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鹤走进那间空空的囚室,望向囚室中平整的四壁,沉吟良久。
“那犯人被关押在此,几有一年之久。”他缓缓道,“这囚室里,却没留下什么痕迹……”
若是一个人在幽暗潮湿的地牢里关押久了,神智多少会有些失常。墙壁上,往往会留下这些犯人或抓挠或敲打的痕迹。可这间囚室,却似从未曾关押过犯人一般。
“那犯人从不曾闹腾过……”狱卒怯声答道,“他就是整天盘腿坐在那里,跟庙里的和尚似的……”
江南鹤看着地上堆起的草垫,微微蹙了蹙眉头,又骤然舒展开了。
他转过身子,在那草垫上端坐了下去。
“门主……”两个黑衣人有些惊讶地唤道,却被江南鹤抬手拦下了话头。
江南鹤静静地坐在那囚室中,微睁着双眼,看着牢门外昏暗而乏味的墙壁。过了许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个人,终日对着这牢壁,却能平心静气,世间不知有几人能做得到。这个冯云山,决不是凡人。
难怪,他能收服了那本领不凡的石敢当……
正在这大牢渐渐沉寂下来时,那幽长的通道里传来了飞奔的步声。
一个黑衣人闯入了这大牢里,在江南鹤面前伏下了身子:“门主,曾大人回信了……”
说罢,他取出了一封书信,交到了江南鹤身前。
曾侍郎正在长沙家中丁忧,距离衡阳不远。快马加鞭,半日即可来回。
江南鹤仍在囚室中端坐着,取了那封曾大人的亲笔信,铺展开来。他读罢这信件,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大牢中的气氛,也随着这皱起的眉头紧张了起来。
他站起了身形,缓缓走出了囚室,在那狱卒的门栏前停下了脚步。
“你可知道,是谁劫走了这牢里的犯人?”江南鹤的语气,透着刺骨的冰凉。
狱卒惶恐地缩在囚室角落里,颤抖着答道:“不是石敢当么?”
“是他不错。”江南鹤缓缓把曾大人的信收入了袖中,平静地说道,“可他的名字,不叫敢当……”
大牢外,已是深夜。
江南鹤走出那幽长的通道时,通道外已有江南虎、秦狼守在了门口。
“大哥……”江南虎急忙迎到江南鹤身前道,“曾大人怎么说?”
江南鹤皱着眉头,低声答道:“那个石敢当,就是石达开在广西常用的化名。”
“果真如此!”江南虎咬紧了牙根,愤愤地瞪了秦狼一眼,“今日只差一步就做完这单生意了。秦狼,你日夜苦练脚力,怎么今日这关键时候就没能在那墙头上站稳呢!”
秦狼低着头,没有做半点辩解。可他的脑中,却不觉闪过了那官巷里一瞥而过的女人背影。
“来日方长,这一战已经找到了人,便是个不错的开头了。”江南鹤轻声宽慰道,“只是,还有件事,让我有些在意。”
他从袖中取出了那封信,重又读了一遍上边的文字,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石达开固然是个需注意的人物,可毕竟只是个贼众。相比之下,那冯云山却是贼首。擒贼先擒王,不论怎么看,被劫走的冯云山都比石达开更要紧。可曾大人的信里只说要我们擒杀石达开,却对冯云山只字不提——这是为何?”
江南虎茫然地看着江南鹤,小声嘀咕道:“兴许……曾大人自有调度,还派了别的刺客去杀冯云山?”
“天下,还有比江门更可靠的刺客么?”江南鹤问道。
江南虎哑口无言。
这封信,让江南鹤隐约感觉到,此事并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衡阳城外,山寺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亚达从后院里走进来,只看见孩子们都聚在冯先生身边,或倚或靠,各自睡了过去。那冯先生却盘腿端坐在墙边,低着脑袋,轻声打起了呼噜。
亚达无奈地笑了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大殿里,轻轻抱起了老师瘦削的身子,出后门向禅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后门外,野雪仍在院子里冷冷望着亚达。
“大师,能帮个手么?”亚达对野雪挤眼笑道,“把孩子们抱进禅房里去睡吧,大殿里有过堂风,怕把孩子们吹凉了。”
野雪沉沉叹了口气,无奈地甩开了衣袖,向那大殿里走了进去。
他一抬眼,只看见这满屋子的小童,横竖地睡成了一片。偏这一片孩子里,杂进了一个老大不小的石老三去。野雪摇了摇头,跑到是老三身前,一巴掌拍醒了这头陀。
亚达、野雪、石老三,三人一趟一趟地在这大殿与后院禅房间来回。一个个孩子被他们抱起,安置在柔软的床褥上,沉浸在甜暖的梦境中不曾醒来。
野雪最后一趟进大殿时,大殿里只剩下了正午时训斥他的那个采蘑菇的孩子。这小子闭上了眼睛,没了白天时那小大人般的眼神,倒像是个惹人疼爱的小娃娃了。
野雪心里头一紧,回身望去,见亚达和石老三都正抱着别的孩子走去,这一趟没法谦让了。他咬了咬牙,自认了这霉头,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讨人厌的小家伙。
你可千万别醒了!野雪在心底暗暗喊道。
却就在野雪抱住这孩子的一瞬,孩子也伸出手抓紧了野雪的胳膊,把野雪吓了一跳。
“老师……”那孩子口中呢喃地梦呓着,“别走……我怕黑……”
这声音可怜兮兮的,让野雪那一身冷汗瞬间消散了。野雪看着这孩子的面孔,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装得多像个大人,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野雪学着武昌城外庙里那女施主抱孩子的模样,轻轻晃着身子,拍着孩子的后背,小声在孩子耳边唤道:“不怕不怕,老师在这里,老师不走……”
嘴上虽这么说着,他脚下却加快了步子——这般荒唐的模样,可千万不能让那石老三瞧见。
“老师……”孩子似乎在梦里听见了野雪的声音,轻轻地呢喃道,“别怪……亚达哥……”
野雪茫然地停住了步子。
“亚达哥……”孩子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来,“不是……坏人……”
就在这时,亚达从禅房中走了出来,笑着向野雪走去。
“还有别的孩子吗?”亚达的声音,柔和得如午后暖阳一般。
野雪凝望着亚达,不知所措。
“亚达哥……”野雪怀里那孩子,用细微的声音说道,“也不想……杀人……”
这声音,似一道水波,在后院里缓缓漾开。
亚达停下了步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野雪静静和他对峙着,迟迟没有动作。
“亚达哥……”孩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是好人……”
野雪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后背,在他耳边小声应道:“亚达若是个好孩子,老师又怎么会怪他呢?”
但野雪的眼睛,在月色下冷冷地盯住了亚达的脸,似寒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