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广西平天山。
黄昏时分,天上鹰鹫盘旋,久久不散,因为地上腐肉的气息一直吸引着他们。
一个少年坐在尸体间哭泣,哭声在斜阳血色间徘徊,迟迟不能平静。
“孩子……”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从少年身前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身材瘦削的教书先生,站在腐尸间凝视着他。
少年虽然哭着,但那眼神仍如野兽一般可怕,让教书先生暗暗有些心惊。
教书先生的眼皮微微垂下,轻声笑道:“原来如此,你就是山民说的那吃人恶鬼么……”
山石之间,是遍野的尸体,有的穿着矿工的粗布衣服,有的穿着官府兵马的制服。
少年的身形忽然一闪,似一阵风般刹那间便奔袭至教书先生的身前。这招法如此迅猛,以致教书先生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及散去,便被那少年锁住了咽喉。
但少年的力道,在锁喉的一瞬间忽然止住了。
黄昏的血色光芒下,这两个人影定在了那一刻,久久不曾动作。
“你跟他们不一样……”少年的口中呆滞地说道。
“哪里不一样?”
“你不挣扎,也不还手……”少年困惑道,“为什么?你不怕死吗?”
教书先生从被锁住的喉中,挤出了几声干涩的笑声。
“若是神明让我死于此刻,我无怨。我心向神明,为传福音而死,死后也当入天国,享永世宁静。”
少年费解地看着这教书先生,缓缓收回了那只锁喉的手。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少年冷冷说道。
教书先生用温柔的眼神望向这少年,仿佛一股暖风。
“你就是山民和官府所说的吃人恶鬼?”教书先生轻声问道,“你不像恶鬼,像个孩子……”
少年低着头,小声答道:“他们爱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他们就是喜欢给人安上一个名号,好让他们有借口杀人罢了……”
教书先生被这话惊得一怔,过了许久才轻声笑道:“这么说,这些人不是你杀的?”
“只有一半人是我杀的……”少年随口答道,“另一半人,是被我杀的这一半人杀的……”
“是么……”教书先生望着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脸上却不带惊慌,而是悲悯,“众生不受福音,才致如此,可叹,可叹……”
他又看向这少年:“世人说你吃人,看来也是误会了?”
少年却低着头,不回答这句话。
教书先生有些惊心,又小声问道,“怎么,你果真吃人么?”
“他们把我困在山上,这山里只有石头,没有吃的……”少年呢喃着,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教书先生低垂下眉眼,看着眼前这啜泣的少年,轻轻把手放在了头上。
“愿天父圣主宽恕你的罪……”他在口中轻声念道,“愿迷途的孩子,寻回正途,不再迷失。”
说罢,教书先生轻轻扶起那少年的脸来,看着那张稚嫩青涩的面庞,柔和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着教书先生,眼中的杀意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少年,就是亚达?”衡阳城外山寺中,野雪低声问道。
冯先生点了点头,面色忧伤。
“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野雪愤然道,“怎么会逼得一个孩子困在山上吃人肉?”
“这件事,师爷应当知道……”冯先生看向师爷,轻声说道,“三年前,有一件大事,波及湖南广西两省,师爷可还记得?”
师爷暗暗心惊,小声答道:“冯先生说的,莫非是青莲教之事?”
冯先生点了点头。
师爷皱起了眉头,似乎回想起了当年的惨状:“三年前,一个名唤青莲教的邪教聚众造反,在湖南广西一带劫掠州县,从九月闹到十月才平定下去……”
野雪困惑道:“两广一带,大小反贼多了去了。这青莲教才闹了两个月,怎么就算大事了?”
冯先生却笑了:“师爷,若话只说到这里,便是有所隐瞒了。”
师爷迟疑了片刻,终于握紧了拳头,小声续道:“贼众败灭后,朝廷震怒,命湖南、广西两省严查叛党。可那青莲教本就是江湖教派,官府哪里能查得清,无奈朝廷逼得甚紧,所以有许多衙门就……”
“就什么?”野雪心焦地问道。
师爷低下了头,低声嘟囔道:“就只好枉杀无辜,充作叛党余孽,交付朝廷了事……”
枉杀无辜!充作叛党?
大殿中的每一个不知此事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但那师爷和一众官兵,都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种事,各地衙门当年都做了,没有谁是清白的。
冯先生沉吟良久,终于又开口讲道:“亚达原本自幼丧父,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所以九岁就为生计奔波,十四岁便习得一身武艺,只为保护家人。三年前,他本是平天山的一个少年矿工。那天,衙门骗那些山中矿民说有朝廷嘉奖。矿民们以为是天恩浩荡,扶老携幼前去受赏,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场屠杀……”
乱箭齐飞,血流成河。
哭喊声与惨叫声混在一起,震撼了天地。
“亚达习武,本是为了保护家人。”冯先生的喉中,响起了轻轻的哽咽,“可那天,他相依为命的家人全都死在了乱箭之下,他却一个也没能救下来……”
山寺大殿中,一片肃杀。一丝风动,都似千军万马一般嘈杂。
众人仿佛能在眼前看到,一个被悲痛和愤怒充斥了双眼的少年,似猛兽恶鬼一般在人影中穿梭,每到一处都溅起一片血光,直杀到自己浑身赤红。
众人仿佛能听在耳边到,恐惧的官兵丢盔弃甲地奔逃着,口中喊叫着那“吃人恶鬼”的名号,连滚带爬地试图挣脱那片人间炼狱。
冯先生微微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了一丝泪来。
“亚达所有的家人,所有的朋友,都因为被官府衙门莫名其妙地安上了一个‘叛党余孽’的名头,被枉杀在了那平天山上。”
世人总是喜欢用一个名号去定一个人的善恶,甚至死生。可一个名号,哪里定得了一个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