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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小野美黛对谈竞的老底一清二楚,但谈竞却对她一无所知。这个认知让小野美黛觉得由衷的愉快,像是在一场交锋里占了上风。她看向谈竞的眼神里渐渐带上笑意,连带着唇角都翘起来。
“好,谈记者。”她叫他的官称,“联系那些你能联系上的人,看看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因为那些文员即便是有用,也不是对栖川旬这样的情报机关有用的。
谈竞答应下来——事实上他也只能答应下来,并且做出极其配合的姿态,立刻就索要电话机。小野美黛看谈竞这装模作样的表情和动作,脸上笑意渐浓,到后来索『性』不掩饰,就用手肘撑着桌子笑眯眯地看他。
谈竞一头雾水。
“那就这样吧,金科长。”小野美黛拿着那份名单起身,“配合谈记者的行动,等待栖川领事下一步指示。”
她说着,又看着谈竞发笑:“我们今天的审讯也算是卓有成效,对吗?”
金贤振在一边应声,而谈竞则愈发搞不清状况。他知道小野美黛一直想要弄死他,由此联想她今天这诡异的笑容——只怕危机还没有解决,还有更大的祸患在后面等着他。
小野美黛走后,谈竞再与金贤振相处便不自在起来,这个前清皇族后裔身上有太多让热想不明白的地方,而关乎到谈竞的其实也就一点:他究竟是谁?
他的姐姐于芳菲对革命党深恶痛绝,滨海政治保卫局设立至今,从没有能活着离开刑讯科的囚犯,不论他清白与否。而身为她同母胞弟的金贤振如今却保了身为地下党的谈竞——他究竟是谁?难道他也是地下党?
小野美黛走了,金贤振还没有走的意思,他敲着桌子看向谈竞,漫不经心地吩咐:“辛苦一下谈记者,那份名单再默写一遍吧,你在政保局受的审,总不能领事馆拿到口供了,而我们谢局长却对此一无所知吧。”
谈竞顿了一下,慢慢拿起钢笔,取下笔帽。金贤振又在对面开口:“仔细些,你应该知道,如果两份名单上有哪怕一个字的不同,等你的将会是什么。”
第二份名单很快写完,金贤振拿着抖了抖,仔细看了一遍。
谈竞发问了:“有你认识的吗?”
金贤振“唔”了一声:“现在在南京的,我基本上都认识。”
谈竞又问:“你为什么会到滨海政保局来?我记得你是日本军校毕业的。”
“上头安排的。”金贤振依然在看那份名单,像是再找什么人,他最终没有找到,极轻微地哼笑一声,“这份名单,是当时文书局所有人的名字吗?”
“是我记得的。”谈竞镇定地回答,“我当时只是一个小职员,没机会认识整个局地人。”
“哦……”金贤振夸张地点头,拎着那张纸站起身,“谈记者请便,我要去跟小野秘书对一对这份名单了。”
谈竞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只在金贤振马上要走出牢房的时候,才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还活着,为什么?”
金贤振哈哈一笑:“谈记者欠我一条命,这件事,请你记在心里。”
他出去了,留下身后沉重的铁链碰撞声,和一个茫然的谈竞。
滨海政保局的原址是前清的滨海衙门,房子是拆了新盖的,但牢狱没有动,直接用前清留下现成的,只不过把木栅栏改成了铁的。特别行动科的监狱做暂时羁押用,真正关押的在地下,那是曾经关押死囚和重刑犯用的,如今归了于芳菲,阴气不减,反而更重了。
谈竞枯坐在牢房里,听着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哀嚎嘶吼,逐渐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他的幻听,还是于芳菲真的在楼下审人。
如果是审人的话,她在审谁?
