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四日，有雾，小雨。

已经入秋的b市比其他城市都要冷上很多，尤其是现下这个时节的雨，不大，却很烦人，看似凉意不浓，但在外面呆久了，便会觉得关节酸痛。寒意总是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钻进你的身体里，除非你保暖得当，不留一丝痕迹，但谁又会有那样的先知，为了区区一个秋日的寒潮，如此大动干戈？

普通的平民化小区，一改往日热闹非凡的画面，阴雨中，一股无形的悲痛正在蔓延。不少穿黑衣的陌生年轻人出现在小区里，他们有的眉头紧锁，有的面露哀色，还有的竟然说说笑笑……人的表现各异，但目的地却很一致——三栋九层902号房，陆昭行的家。

喧哗声不时传出，不知是谁在嚷嚷着什么。偶有的几道哭声也在这种嘈杂里被淹没，看起来倒一点儿不像是办丧事，反而有种盛大聚会的感觉。

此情此景，不知那已经离开的当事人看到，会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想到这儿，盛烨不带情绪地一笑，从兜里掏出一盒飞天兰州，正要点燃，就见一双手伸了过来。

“我帮你点吧。”

似乎是他的同期，理了个小平头，看起来比他年纪稍长一些。二人交集不多，仅有的几次也不过是见面互相点个头。盛烨没想到对方会帮自己点烟，但还是道了声谢，于那一撮火焰中点燃了烟。

深吸入肺，于鼻孔中缓缓散出，烟雾缭绕间，连世界都变得模糊了。

“这烟，是会长最喜欢抽的吧？”

盛烨弹烟灰的手一顿，含糊地“嗯”了声，小平头随便一句却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他垂首看着手头那根星点闪烁的香烟，忽然想起自己抽的第一条兰州烟，便是陆老头给的。

“喝酒不行，伤肝，还是抽烟好。”那时候，陆老头总喜欢这样说。

“抽烟就不伤肺了？”他还记得自己如此反驳他。

哪知那老头子却哈哈大笑：“如今这社会，不是自己抽也是别人抽，与其被二手烟污染，不如直接吸一手。”

他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个不正经老头子的调笑，聒噪没个正行，一如他的性格。

盛烨狠狠摇了摇头，想把那个笑声从脑子里赶出去。

“你没事儿吧？”小平头见状急忙问。

他这才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人，报以得体的微笑，本想离开去找老付他们，谁料那小平头再度开了口。

“哎，会长这么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好人吗？盛烨想了想，眼睫轻颤，没有回答。

“我还记得我参加面试的时候，正好碰到会长巡场。好家伙，要不是考官告诉我们那就是咱们会长，我真不敢相信！”

小平头似乎没有发现盛烨的异样，滔滔不绝道：“打扮新潮，扎小辫，戴墨镜，你要说他唱嘻哈的我也信啊！”

确实，跟正常老头比起来，陆昭行真的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既没有年长者该有的威严和凌厉，也没有身为会长该有的分寸和态度。

他总像是个小孩一样，接受新潮，改变自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岁月的洪流所淹没。他扎小辫，听摇滚，学说唱，还想练跳舞。

要不是后来胳膊骨折，只怕早就成了街舞高手。

“哎，虽然我跟会长交集不多，但也听过他的几次课，虽说总有些不太正经吧，但真的让人受益匪浅！”小平头越说越激动，“我本来都想放弃这个工作的，但是会长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既然选择了，就该把它做好，半路放弃谁都会，可一旦放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后来，我就每天想着这些话，时时锻炼，给自己树立目标。虽说过程很艰辛，可现在也是独当一面的小组长了。”

“再过几天就是同期纪念会了，我还想着借此机会感谢会长，没想到……”

小平头说个不停，盛烨开始时候还不太耐烦，后来却渐渐神游起来。

他想，也就只有这种老实人才会被陆昭行给骗了，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什么一旦放弃就再也没有机会……这家伙肯定不知道，陆老头喜欢吃甜血糖超标，每每下定决心要戒糖，却总是没过两天便趁着沈阿姨不注意偷买蛋糕吃……

一道哭声突然自卧室内传了出来，盛烨的回忆被打断，但很快，又皱了眉头。

那是沈阿姨的声音。

他们这些与陆昭行关系不错的人，与沈玥也是很熟的，因为她人不错手艺又好，之前没少来这里蹭饭。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陆昭行虽然对他们不靠谱，但对沈玥却是非常好的。说句很俗的话，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也因此，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沈玥却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烂漫。

