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年第无数次走进心理咨询室,在医生的盘问之下,再度回忆过去。医生对于他仍旧有所保留这一点很笃定,一直在引导他将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希望他能彻底打开心扉。
这一次,时年讲述了这么一件小事。
在白若水和时也的关系破裂之后,有次两人争吵结束,时也转身要走,却被白若水抱住小腿。
白若水的情绪近乎崩溃,哭喊着:“你为什么不爱我?”
时也低头,抬起她的下巴,表情残忍而冷酷:“我谁都可以爱——除了你。”
时年不记得那时自己几岁,也不记得事情发生在白天还是夜晚,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楼梯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头发散乱伏在地上哭泣的白若水,时也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大门拉开又被哐当一声关上,寂静无声的房子里只有白若水压抑的低泣声。
讲述完这个片段,他盯着咨询室的一处角落出神。
医生的声音将他的神思拉回来:“我注意到一个问题,你在描述这些事情时,几乎没有掺杂个人情绪,就像陈述与你无关的客观事实。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当人发现无论是害怕还是哭泣都没有作用时,就只剩下逃避或者麻木。这种心理状态其实并不健康,你能理解吗?”
“哦。”时年风轻云淡道。
这种难缠的病人医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很有耐心地继续问:“能不能谈谈你心目中父母是什么形象?”
“父亲,渣男,背叛,冷暴力,毫无责任感。”时年机械地说出几个词语来,“母亲,痴情,疯子,蠢货,吸毒上瘾。”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心理医生,目光也不由得一滞。
这几个形容词里,除了痴情勉强算得上是褒义词,其他全是毫不留情地贬低。
这是否侧面印证时年对于母亲白若水有一定感情?
从随后的谈话里,医生逐渐了解到时年对父母的真实想法。他对母亲的想法很复杂,甚至称得上爱恨交织,但对父亲的感情则要简单得多。
他恨时也。
只可惜还没能问出更多,心理咨询时间就结束了。时年起身,走出咨询室回到病房里,推开门的刹那他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
他面不改色,很有礼貌:“伯伯,伯母,堂弟。”
时子恒冷峻的面容缓和一些:“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还不错。”时年坐在床边平静地回答道。
他总是这样,表情冷淡,波澜不惊,但面对长辈又通常很有礼貌,至少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
时子恒还想说什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他看一眼来电显示,说一句“有点事”便拿着手机走出病房。
伯母和时年聊了两句,见时子恒还没回来,看一眼正在玩手机的时零:“我出去看看你爸,陪你哥聊聊天。”
时零控制住表情才没翻白眼,他收起手机,正要说话时,一抬头忽然看见时年脖子下方青色的花纹。
纹身?
他笑了一下,忽然来了兴趣。
“哥,你纹身了?”时零笑着问,见时年不说话,追问道,“纹的什么啊?”
从时年冷漠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回答,只好悻悻地缩了缩手,想起自己母亲离开前让他聊天的嘱咐,又只好想办法找话题,旋即他想起黎洛,那个跟时年几乎形影不离的女朋友。
“嫂子呢?”时零问道。
时年看他一眼,似乎有了说话的兴趣:“回江州了。”
“回江州了?”时零很不理解,“她不来看你?”
时年的目光幽深,看得时零瑟缩一下。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生气了?
时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只能撇撇嘴,目光飘来飘去,最后又看见时年掩藏衣领之下的纹身。
这回他看清楚了。
纹身是三个英文字母,组合起来是luo,不用想就知道,这肯定是黎洛的洛。
时零大概明白为什么刚才时年会生气了,应该就是在气黎洛不来看自己这件事。他觉得自己猜的就是对的,也不管更多的内情。
时年不想跟他说话,他其实也不想跟时年说话,但碍于母亲离开前的嘱咐,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嫂子她长得还挺漂亮的。”
这话是他的真心话。黎洛在他看来身材比例不错,皮肤白皙,再加上整个人气质开朗外向,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时年赞同他的话,黎洛很漂亮,在他眼里她比任何人都要漂亮。但赞同是一回事,讨厌别人看她又是另一回事,因此语气冷到极点:“跟你有什么关系。”
时零被呛得无话可说,他只想抱拳说告辞。
他是真讨厌时年。
好在他也不用跟时年在一起待太久,因为没过一会儿时子恒和妻子回来了,他们让时年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便带着时零离开。
狭窄的病房里又只剩下时年一个人,这样的宁静反倒让他更自在。他坐在床沿,翻了翻书又丢开,最后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
他的手臂枕在脑后,手稍稍往下移就可以触碰到那个纹身。
洛,他的黎洛。
这是他在高中毕业时去纹的,但早几年他就有把黎洛的名字纹在自己身上的打算,不用太明显,但也不能完全遮挡住,所以最后选在脖子后面的地方。
他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单纯笑容。
他总会出医院里出去的,他要见到黎洛。
那一天不会太远。
*
黎洛坐在书桌前发呆,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把她从神游中拉回来。她急急忙忙地拿起手机,接通电话之后“喂”了一声。
“小洛洛。”路泽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在做什么?”
“在发呆。”黎洛如实交代。
路泽忍不住笑了一声:“发什么呆?你怎么了?”
黎洛沉吟一声,并没有解释。
“不说算了。”路泽也懒得纠结这个,“之后有空吗,出来玩啊。”
黎洛微微一皱眉,停顿一会儿,问道:“去哪里玩儿?”
“马场,以前我们去过,还记得吗?我有两匹小马驹,现在长大了,要不要去看看?”
“就我们俩?”
“还有程默,难道你想和我单独去?”路泽笑道。
“没有没有。”黎洛连忙否认,她斟酌一下,最后答应路泽,“好,之后把具体时间发给我。”
她一直这么待在家里也不好,总要出去走走,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