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色渐渐有些昏暗了。
武昌城东的荒原上,生出了菁菁绿草,成了一片青草地。
草地间,孤零零矗着一座破旧的寺庙。庙门前,碧草茵茵的院子里,一个刚满岁的孩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兴奋地在这原野间奔跑。
暖风阵阵,卷来清新的泥土气息,拂过寺门口一个女人疲倦的脸颊。女人看着那孩子嬉闹的模样,嘴角扬起了浅浅的微笑。
武昌城东宝阳门外,一对师徒,正快步向那破庙走去。和尚走在前头,虽未飞步奔驰,却有着惊人的气魄和速度。头陀在后头追着,却不似和尚那般面色坚定,倒显得十分慌张。
“大和尚,你不会真要去杀人吧!”那头陀的声音颤抖着,“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那小寡妇怎么会是江月容呢……你别听人随口说了两句就信了……”
和尚只是自顾自地迈步走去,也不回头搭理这头陀。他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坚定而有力。
“阿妈!”孩子的呼喊声,把靠坐在破庙门边的女人从半梦半醒间唤了回来,“和尚……和尚……”
孩子的手,指向了武昌城的方向。
女人的眼睛顺着这手指的方向望去,隐约看到草纹如波的原野上,有两个身形正向此处走来。
女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孩儿,过来。”她向那孩子轻声唤道,“去禅房里休息下,等会莫要出来……”
女人说着,暗暗看向了那藏在禅房中的戚家长刀。
武昌城西码头上,出殡的队伍从李家铺子中走了出来。洒落的纸钱如片片雪花,将这队伍走过的路途染成了一片白茫茫。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扶在棺木旁,泣不成声,几近晕厥。
她膝下一软,正要跌到地上时,一个不认得的老爷忽然快步抢上前来,搀住了这女人。
女人怀里的孩子,凝望着那陌生的老爷,脸上带着几分好奇,小手轻轻从母亲怀中探出,似要去摸那老爷的胡须。
孩子看到,那老爷的脸上,有几道泪水流下,顺着胡须点点滴落,像是屋檐上的雨滴一般。
“夫人!”队伍里的家仆丫鬟们急忙拥上去,搀起了这女人来。
待这片喧闹散却,夫人缓过了精神来,众家仆再抬眼望去,要寻刚才那轻薄了夫人的陌生老爷——可那老爷,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处觅踪迹了。
只有那女人怀里的孩子,轻轻伸着手,向不远处的屋顶上探去,口中发出了含混的声响,像是在叫唤什么。
那屋顶上,一个人影骤然消逝,避入了暗处,只在屋顶留下了点点泪痕。
武昌城外送葬的队伍,引起了一阵喧哗。连城里的许多人,也纷纷涌到汉阳门外去看这热闹。
人群议论纷纷,传开了各式各样的流言。在这嘈杂的人群中,却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买酒人,在那城门边伫立了良久。
他凝望着这送葬的队伍,像是在目送一个老相识离去。他的脸上看不出怅惘或是悲伤,只是不带一丝表情地注视着。直到这队伍转过了城墙去,看不到人影了,他才收回了眼神,唱起了小曲,向城里走了回去。
“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这酒鬼唱着唱着,到了兴头上,竟旁若无人地摆起了身段,翘起了兰花指,带着几声轻狂的笑意,直向那翠红楼后走去了。
他却不知,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住了他。
翠红楼后,有一间简陋而破败的棚屋。那蓬头垢面的买酒人,哼唱着小曲,笑着跳着,轻轻推门走入了那小屋中去。
已是午后了,再过不久,翠红楼便会开始了营生。今夜,是阿香唱曲的日子,对这酒鬼来说,便是大好的日子。
他轻轻将特意备好的美酒放到了桌上,擦净了一支精致的酒杯饰在旁边。那封盖揭开来时,便能闻见清新的酒香在小屋中弥散开去。这买酒人似闻香自醉一般,一时情难自已,便在这屋中手舞足蹈起来。酒香在他的身形间萦绕,像是缠绵的恋人。歌声在小屋里回响,似满座宾客的应和。
一道清风,从小屋的窗前拂过,惊扰了那酒气,似青烟般晃动了几许。
一声清脆的倒酒声,忽然轻轻地从窗台前传来,如一柄利剑,刺破了小屋的平静。
“谁!”买酒人猛地回头看去,却发现那窗台前,不知何时落下了一个人影来,正面对着窗外的翠红楼,缓缓将桌上的酒倒在了杯中。
买酒人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可这高大的背影,却透着一丝熟悉的气息——这份熟悉,让这买酒人回想起了一份深深的恐惧,似无数支钢钉,将他死死钉在了地板上。
酒入杯中,响开一阵欢快的跃动声。
酒香四溢,却散发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人影将酒杯拿到身前,深深吸了一口酒气,又轻轻抿了一口浊酒,却微微摇了摇头。
“此酒苦甚,几难下咽。”低沉的嗓音,似锈蚀的铁器。
沉默了片刻,那人影却忽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浊酒的辛辣扑鼻而来,让这人影缓缓流出了两道泪痕来。
他将这酒杯放回了桌上,又轻轻倒满。
他侧过身形,露出了半边面容,望向了屋中那怔在了原地的买酒人。
他的泪眼下,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老三,你也喝一杯吧?”人影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好多年没跟你喝过酒了,今天忽然有了兴致。陪陪我这个大哥,好么?”
“江南鹤……”买酒人的喉中,发出了颤栗的声响,“你……怎么……怎么会来这里……”
江南鹤苦笑了一声,回头望向了窗外。那渐渐暗却的天色下,翠红楼里燃起的烛灯显得越来越醒目。
红烛似血,斜阳渐逝。
“我没有别的兄弟了……”
微风拂过,吹干了江南鹤脸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