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门大宅的仆人带着一个邋遢的老疯子穿过了白虎堂,引得白虎堂后忙碌的弟子们纷纷驻足,议论纷纷。许多弟子看着那老疯子的容貌,怔了许久,不知所措。
有入门不久的弟子向师兄问道:“这老疯子是谁?刘叔怎么这么大胆,敢把外人带过白虎堂!”
“你懂什么……”那师兄压低了声音道,“你说的这老疯子,可比你入门还早呢!”
“他是谁?”
“二位门主的亲弟弟,当年江门第一用毒高手,江南风!”师兄说罢,轻声道,“想不到他回来了——二门主有救了!”
江南虎的房门缓缓拉开,江南虎却只能看到一丝亮光,朦胧地从门的方向照进来。
“大……哥?”他轻声问着,却没有听到应声。
不久,房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身边照顾江南虎的几个弟子纷纷腾开了地方,容另一个人缓缓走上前来。
“大哥……是你么?”江南虎眼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朦胧望见一个人影,便向那人影颤抖着伸出了手去。
人影握住了他的手,却不回话。
不对,这不是江南鹤的手。江南虎心里清楚,擅使铁指神功的大哥,手上的力道绝不会这么弱。
“你……是谁?”江南虎想要厉喝,却只出了几丝气息,没能发出多大声响。
那人影似乎抽泣了一声,手上的力道也跟着乱了片刻。
“二哥,是我……”那人影轻声道。
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又觉得憔悴得陌生。他仔细回味了许久,心底忽然一惊,挣扎着喊道:“阿风?是你吗?”
江南风点了点头,嗓子却似被泪糊住了,没发出声音来。
“你……”江南虎的声音虽徒有气息,却似声嘶力竭一般,“你回来做什么!快走,莫让大哥看见你,他会杀了你的……”
他挣脱了江南风的手,努力想要推开眼前这人影,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推不动这眼前人。
江南风隐隐似在笑着,只是笑声被哭腔阻住,凝成了几声古怪的呜咽。
“二哥,别动……”江南风轻声说着,轻易便用单手拦住了江南虎的动作。这大概是江南虎平生第一次被江南风拦下吧,想到这里,江南虎感到一丝颓然。
江南风的另一只手握着一块毛巾,轻轻在江南虎的脸上擦拭了几下。嘴角的浊物被那毛巾擦去,让江南虎感到轻松了些许,身子也似乎平缓了下来。
“你这……不听话的……兄弟……”江南虎轻声骂道。
“是啊……”江南风却笑道,“从小就是这样,二哥你该最知道的。”
一语说罢,两个兄弟竟轻声笑了起来。
这小屋忽然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样子。江南风闯了祸,江南虎代受了罚。江南风来为江南虎上药,任江南虎如何数落辱骂他也绝不还口。直到江南虎也觉骂得太狠了,安抚两句,这江南风便像得了糖果似地露出调皮的笑容,让江南虎也只好跟着一起笑,再也骂不出口来。
过了许久,江南风终于缓缓迈开了步子,收了那毛巾放进怀里。他走到门口,擦去了脸上的泪,平复了几分心境,终于露出了决绝的神色对仆人道:“带我去药房,赶紧!”
武昌城外,道成寺中,唐紫苏对着佛陀,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江门中还有如此后辈,能破我的毒……”她有些颓然地说道。
“三叔已经不是江门的人了。”一旁的江月容轻声道,“他与我一样,都被赶出了江门。”
唐紫苏看了看江月容,心中顿生出无尽的愧疚来。
“我险些害死了你……”她颤抖着嗓音道,“你不恨我么?”
“恨。”江月容决然道,“你险些坏了我复仇大计,更险些害得我这孩儿冻饿死在那老竹林里。若我真的死得如此不值,将来就是化作厉鬼也不饶你。”
唐紫苏听得心里一紧,却迟迟不敢回话辩解。
江月容却不看她,只凝视着那佛陀像,冷冷道,“但三叔告诉了我,你当年是如何一个女魔头,我反而有些困惑了。”
“困惑?”
“唐紫苏……你果真是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魔头么?”
唐紫苏的眼中,失去了神采,只如行尸走肉一般:“江湖人恨了我几十年,不是女魔头是什么?”
“可我这两日见你为人,却不是无情之人。”江月容道,“以你的本领,若果真出手不留情,我早就死在你手上了。尸魂散,是留人一丝活路的奇毒。一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人,怎会调配出这般毒来?”
唐紫苏轻声笑了笑,道:“江月容,我若实说,怕你笑我。”
“前辈单说无妨。”
“因我老了,心便软了。”唐紫苏说着,抬起眼,与那俯视众生的佛陀相视着,似一个渴求脱离苦海的凡人,贪婪着西天极乐净土上洒下的一丝光亮。
“我这一生,杀孽无数,也树敌无数。”唐紫苏慨然道,“我一直以为,江湖险恶,只有让所有人都怕我,才能保护好我的女儿。可没想到,那些记恨我的人,正是因为杀不了我,才杀了我的女儿。那时候,我恨透了这世上所有的人。我把毕生所学都用在了复仇上,立誓要杀光所有的仇人,不论他们有没有动过我的女儿。可我越杀,仇人便越多;杀得越是残忍,反倒越让那些仇人心志坚定。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为女儿报了大仇,只知道我成了江湖上人人不齿的魔头。如今想来,也许害死我女儿的,是我自己才对。”
说罢,她望了江月容一眼,只觉这丫头眉眼间那不屈的神采,与她脑中那已渐渐模糊的女儿的容貌毫无二致。
这大概才是她想收江月容为徒真正的缘故吧。
“前辈是想劝我,不要去寻江南鹤报仇,随你去唐门?”江月容冷冷道。
唐紫苏脸上一怔,随即却低下头笑了。
“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早年间自己太执迷了。”她轻声说罢,眼中忽然闪出一抹异色,似刀刃上的光亮一般,“但是,江月容,你还年轻。若有血海深仇而不报,还配做什么江湖人?”
她手上忽起一阵力道,把那戚家长刀如镖箭般破风一掷,直奔江月容面容而去。
江月容眼疾手快,左手一探,便稳稳把那戚家刀抓在了手中。
“江月容,我当把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你听。”唐紫苏的脸上绽开了邪异的笑容,似几十年前那厉鬼魔头又附到了这身躯上,“等你听完,你当分明究竟谁是你的仇人——然后,你用这柄长刀,亲手取他性命!”
江月容转过刀身,露出一张英武的面容,嘴角微微扬起,眼中如藏刀剑。
“前辈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