进棚中,翻找出那几条长短不一的麻绳,量了量长短,却只有一条勉强够用。
他也不敢挑剔,取了那条长绳出来,便勒向了龚爷的胸口。这麻绳,本不是捆人用的,所以绳上起了许多毛穗草渣,摸上去便觉得扎手。少年怕这绳勒得太紧,会把龚爷扎伤,便松了几分力道。
“不够紧!”龚爷却只冲着少年仓皇地喊着,“还得再紧,再紧些!”
“你不疼吗?”
“别怕我疼,只管勒紧,越紧越好!”
少年咬了咬牙,狠下心,两手牵着麻绳两端,人站到老树身后,一脚踩到那树干上,用足全身力气把麻绳往后拉拽。他听到树干前的龚爷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心里一慌,手便要松。
“别松!”龚爷忍着痛喊道,“小孩,你记着,把我捆紧了,等会不管我如何哀求逼迫,你都不要放开我,听到了吗!”
少年心中惊骇,嘴上却高声答道:“明白!”
他两手勒住了麻绳,在树后打上了一个结。直到这结紧了,他才终于坐倒在地上,喘息起来。
这一番动静过了,龚爷那边却也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昏死过去一般,只无力地低垂着脑袋。
“你这一觉起来,是发的什么神经!”少年喘着气,从地上爬起身来,愤愤地对龚爷嚷着。龚爷却不做半点回应,既没有回话,也不见动作。
少年有些担忧,缓缓走回这老树前头,伏下身子朝龚爷的脸上望去。他望见,那龚爷的脸上暴起阵阵青筋,双眼被血丝密布成一片猩红。龚爷紧紧咬着牙,压抑着急促的喘息,嘴却咧得双唇紧绷,止不住的口水从牙缝中淌出,滴落到地上。
少年被龚爷这狰狞的神情吓住,似看到了修罗恶鬼一般,慌张地跌坐到地上。
龚爷抬起眼,望向了少年。那眼神,像是要把少年撕裂开。
“大烟……”龚爷的牙缝间,狠狠地挤出了几个不清晰的字眼,“给我大烟!”
少年却呆呆地缩在那小棚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却不动弹。
龚爷忽然如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想要脱出那绳索。绳索的草渣在他的皮肤上蛮横地摩擦着,将他的胸口和双臂扎得血肉模糊。这痛感却似乎刺激了龚爷的狂躁,力道一阵阵从他身体里涌出,却将他的身体摧残得不成人形。
“放开我!”他终于丧失了理智,只如禽兽般嘶嚎着些听不清楚的话语,“给我大烟!放开我!”
那狂躁蛮横的挣扎,竟让树后的结有些松动了,龚爷眼看就要挣脱这绳索的束缚。
少年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慌张地跑到老树后,双手攥住了那绳索,一只脚踩在树干上,竭力要把龚爷定在这树干上。却不料他的手刚握住那绳索,无数凌乱的力道便顺着绳索袭来。少年只感觉自己这双手像是被汹涌的浪潮裹挟,直被那些力道卷得东倒西歪,哪里稳得住身形。
少年咬紧了牙,把双脚都蹬到了树干上,任身子向泥土里倒去,双手却不松开那绳索。他把力道蓄到这双脚上,一声长喝,脚丫竟深深嵌入了那树干里。麻绳的草渣扎进他那双手,划出了道道血痕,他却被这剧痛麻木了知觉。
龚爷的嘶吼和少年的长啸把这树林的宁静打破,惊起了无数鸟雀飞散开去,久久不敢落回来。
江潮滚滚,渠水涓涓,群鸟落时,日已西斜。
少年力竭地躺在老树后,一双手上血迹斑斑,不能自制地颤抖着。龚爷仰头靠在老树干上,虚脱地喘息着,一双带着泪的眼睛呆滞地望着这静谧的树林。
树干上,勒出了深深的印痕。那绳索嵌入了印痕中,似长进了树干里一般。
“小孩,小看你了。”龚爷忽然沙哑着嗓音轻声说道,“想不到你能有这般力气胆魄,不错,真像我年轻的时候……”
“臭烟鬼,你又骂我……”
龚爷听完,却轻声笑了起来。那嘶哑的喉咙里,这笑声如锈蚀了一般干涩,可在这荒僻的老树林里,却如风铃声配春野一般搭调。
听着龚爷的笑,少年也忽然懒懒地笑出了声。他只觉得,此刻虽用尽了气力,还惹了两手的伤痕,却好像是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
二人就这么笑了一阵,龚爷的声音却缓缓弱了下去。
少年有些担心,便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又要犯病了么?”
“不……不是犯病……”龚爷无力地答道,“只是觉得饥渴,没有力气了。”
他心里清楚,若不吃些东西,自己怕是捱不过下一阵烟瘾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挣扎着站起身子来。
“烟鬼,昨天你给了我一顿饭,今天我还你一顿。”他勉强地迈着虚弱的步子,向城东走去,“你在这里忍忍,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