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桥脸上露出失望和惊愕的神色,而卫婕翎则用扇子遮起脸,低声叨咕了一句:“怎么这样。”
陆裴明不好意思地对卫婕翎赔笑,然后去呵斥谈竟:“站起来,太君没有要怪你,像什么样子!”
唐桥此刻的表情已经变为滴水不漏的和善,甚至可以称得上慈眉善目。他弯腰将谈竟扶起来,手接触到谈竟衣服的那一刻,谈竟迅速将半边身体的肌肉放松下来,还要适时地表现出对唐桥关怀的受宠若惊。
好在陆裴明迅速将他从唐桥手上接了过去,也没有搀扶,一接手便将他往地上一扔,同时投以严厉的目光。谈竟畏畏缩缩地在陆裴明身后藏好,听这两人互相客套寒暄,然后彼此告辞。
谈竟在唐桥和长泽等一众日本人的目光下,小跑着给陆裴明两位拉车门,陆家开来两辆车,谈竟开第一辆车,在唐桥的眼皮子底下驶出学院大门。
陆裴明在车上夸奖谈竟:“不去上台做演员,当真可惜了。”
谈竟抿着嘴一言不发,他感觉出卫婕翎的目光正在他身上来回扫视,那是一束好奇又戒备的目光,让谈竟不由自主地绷直后背。
“发现什么了吗?”
“办公楼后面的那栋小楼有问题,”谈竞道,“门牌上标的是仓库厨房,如果学院里没有第二个仓库厨房,那应该和吃的有关系……卫院长没有吃过这里的东西吧。”
卫婕翎脸色发青,与陆裴明对视了一眼。
“观察一栋小楼,需要用这么长时间?”
“东西放进办公室了。”谈竟一边开车一边说,他走的是回陆家老宅的路,转弯变道,无一出错。
陆裴明看着窗外飞闪而过的街景,不由得微微笑起来:“钟秘书对我家很熟。”
谈竟淡淡地接话:“滨海所有的权贵,我都很熟。”
陆裴明沉沉笑起来,看向窗外,再不发声。卫婕翎捏着团扇两厢看着,想问陆裴明,又顾忌谈竟在前头,想跟谈竟说两句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无形的空气中像塞了什么重物,越来越沉,卫婕翎不知道是只有她这么难受,还是其余两人城府高深,所以面上一点情绪都泄不出来。
车子从陆家老宅偏门进,为了方便过车,陆家特意将紫檀木门框的门槛给锯掉了。卫婕翎初次上门时取笑过他,说是“前清大内的宣统皇上为了在宫里骑自行车,特意将宫门门槛锯掉,万想不到在你滨海,还有个陆家皇上”。
陆裴明同宣统皇帝相差自然远,但若论处境,两人仿佛也能惺惺相惜一下。满洲的宣统帝处在日本人层层包围之下,想做什么,寸步难行,而滨海的陆裴明虽未被束住手脚,却也活在无数双眼睛里。
谈竟下来给陆裴明拉车门,虽然在陆家老宅里,但该做的戏也要一分不差地做完。三人依次进内宅堂厅,陆裴明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白手绢递给谈竟:“将脸擦一擦。”
仓促间化成的妆贴不了多久,谈竟隔着手绢将鼻梁上那块东西取下来,又仔细揩掉眼窝里的灰粉,摘下假发。王姐在他颧骨下颌处上了色,强行改变了他的脸廓形状,这些颜色一时半会擦不下来,使眼下的谈竟看起来虽不像是他原先的那张脸,却也并非他自己长出来的本色。
他一边走一边忙碌,走到二堂时才将假发藏进公文包里。一抬头,迎面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见他们进来,忙将揣着的手拿出来,殷切切迎了上来。这人一头泛黄的枯发,鹰钩鼻,眼窝深陷,看起来颇为眼熟。
那人朝着陆裴明迎来,接过他的帽子和大衣,殷勤地伴在身边:“今天厨房备了汤,从广州请师傅来做的,老爷子赞不绝口,一连喝了三碗,四碗时怕他撑着,硬劝下了。”
陆配名点点头:“老爷子这会在忙什么?”
