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汤带来的放松感完全消失了,老刀曾告诉他,下一个联络员会在合适的时候联系他,看来现在正是那个合适的时候。
王老板倚在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口中问道:“老刀说你要搬家,搬到哪了?”
“还没搬,”谈竞也没有看他,眼睛放下来,看着自己那一份生煎包子,“出了点事情,耽搁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领事馆新成立了警察署,下设专门负责情报工作的特种高级警察课,我是课长。”
王老板一愣:“老刀没告诉我这……”
他随即醒悟过来,这条消息谈竞没有告诉老刀,直接告诉的自己。
王老板含笑看他一眼,像是对他的这份“投名状”十分满意一样:“你在东洋饭店出事后就任课长,想必这个职位不是白送给你的。”
谈竞含混地应了一声,东洋饭店的事故肇事者已经被当场击毙,虽然他在事故发生当天就任课长,但栖川旬却并没有给他明确的任务。
“我与上线沟通过了,送你一个功劳,”王老板语气轻快,拨算盘珠的手指像在拨琵琶弦儿,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锄奸队有个行动,要杀一个汉奸,是扫荡队的队长,过来接受汪伪的表彰。”
老刀也曾经配合他立功,以取得日本人的信任,但老刀设置的大多是地下情报站,人去楼空,但一些“机密”资料还在,或是如明丘昔这样清理门户的功劳。破坏锄奸队的暗杀行动,这显然是一个更有分量的“功”,可惜就可惜在他们杀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汉奸,而非更加关键的高官——如果是后者,谈竞甚至可以配合他们将人杀了,再将粉碎暗杀不力的罪名嫁祸到别人——比如藤井寿谢流年,甚至左伯鹰之流的头上,一举两得。
王老板又给他拿了一份生煎包子,写着行动时间地点的字条就藏在盘子下面。谈竞不着痕迹的将纸条藏进手心,又道:“老刀给我留下任务,叫我们查东洋饭店的事情,是戴老板的意思,想抢在中统前面把事情查清楚。”
王老板皱了皱眉,小声嘀咕着抱怨了一句,说:“这不算个正经任务,你如果方便,顺道打听打听,查查也成……戴老板想办一处的人难堪,但咱们办不了,他也不能难为人不是。”
谈竞笑了笑,他吃完了包子和汤,低着头数钱,用的还是铜子和法币:“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王老板道,“近期就是锄奸队这一件事,你做了领事馆的课长,以后情报大把,咱们好好合作,争取捞他个将军当当!”
王老板同老刀是两个类型的人,王老板太油,像个八面玲珑的商人,而老刀是从军队里调过来的,一看就是个剽悍汉子,不像个生意人,被吴裁缝顶上也实属正常。
谈竞从馒头铺出来,准备到救济站去碰碰运气,看还能不能遇见那个在育贤学院做苦力的男人。想到救济站,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抗拒的情绪,那个人间地狱,实在是让人不忍心再涉足第二次。
那人果然又在等那些日本人,他对谈竞还有印象,讨好地叫他老爷,还说:“这不是老爷该来的地方。”
谈竞没有和他绕弯子,上来就直奔主题:“你上次说你在育贤学院里做工,我没有记错吧。”
他点头:“在呢在呢,好活,幸亏我去得早。”
“你在里面做什么?”
“就搬东西,别的也没什么。”苦工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老爷是想跟我打听事儿吗?”
谈竞一时没有明白他问这话的目的,糊涂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上次他当着这人的面向那些日本人打听事情,一个问题付给他们一块钱。
他苦笑了一下,拿出一块钱,在那苦工跟前晃了晃:“除了上下课铃之外,学院里还有一个铃,是用来干什么的?”
“上午发糖豆,下午量体温。”苦工收下那一块钱,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要说,还是日本人的学校好,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他们全给治。”
“什么糖豆,你吃过吗?”
“他们不给,但我偷摸尝过一个。”苦工砸吧砸吧嘴,“就是个面粉蛋蛋,外面裹了一层糖稀,没啥特别的。”
日本人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那些糖豆一定有问题。
他又给苦工一块钱:“学校里的孩子生病的很多吗?”
“不太多,就几个,小孩子嘛,身子板弱,以前又吃不饱饭,有个头疼脑热,正常的事。”苦工说着,忽然瞪大眼睛,“老爷,你是不是想把少爷送进去读书啊?”
谈竞皱起眉,没有立刻回答,那苦工就开始摆手了:“可别可别,那里头没有好过人家的少爷小姐,都是些穷鬼泥腿子。您可别瞧着那是日本人开的学校,就觉得好,那学校是日本人开来发慈悲做好事的!”
他言语里对日本人充满了感激,这些发自内心的感激情绪让谈竞觉得不舒服,因此好一阵都没有再说话。反倒是那个苦工,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反应,干脆伸出手,杵到谈竞脸跟前。
谈竞木然地看着他的手掌,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老爷……”他把手往谈竞脸前伸了伸,“一块钱……咱们说好的。”
他手上有一股腐臭的味道,谈竞下意识躲了一下,掏出一块钱给他:“那个糖豆,你还有吗?”
“我哪能有呢,那是日本先生们给小孩子吃的,我们都不让吃。”他讨好地看着谈竞,“老爷,你想要?”
谈竞看了看他,咬牙掏出十块钱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拿一颗糖豆来给我,这十块钱就归你。”
苦工眼睛瞪大了,他喉结用力滑动了一下,像是咽了一口口水,看谈竞的眼神更加热情,态度也更殷勤,像是恨不得要跪下给谈竞磕头一样:“老爷您放心,明天……明天就这个时候,我一准把糖豆拿来给您!您想要多少?”
“一颗……不,两颗,我要两颗。”谈竞伸出两根手指,“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取东西。”
苦工兴高采烈地应了下来,并在第二天如约将那个裹着糖稀的糖豆交给了谈竞。糖豆外层的糖稀是软的,苦工没有容器装它,只能藏在衣襟里,因此将它交给谈竞的时候,最外层的糖稀已经被蹭的所剩无几。那所谓的糖稀,其实就是麦芽糖糖浆,拿面丸在糖浆里蘸一下,一颗糖豆就做成了——糖浆无可厚非,里面的面丸才是重点。
谈竞用玻璃瓶装了一颗糖豆,将它交给王老板,说这是在日军军方内部发现的神秘物品,让他交回大后方检验。同时动用了他在滨海的所有关系,辗转拿到一分日军物资清单,尽是一些寻常的东西,药品和补给物资。
他留下了那份药品清单,将不认识的名字全部抄下来,到私人诊所去向医生一一请教用途,结果却尽是些青霉素、罗红霉素之类战场上的常用药物。
陆裴明再也没与针对这件事找过他,谈竞也不愿贸然送上门。陆裴明那懦弱和善的外表下是一颗老狐狸的心,用敏感的身份活在日本人无孔不入的监视下,竟然还出色地完成了中统上海第三站站长的职务——如果不是因为误伤谈竞而被免职,他此刻应该可以升成中统上海站的副站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