天真烂漫固然轻松，但前提却是有陆昭行这个靠山。一旦靠山倒了，天真便成了无能，终有一日无知会成为刀，捅的自己遍体鳞伤。

“怎么了？”盛烨见付鑫南和葛梦阴沉着脸过来，冲小平头招呼了一声，迎了上去。

“还能怎么，不就是那个姓萧的王八蛋。”葛梦压低声音忿忿道，“说什么陆昭行对组织贡献很大，要给他颁个什么鬼奖，然后沈阿姨作为遗孀，会得到组织内部的关怀和照料。”

“就这些？”盛烨挑眉。

“怎么可能，这是先给了个甜枣。”付鑫南冷笑，“接下来就说陆老头虽然贡献不少，但毕竟是超能力者，按照规矩，是不能火化或者土葬的，必须得运回实验室，给研究人员解剖，以此做出更大的贡献。”

“真他妈是王八蛋，虽然陆老头的确不是个东西吧，但你见过这种混球吗，连死人都不放过，不利用干净死不罢休！”葛梦啐了口，“可谁不清楚他打着什么主意，不过是担心培育超能者的事情败露，所以才……”

“嘘，小点儿声。”付鑫南生怕葛梦一激动吼出来，急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过话道，“我看了尸体了，都他妈烧成干尸了，能留下什么啊？可就这，萧廷昊都不同意，非得要运走……”

付鑫南的话还没说完，一群人已经从卧室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萧廷昊。

他虽身穿黑衣以示尊重，但脸色却很难看，不耐烦几乎填满了整张脸，也丝毫不担心被其他人看到会怎么样。

他冲左右两边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去把棺材抬走。但很快沈玥就从卧室冲了出来，死死扣住萧廷昊的手大喊：“不可以，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盛烨一看沈玥的样子，眼神一暗，心头莫名生了一股燥意。

染过的头发一夜之间变得灰白，日常端庄得体的打扮也全然无存。她甚至连外面开衫的扣子都扣错了，一边长一边短，看起来煞是可笑。可尽管这样，即便连自己都站不稳了，却还是死死扣住萧廷昊，仿佛只要他不走，陆昭行的棺材就能留下。

“小萧，你、你不能这样对你陆叔叔，”沈玥哽咽道，“他、我们，我们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啊，他陪你放风筝，教你骑自行车，他还……他还……他还在你父亲出事后把你接过来……”

“别说了！”萧廷昊突然暴怒，如此反常的表现看在众人眼里，瞬间变了味道。

他似乎也觉察到不妙，很快深吸口气调整了表情，礼貌又疏离道：“沈阿姨，你说的我都记着，我很感谢你跟会长。”

“那……”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更何况现在他人已经不在了，我们再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萧廷昊捏住沈玥的胳膊，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衣袖扯了出来。

沈玥被他捏得骨头都快碎了，但眼下已经顾不得。她几近哀求地死死攥住那最后一点衣袖，哭嚎道：“小萧，阿姨求你，阿姨求求你了好不好？就给你陆叔叔，不，给会长，给会长留个全尸，你就让他好好地走吧，阿姨求你了好不好？”

萧廷昊表情越发厌恶，他知道周围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但已经无所谓了。

他猛地将手抽出，甚至连沈玥因此失控跪在了地上都面无表情。他理了理被捏皱的袖子，面无表情地下达了最后通牒。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既然看着我长大，就该知道我不喜欢重复同样的内容。”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没错，也是我敬重的长辈没错，但在这些私人感情之前，他是组织的成员，是我们的会长，是几百人仰望的目标。”

“他不是常说舍小家爱大家吗，现在你们的小家已经没了，不正是应该为大家做出贡献的时候吗？”

沈玥愣了，她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变成了这样的豺狼野兽，是想吞她的骨血吃她的肉，是想拿刀在她心口凌迟。

众人也愣了，谁人能想到这般不近人情的畜生才能说出的话，竟然由大师兄萧廷昊讲了出来。

盛烨在旁看着眉头更紧，无论陆昭行对他们做了什么，沈玥却是无辜的，她不该，也不能在这里遭受这种侮辱和打击。

这样想着，他便要上去好好给萧廷昊一拳。

但谁料有另一个人影快步从门外冲了进来，在高跟鞋“咔哒”的响声停止时，响起了另一道巴掌声。

萧廷昊几乎反应不过来，就觉得右脸一阵刺痛。他偏着头呆愣了片刻才将视线投到来人身上，然面见那张比鬼还要惨白的脸时，他的眼里却闪过一丝诧异。

“萧廷昊，你爹妈没教过你什么叫尊敬长辈，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