“门房电话打来,说您和七小姐要来,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正在里头等您过去。”他说着,转过眼睛来朝卫婕翎笑,“七小姐有些日子没来了,前头老爷子做寿,见您没来,还遗憾了好些时候。”
卫婕翎像是跟他也熟,因此不拘束,也不端架子:“寿宴的时候,我才替母亲上坟回来,怕身上有晦气,冲撞老太爷,这才没敢上门。他老人家要是惦记,那我就去赔个礼。”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将谈竟落在最后面,使他一时捉不清状况,不知他凑这趟家务事有何用处,因此便预备着寻个时机告辞,择日再专门约陆裴明一见。
陆家的老宅占地广阔,在滨海这等洋楼林立的地方,愣是守住了没改建,依然住原先的老宅。陆裴明领陆院长的差事后,陆老爷子便开始避居内院,不见生客,说是老糊涂了,记不住人事。
陆裴明一路走到长房前厅才停住脚步,拉着卫婕翎的手叮嘱:“你与直子先进去,我换身衣服就来。”
这等亲密举动,卫婕翎却似乎毫不在意,点了回头就往里走。那个被换作直子的小个子立刻碎步跟上,同卫婕翎有说有笑地转进去了。
陆裴明像是松了口气,对谈竟道:“你随我来。”
他引着谈竟到暖阁去,在那里脱掉西装外套,套上一件长衫,蓝色棉布的,谈竟多看了几眼,因为他有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衫,是小野美黛买给他的。
陆裴明换好了衣服,去到暖阁一黄花梨博古架前,在架子上敲了敲,用力往后推去。谈竟的心一下提起来——回宅只是个幌子,甚至带卫婕翎来,都只是烟幕弹,陆裴明做事当真滴水不漏。
陆裴明用力推博古架的时候,脚下的地板里便发出沉闷的咔咔声,不多时便显出一个黑漆漆的洞,一排台阶蜿蜒而下,再到后面就看不清情形。陆裴明拍了拍手,率先走了下去。
谈竟一言不发地跟着,待他下去后,陆裴明又将木板合回去,才开口说话:“谈记者可真冷静。”
这句话语气松弛,使谈竟也跟着松弛下来:“陆院长办事令人放心。”
陆裴明无声地勾了一下唇角,带着谈竟在甬道里穿行:“你那一头是怎么说的?”
谈竟却问:“育贤学院到底怎么了?你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陆裴明顿了一下,没有回身,像是有些无奈:“与你今日猜测的差不多,七小姐怀疑里头在拿孩子们做人体实验。上头要我们取物证,好去国际社会博取同情。”
谈竟皱眉:“为什么先前不说?”
“怕弄错了,误导你。”陆裴明道,“你同七小姐有故交,因此才找你,非是中统无人可用,这点你要搞搞清楚。”
谈竟赞同地“嗯”了一声:“中统向来能人辈出,不至于事到临头,还要问军统借人。”
陆裴明猛地顿住脚步,回头来瞧谈竟。谈竟一脸坦然地回望,仿佛那话说得的确语发真心,毫无讥讽。
两人走了近十分钟,另一段阶梯才出现。依然是陆裴明打头,将出口拉出来后,谈竟才依着台阶上去,发现他们正处在一间酒店包厢里。
陆裴明自衣架上拿了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包住半张脸,带谈竟趾高气扬地走酒店大门出去,坐车离开。谈竟直到坐上车,才发现那酒店竟然是新丽都。
车又将他们送回到育贤学院附近。谈竟猜的不错,王姐给他的窃听器讯号传不了太远,要使它发挥作用,那么窃听器的接收装置必然要安排在附近。这次他走进的是一家洋妆铺子,瘦长的窗框上镶着彩色玻璃,上面贴着告示,通知顾客近来又新进了什么外国胭脂。
陆裴明推门进店,谈竟跟在后面。两人进门时,挂在门上的铃铛哗啦啦一串响,引得店里人纷纷回头来看,一伙计热情迎上来,口中说着:“您可算来了,那支唇膏好多人问,您要再不来,我就要卖给别人了。”
陆裴明向他微笑着颔首,那伙计将两人引到内室门前,殷勤地撩开帘子,放他们进去。
谈竟又同“王姐”见面了,这是从旗袍式样上判断出来的,因为此时的“王姐”摘那一头银发,竟然变成了个精神利落的年轻小伙。
谈竟这下终于瞠目结舌了,陆裴明瞧着他的脸,忍不住笑起来,对“王姐”道:“你把谈大记者吓坏了。”
“王姐”偏过头来睨了谈竟一眼,眼神里波光粼粼,含情千万,欲说还休,让人禁不住恍惚了一瞬。但他随即又咧开嘴角笑起来,沉沉的男人的声音,不有善意,反而带着一股说不出讥诮,可那讥诮也带着女人味,这样的反差使谈竟心中一凛。
“有情况了吗?”陆裴明像是对他们之间这场沉默的交锋一点都没有发现,反而走过来,附身注视窃听接收器前摊开的笔记本。
“听了好多说陆院长的俏皮话,”“王姐”说,“想听具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