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雪和尚放下手里空空的碗,打了个饱嗝,摸了摸肚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望着那破庙里发出的莹莹烛光,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知道,是我对不起陈师傅。”他缓缓道,“他的功夫确实厉害,不是浪得虚名,若年轻个十几二十岁,我根本不是他对手。可这老头毕竟这把岁数了呀,每次我动了真格与他对敌,他都要受重伤回去休养,养好了又来找我报仇。我若故意让他赢了,他又不服,说我没出全力,要再打一场。我赢也不是,输也不是,整天被他纠缠,没完没了……”
“大师,这么说,你与陈师傅不只打过那一场?”一旁的江月容轻声问道。
野雪苦笑了声,抬头说道:“女施主,你莫看我这膀大腰圆,一身横肉,你若懂得功夫武艺,便知道我的身法,纵在江湖高手眼里也是快的!”
江月容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这和尚所言不假。
“你可知道,我这身法是如何练出来的么?”野雪反对江月容问道。
江月容摇了摇头。
“让那老头追着我打了三年,活活逼出来的!”野雪一指那破庙,慨然叹道,“这老头怪我坏了他家拳法名声,伤势一好便来寻我再打。我起初还应他,可他不论输赢,就是不服。我看他年纪大,若再对他出手,怕失手把他打死,便避而不战。却不料这老头是个直脾气,我不应战,他便终日守在我家武馆门口,只管见我就打。本来武馆就收不到弟子,又被他这么一闹,直闹得武馆周围方圆三里地都没人敢住。他打我,我又不好还手,说又说不服他,只得逃跑躲避。可你别看这老头年纪大,脚下步法却是真厉害,说是南派拳法最重这脚下变化。我是个五大三粗的胖子,原本不曾练过身形,起初总甩不脱他,被他满佛山追打,追得我大白天都不敢出门。我为了买些米面过日子,才不得不苦练出这一套身法来……”
野雪说着说着,往事涌入脑中,竟哑然失笑了。江月容想象着当年佛山城中那鸡飞狗跳的样子,也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原来大师的功夫,可有一半是那陈师傅教的呢。”江月容轻声打趣道。
野雪哼了一声,身上力道一松,仰面往荒原地上躺去。他望着那漫天星月,忽然从嗓子里破开了一声苦笑道:“我可不是吹牛,天底下若说有谁通晓了他陈家形意拳所有的招法,除了他陈长祁,大概也就是我郑野雪了。”
说罢,江月容听得一笑,野雪脸上忽闪过一丝颓然,轻声道:“这三年来,若说世上还有人一直记着我,大概也就剩这陈老头了……”
多年的恩怨积攒下来,彼此倒成了知己似的。
江月容也在荒原上坐下,望着远处那一星烛火,轻声道:“其实你和陈师傅都不是恶人,只是有些心结没有解开罢了。三年都过去了,为何不肯坐下来好声好气地谈谈,把心里话说出来呢?”
“是他太难缠了,我生生被他缠怕了。”野雪摇头叹道,“他哪曾给过我好好说话的机会,在庙里你也看见了——我这张脸都不能让他瞧见,瞧见了就喊打喊杀……”
“那……大师有没有想过,他死活要缠着你打,真是因为要报仇么?”江月容忽然问道。
野雪一愣,不解其意。
“若要报仇,自那之后你们打了三年,各有输赢,早该报过了。”江月容笑道,“我猜想,也许那老人家只是拿报仇做个借口,想找个愿全力陪他打架的人,才从广东一路追到了武昌城来……”
野雪听得心里一颤,随即甩着腮帮子抽风般摇起了头。
“不可能不可能,若是这样,这老头就是个疯子!我可惹不起……”
江月容望着野雪这模样,倒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迟迟停不下来。
野雪被江月容这么一笑,想着刚才那番猜测,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他索性坐起身来,轻声道:“女施主,天色晚了,你早些回庙里照顾孩儿去吧,再不回去,当心夜路难行,遇着恶人。”
说着,他把地上的碗捡起来,往江月容怀里送去。
江月容接过碗,收了笑意,低声问道:“大师还是要走么?”
“当然要走。”野雪决绝道,“躲了这老头三年了,再躲个一二月,等他走了我再回来便是了。”
“却不知这陈师傅要在庙里休养多久,他若病个一年半载,大师你岂不是回不来了?”江月容轻声问道。
野雪猛然一惊,拍了拍脑门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事……”
江月容捂嘴笑了笑,急忙又道:“大师不必担心,我看那老人家身体,好好调养,不出三日风寒便能痊愈了。”
“那便好,我就等半个月再回来看看……”
“大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月容笑着说道,“我是说,三天后,陈师傅就能痊愈,你便可以回来与他打一场了。”
野雪一愣:“我回来与他打什么?我不就是怕跟他打才半夜跑出来的么?”
江月容却轻垂下眉眼,低声道:“以陈师傅这把年纪,他的身子早经不起折腾了。大师在武昌城住了半年,他也就花了半年时间才找到你,这半年来谁知道他又攒下了多少病根?小女子只是隐约觉得,陈师傅这次来找你,是想最后全力与你打一次。他也许时日无多了,这一场不打,今生怕就再也打不上了……”
这番话,似这荒原上的晚风般,带着些许萧瑟的凉意,拂动了伫立在荒原上二人的衣衫。
野雪沉吟良久,没有回这句话,只是站起身来,提起包袱背上,甩了甩衣袖,对江月容抱了个拳道:“女施主,这些日子我不在庙里,你当多加小心,莫被那石老三欺负了。”
江月容抿嘴笑了笑,轻声答道:“谢师傅关切了。”
野雪也不多言语,转过身去,化作一道背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