谈竞供出来的名单分别送到栖川旬和谢流年案头。两人都能反应过来这是一份没什么大用途的名单,『乱』世里重要的是兵,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的可以称上一句“百无一用”——策反都嫌浪费钱。
“做寓公地就留着做寓公吧。”栖川旬道,“他们对这个国家失望,就算不帮我们,也不会偏帮另一边。”
“而那些去了重庆的人。”谢流年对金贤振吩咐,“让谈竞联系他们,问清他们在做什么,有没有从事情报工作的。”
栖川旬和谢流年对这拨人持相同态度:“如果有,就策反,策反不成,就暗杀。”
一部电话机被摆在谈竞跟前,同时还有一叠纸笔信封。经过谢流年和栖川旬精挑细选的名单出现在案头,监督他的仍然是金贤振,而工作地点仍然是谈竞身处的牢房。
金贤振对此没有任何指示,他在谈竞对面摆了张桌子和沙发椅,上午喝茶,下午换咖啡,手边有一叠报纸,他觉得好的,看完就放左边,不好的就扔到地上。
“《『潮』声日报》失掉你谈竞谈记者,整张报纸都变得索然无味了。”金贤振一扬手,一份报纸像一只大蝴蝶一样飘飘扬扬地扑到谈竞桌子边,没挂住,掉到了地上。
谈竞往地上瞄了一眼,原本他经济版的版面现在刊登了梨园新秀的演出信息,还有名家剧评,满满当当塞了一页纸……这哪里还是《『潮』声日报》?明明是《『潮』声文艺报》。
谈竞没出声,也没起身去捡那张报纸。他知道这一定是岳时行的安排,这位临危受命的社长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报社不死,失掉精神的《『潮』声日报》也是《『潮』声日报》,毕竟土壤还在,只要熬过『乱』世,再换个锐意进取的社长,精神马上就能回来。
一上午过去,谈竞已经打了十几个电话,写好四封信。电话是用来打听目标人物现住址的,信才是正主。但这些信不能马上寄出去,而是要先送到领事馆,让小野美黛过目,她批准了,这些东西才能盖邮戳寄到收信人手上。
政保局每天下午四点会派人给领事馆送谈竞写的信,他有一笔好字,小野美黛看信的时候,还会着意模仿一下他的字体。
她删掉了谈竞原文里所有有暗示意味的话,甚至连语意模糊的表达都没放过。删改后的信件不会再交到谈竞手里,而是印刷出来,直接发出。
一周之后,所有的电话都打完了,所有的信件也都发出了。谈竞已经在政保局的牢房住了半个月。金贤振有意为难他,使他在这半个月里毫无收拾仪容的机会。在领事馆要求放人的命令下达到政保局的时候,记者谈竞简直要变成乞丐谈竞。
乞丐谈竞遇到的是军容肃整的藤井寿,自上次在领事馆机密会议室一别,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藤井寿。
“哦,谈君。”藤井寿对他『露』出微笑,“谈记者这段时间受委屈了。”
谈竞闭着嘴一言不发,像是在身体力行地证明,他的确受委屈了。
“听说逮捕你的命令是栖川领事亲自发出的。”藤井寿道,“真是太让人惊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谈君不是栖川领事手下的干将吗?”
“有点误会。”谈竞开了口,声音沙哑,“现在误会解除了。”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藤井寿说了句中国俗语,用的还颇为正确。
谈竞看着他,像是看出了他的幸灾乐祸和不怀好意,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我为栖川领事呕心沥血,万没想到她会因一些空『穴』来风的事情就怀疑我,不知道藤井机关长会不会也这样对待你的下属。”
藤井寿一愣,发现这话像是谈竞在向他抛橄榄枝。
藤井寿不缺下属,但他所主导的特务机关却从不启用中国人,清一『色』的俱是日籍。
因此即便是谈竞向他抛橄榄枝,他也不打算像栖川旬一样重用这个中国人,但有一件事情,却非得这个中国人来做不可。
“当然不会。”藤井寿正气凛然道,“我的下属都是我的左右臂膀,我不会做自断手臂的事情。”
他说着,又充满同情地去拍谈竞的肩:“栖川领事这件事做得欠考虑,还请谈君尽量不要放在心上,如果实在觉得意难平,那不妨就到我这来。”
谈竞眉『毛』一挑:“当真?”
藤井寿立刻道:“绝不食言。”
“那我就将藤井机关长当作我的退路了。”谈竞道,“毕竟我不知道栖川领事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重用我。”
“谈君是个人才,而人才走到哪都不会落空。”藤井寿取出一张纯日文的名片交给谈竞,“日后常联系。”
谈竞接了那张名片,小心放到口袋里。藤井寿显得很兴奋,又大力拍着谈竞的肩膀,说要请他去喝一杯,领事馆的车就在这个时候开进政保局院子的大门,小野美黛从车上下来,看到相谈甚欢的谈竞和藤井寿。
金贤振笑眯眯地站在一边,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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