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武昌城南的老树林深处那小土坟旁,木小二默默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不发一言。
不远处的野雪望了片刻,戳了戳身边的石老三道:“走,我们也去帮帮手。”
“我又不认识这个龚爷,我帮什么手……”石老三嘴上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拾起一支树杈,在那无字木碑上胡乱打扫了许久。
木小二在小土坟前扫出一片空地,直起腰四处望了望,见这地方光影疏疏、鸟语虫鸣。他分明在这里躲藏了许多日子,却从不曾觉得这里是个如此祥和的好地方。这时候,竟对这老树林有了些依依不舍。
“和尚师父……”木小二轻声唤道,“待我走后,这地方能托你帮我照看么?”
“这是自然。”
野雪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句,却不多说半个字。他的眼睛也不朝木小二望去,只低头捡着地上的残枝败叶。却是木碑旁的石老三低声嘀咕着。
“这小子,净给人添麻烦……”说罢,他用那树枝朝着木碑上暗暗抽打了两下,“我又不认识你,还得来给你守墓。我给我爹娘都没守过……”
木小二在那空地上搭起一个土坑,取出火镰火石,把一张纸钱引燃,把那土坑变作了一个火盆。这火盆里的火,被木小二塞进的纸钱一点点引得旺了,在那无字木碑前蓬**来。
野雪也停下了手里的拾掇,默默站到了木小二身后,双掌合十,对那木碑低首沉默下去。石老三从墓碑前晃悠开,把手里的树枝胡乱舞起,在嘴里喃喃念着:“天灵灵,地灵灵,孤魂野鬼莫显灵……”
木小二只是静静地把带来的纸钱一点点烧完,从头到尾没有对龚爷说一句话。也许说了许多,只是都没让野雪他们听见。
道成寺里,江月容和聂夫人坐在大殿中,等待着木小二他们回来。江月容的孩子在两个女人间兴奋地来回爬动,咯咯地笑着。
二人一边陪孩子玩耍,一边聊着闲话。聂夫人教江月容带孩子的诀窍,江月容给聂夫人讲武昌城的风俗。他们聊得尽兴,只觉相见恨晚。
“那野雪大师,像是还不知道你的身份。”聂夫人忽然道。
江月容微微一怔,随后笑了笑,却不回话。
“我明白的。”聂夫人体贴地道,“江湖中人,都是有难言之隐的。许多时候,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姐姐这话说得通透。”江月容笑道,“我还有些心事未了,等了结了,大概也会学姐姐的样子,寻个地方隐居下来,安心把这孩子带大吧。”
“心事……”聂夫人轻声叹道,“是报仇吗?”
江月容心惊,望向了聂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了。
聂夫人却笑道:“我也曾是江湖人,我懂得的。我知劝不住你,只是有句话,想作为过来人说给妹妹听。”
“姐姐请讲。”
“报仇者,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说罢,聂夫人的眉宇低垂下来,似有些往事袭上了心头。
江月容正犹豫要不要细问时,远处却传来了木小二一行三人归来的脚步声。
“看来是时候上路了。”聂夫人轻声道。
正午时,武昌码头上,一艘货船缓缓靠了岸。这货船顺江而下,可比陆路省下不少脚力。
船一靠岸,登船上岸的人们便往来开去,一时间熙熙攘攘,把整个码头的气氛都炒得热闹起来了。
聂夫人和木小二随着人流,登上了那货船。浮桥上,江月容背着孩子,石老三站在一旁,送行的人里却找不到野雪的身影。
野雪跑到了浮桥外,背对着这货船,与一帮伙计们低声说着什么。
“今天谢过大伙的人情了。”野雪对众伙计抱拳道,“送那母子一程的情分,你们可换算个银两数目,我日后慢慢还给你们。”
伙计们急忙摆手道:“这是哪里话,野雪大师有需要,咱码头兄弟帮个忙也是应该的。只是,大师,你徒弟要走,你也不去送送么?”
“送?”野雪却强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江湖人,早习惯聚聚散散了,各奔前程,有什么可送的。将来他要是在江湖上闯出祸事来,我还要专门跑去教训他呢!”
众伙计们心里好笑,嘴上却也都不说破,只随声附和了两句。
货船起卸完了,便离了浮桥,乘风而去。木小二向江月容和石老三招着手,喉咙里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江月容也向木小二挥手作别,却听到身旁的石老三隐隐啜泣了几声。
“这小子,总算走了。”他虽说着刻薄的话,喉咙里却哽咽着,“今后那大和尚门下,又剩我一个徒弟了……”
“大师!船开了!”众伙计忽然对野雪叫唤起来。野雪心头一惊,急忙回头望去,却见那木小二远远地朝着他招手。
“和尚师父!我走啦!”偏在看见野雪的时候,木小二这话喊出了喉咙。
野雪甩了甩僧袍,向船上的木小二抱了一拳,高声喝道:“回去了,记得多吃些肉!”
这对师徒,遥遥对着喊了两句,便被滚滚江声淹没了言语,只望着彼此的身影消失在天际。
“大师……”那些伙计们围着野雪,小声叹道,“原来你也会哭啊……”
“哭什么哭,我哪里哭了,不过是江风迷了眼罢了!”野雪呵斥道。
五十年后。
光绪二十六年,天津城外。
烽烟滚滚,遮天蔽日。
一骑浴血的老兵冲入中军帐前,滚鞍下马,趴伏到地上,对身前的大将哭喊道:“聂将军,大家都撤了,没有援兵了……”
全军将士,听了这句话,都沉默了下去。
那大将叹息一声,转头望向了西方,大清国京城的方向。一片荒原,只有黄土风沙,不见亭台楼榭。他又看向东方,八国雄兵虎视眈眈,正向这片孤军席卷而来。
“聂将军,我们也逃吧……”那老兵喊道,“孤军守了这么多日子,已是莫大的功劳了。别人都逃了,单靠我们,打不赢啊……”
那大将微微闭上了眼睛,忽然想起了儿时的几段碎影。
武昌城南的一片老林,他记得有块小土坟埋在那里。
武昌城东的一座破庙,他记得有三座石碑立在那里。
武昌城外的几个码头,他记得有个胖和尚曾行走在那里。
“只要身后还有要守护的东西,就一步也不能退。”不知为何,他忽然响起了许多年前听过的这句话。
那大将牵来一匹战马,跨上了马背,向着八国大军横刀而立。
“聂将军,去不得呀!”那老兵急忙拉住了马鞍,哭喊道,“这么冲过去,不是送死吗!”
“你们若要走,便现在走吧。”他轻声说着,脸上却扬起一丝癫狂的笑意,“若愿意再留一会,便是你们的福气——要你们看看,本将这辈子最威风的时候!”
说罢,他一夹马腹,挣脱了那老兵,挥舞着长刀,向敌军冲杀而去。
斜阳余晖下,却似乎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童,戴着一顶硕大的帆布帽子,舞着一杆晾衣杆似的细木菜刀,眼神中却是无畏的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