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武昌城,却没有了往来的行人。
新任知府上任第一天,便下了禁出令,不准城中百姓走动——说是为防广西叛贼的内应,今日要在武昌城中清剿所有的江湖人。
堂堂江湖重镇武昌城,一个靠江湖人管理了一年的城池,终于要变天了。
城中只有最后一天当差的衙役们,还拿着自己熟悉的兵器,在这片守了几十年的街道间做着最后的巡视。说是巡视,在这些衙役看来,却更像是临别前,对这城里的每一片砖瓦道一声珍重。
他们的巡城,从未如此郑重而仔细,生怕遗漏了哪怕一个小巷。
城东宝阳门前,只有两个兵将守城——一个老兵,一个小兵。
反正这官道上也无人出入,偶尔路过的也都是府衙里的同僚,这“守城”也便显得没什么用处,只是拿着兵器闲站一阵罢了。
那老兵支着长枪,望着这片早已斑驳的武昌城楼,楼门上悬着的“武昌”二字不知何时也落了些颜色,显得苍老了许多。
老兵轻轻叹息了一声——想不到这每日都见的景致,直到今天才品出了些许味道来。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忽然对站在城门另一边的小兵唤道。
小兵愣了愣,茫然无措。
“或许回老家去吧。”这孩子愣愣地答道,“老家离武昌城也不远,回去照顾爹娘,种种田地,等什么时候哪家官府再招壮丁了,我便再去拿一份官粮吧。”
“真好……”老兵笑着叹道,“你还有老家在,回去了就别再出来了。安心在老家娶个媳妇,过些平淡日子便好。”
“那可不行!我娘常说,好男儿要志在四方,要干出一番出息来……”
“我娘当年也是这么说的……”老兵笑了笑,“谁家的老娘没说过这话……”
说着,他看了眼自己身上这套老旧的兵服,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叔,你有什么打算?”小兵忽然问道。
老兵有些落寞地往这无人的空城里看了一眼,苦笑道:“我小时候跟爹娘逃荒来的武昌城,爹娘很快就走了,剩我一人在这城里过了大半辈子。我习惯了在府衙里混混日子,习惯了每晚换个城楼睡一觉,本以为这辈子都能这么过下去。现在突然说要我走,我还真不知道能去哪里——武昌城外是个什么模样,我早就忘记了……”
在小兵听来,这老兵的语气,似乎从未如此低沉过。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老兵,便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忽然,老兵的身形向武昌城里的方向转了过去。
“小子,你帮我看看……”老兵喃喃道,“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小兵一愣,也向城中抬眼望去。
果然有一个身形,奔跑在屋顶房檐间,借着街巷的暗处藏避着身形,矫健地穿过这片无人的城池,忽然一翻身跃到了官道上来!远远地,两个守城兵将看到这来人穿的,不是衙役的官服!
小兵有些紧张地举起了手里的兵器,指向那人影。
“小子,你干什么?”一旁的老兵茫然问道。
“大叔,咱们是守城兵,你忘了?”小兵压抑着心底的紧张,小声答道,“咱们在这城里当差的最后一天,只有这一个任务——不让任何人进出城门。”
老兵微微一惊,迟疑了片刻,终于也拿起了手里的长枪,学着这小兵的模样,哆嗦着向那来人指去。
那来人在地上落定了身形,正要朝城门外飞奔而去时,一抬眼,却望见了这两个守城的兵将。他急促的脚步,在距离城门十余步远的地方,缓缓停了下来。
三个人,隔着这十余步,对峙了起来。
两个兵将望见,眼前这个来人,左臂无力地垂着,被右手捂住了左肩。他的右手上,戴着两个寒光凛凛的铁指环。左肩上渗出的血迹不断从那对指环间涌出,顺着垂下的臂膀,滴落到身下。
或许是因为血流得太多太急,他的面容苍白而憔悴。一路的狂奔,让他喘息不止。他看着这对兵将的眼神,是茫然而绝望的,似乎是一只困斗了许久的野兽,知道自己已将力竭,仰头望向那向自己走来的猎人……
没过多久,远方的街巷间,隐隐传来了沸腾的人声。
“莫让江南鹤跑了!”是湖南口音的兵马,在街巷间高声嘶吼着。
来人一惊,对着这两个兵将伸出了右手,摆开了架势。但他不敢冲杀上去——因为他知道,追他的人手中有洋枪,相隔百步也能取他性命,而眼前这两个兵将只要发出一声呼喊,就足以引来那枪林弹雨……
这来人的性命,就捏在两个守城兵将的手心里。
然而,老兵的面色松弛了下来,静静收起了兵器。
这让另外两人的脸上都生出了一丝惊诧。
一支老旧的长枪,靠在了武昌城的城楼边。一身官兵的衣帽,被这老兵缓缓脱下,扔到了那来人身前。
“穿上我的衣服再逃。”老兵对这落魄人笑着唤道,“穿上这身,便不用怕人拦你了。”
来人痴痴地望着这老兵,一脸茫然。
“为何……”他的喉中,发出了锈蚀般低沉的声音。
“你是个江湖人吧。”老兵把手插在了那粗壮的腰间赘肉上,嘿嘿地笑道。
来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老兵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定受了许多苦。快穿上这些衣服,逃命去吧。去武昌城外,再寻一片安稳的地方,多过几天好日子。这武昌城已经变了天了,谁知道外头还能坚持多久呢。趁着外头还有活路,快离开武昌城吧。”
说罢,这老兵不再理会身边的小兵和身前这落魄人,只转过身去,不带一丝留恋地向着武昌城外,大摇大摆地走了。
小兵看着老兵离去的模样,迟疑了一阵。
终于,他也扔下了手里的长枪,脱下了那件本就不甚合身的铠甲。
“大叔,我跟你一起走!”他高声喊着,快步追上了那老兵,似两个出城回家的平头百姓般,逍遥地在城外的原野间漫步开去。
那来人看着地上的两间兵甲,口中轻声苦笑着,双目却不觉泪眼朦胧了。
他回头望了眼这武昌城,虽看不见半个人影,却能隐约听到人马奔驰,四处搜寻他踪迹的声响。
这武昌城里的最后一个江湖人,终于迈开了步子,离开了这空空的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