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高中班主任在群里说要来南京,希望在南京的人出来聚一聚。消息一出,几个活跃分子立刻积极响应,熟悉的名字纷纷往外跳,没一会儿群里聊成一片,就好像大家不是在虚拟的微信群里,而是已经团团围坐在实体的餐桌边。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在那样一副大团圆的场景里,她的出现将有多违和:别人都在怀念从前、叙述现在、畅想未来,她有什么可说呢?她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能坐在那儿默默吃喝,在偶尔被点到名字的时候表现出一派快乐斯文的样子;问她近况远景,说出来的尽是他们无谓想听不想听的话,除了激发同情、怜悯、惊讶等情绪,没有其他价值了。她心里很躁,想不通大家为什么隔三差五就要搞聚会,一次又一次,令她的内心不是感到煎熬就是感到懊恼。
——杨青松,你还在南京吧!
——在的,薛老师。
——我最近要去南京一趟,想召集你们这些在南京的同学聚一聚,你有空也来吧。
——聚会在哪一天啊,薛老师。
——七月三十号。
——太可惜了,正好那几天去苏州。
——行,那你忙你的,有机会再聚。
——嗯嗯。薛老师吃好喝好啊。
你真是个撒谎精!她恨恨地骂自己。
她是当时班里高考成绩最好的几个学生之一、大学上的最好的学生、还侥幸成为市语文单科最高分,对于他们这所大部分学生来自辖区下属乡村的县中来说,的确是好成绩。曾经的老师和同学说起常以“才女”相称,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离“才女”差得远,除了高考成绩稍微高一点、比别人多看了几本书,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亮点,所以在一场又一场的聚会之中,她强自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其实心虚得不得了。如今,高中毕业将近十年大家都在某个领域里各自芬芳,若知道她这个“才女”竟然……
七月三十号傍晚,“要去苏州”的她坐在她的小房间,木呆呆地盯着窗外,任凭手机在桌上“叮、叮、叮”地响得赛过年的鞭炮声。已经坐了好久了,亲眼见证了金色的阳光之潮悄无声息地从这座城市上空退去,留下一大片像被水打湿了似的浸染在夜色里的楼群。灯光次第亮起,耳边渐渐地满是人声、车声。她想,这时候大街小巷一定都被车流灌满了,就好像干枯了一个冬天的河床突然胀满春水;每一辆行驶在路上的车、每一个走在路上的人,都有他的方向;像她,跟个果子似的挂在这里,除了向下坠落,没有别的方向。自从在这里住下,夜幕降临时,她时常坐在窗前,亲眼看着白日里灰扑扑的钢筋水泥森林转变为夜色里霓虹炫目的神秘花园。这种变化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有时她会看得暗自生出一股微妙的喜悦,仿佛这种变化就是某种隐喻,暗示着有朝一日这样的蜕变也会隐秘而确切无疑地发生在她身上。
霓虹灯密集地点缀在城市各处,玫红、大红、金黄、嫩绿,高低错落,柔和而又瑰丽;它们释放光芒的样子正如这夜那些正在或者准备站上各种社交舞台的男女。每个人都会穿最好的衣服、做最考究的装扮、展现最好的状态,相聚于霓虹映照下的某个金碧辉煌的处所,推杯换盏之间回忆往昔、笑言当下、畅想未来,精心设置的灯光温柔地照下来,将每个人心里那点弥补珍贵的情谊折射到脸上,化为一种诚恳、感慨、慵懒、放松的令人动容的复杂表情。在冷冰冰的生活与工作中,这是多么难得的场景!如果她去了,除了发人感慨或者受人怜悯,还能有什么作用?只会成为那袭华美的幕布上的一个小破洞、一个小窟窿。
外面响起哗哗的水声。她起身走出去,倚在客厅与厨房之间的玻璃门上,看阮真用她那双白皙优美的手在水龙头的流水里搓洗碧绿的西蓝花。阮真先将西蓝花上的枝杈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盛在碗里整个儿搓一遍,然后一根一根地洗、洗完了都放在另外一只白瓷碗里。洗到中间,停下手来,走到厨台那边掰了几瓣蒜回来,问她现在有没有事。
“没事啊。”她说,同时伸出一只手,看着阮真将蒜瓣按在她手心。
她手里剥着蒜,口中道:“今天晚上我们高中同学聚会。”
“你没去啊?”
“嗯,不去了,关系的好都不在,去了也没多少人能说话。”
“是的。哎呀,水水水,忘了。”阮真说着跑到客厅里,端着电水壶返回来,往西蓝花上浇热水。
“就这样啦,不用煮一遍?”
“我在网上查了,说这样能最大程度地保留西蓝花里的维生素c。”
“奥,还挺讲究啊。”
“我们同学聚会我也很少去了。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就像你说的,每次都是班里那几个活跃分子搞气氛,还是关系好的关系好的在一起。”
“是吧!你跟周明森怎么样了?”
“没什么变化。送了饭他就吃啊,吃完了我就回来了。”
“他没送你啊?”
“他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我也没想让他送。”
“奥。不过他愿意吃你做的饭,说明心里面已经愿意接纳你了。”
“我感觉有一点。可他死鸭子嘴硬,不会主动说出来的。”
她将剥好的蒜瓣交给阮真,拍去手上蒜皮,俏皮地给她喊“加油”。
防盗门哐啷一声,她俩同时伸长脖子往外看,瞧见王婷拖着行李箱走进来:“你们俩说什么呢?门外都听见了。哎?真真做饭呐,做了什么好吃的了?”说着松开行李箱把手,走过来凑到那盘西蓝花上看了一眼——王婷眼睛近视得挺厉害,平时不爱带眼镜,看东西经常需要凑上去。王婷直起身子,神秘嘻嘻地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给周明森做的吧?”
阮真:“谁说的?我就不能做给自己吃啊!”
王婷伸手按在阮真肩膀上:“大姐,怎么可能!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要是做给自己吃,你会有这么仔细?我先回房间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吱一声啊,老娘做饭还是有点心得的。”
“行,你去吧。小松,你也先回去吧。”
天已经黑了。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夏夜的风乌突突地吹在身上。巷口的女人正坐在她一贯爱坐的位置上和别人说话。她从她们中间走过去,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她憋着一股怒气走得硬邦邦的,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道:“姑娘,你裙子上的拉链没拉好。”
她扭头望向声音源头,瞧见那女人一边用食指指着自己腋下的位置,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比划出拉拉链的动作。她望向自己腋下,瞧见腋下拉链大开、长着条一尺来长的口子,望进去,什么都看到了。她脸上一红,“哧拉”一声拉上拉链,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慌里慌张地赶紧走。头脑蒙蒙地走出好长一段路,镇定下来,心道:她不应该看她出丑、伸着长脖子和别人凑在一起说闲话么?脑海里全是巷口女人那张不苟言笑的瘦脸,漂浮在她的意识里,像水汽拼出来的似的,迷迷糊糊的一团。她忍不住扭过头,瞧见那个女人已经低下头,又趴在凳子上叠金元宝了。
她忽然想笑!笑她自己!长久以来,她不敢和人深交,生怕别人看出她的种种弱点,只愿相信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像一只邪恶的罐子,装满了对别人的恶意揣摩。她就像只受惊的刺猬,动辄竖起尖利的刺,拒人于千里。讨人嫌、讨人厌的那个人分明是她!分明是她!讨厌的家伙!自高自大!自私自利!自以为是!你把别人想得很坏,就可以成为正义的化身、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谴责别人了吧!真是讨厌!她不断骂自己,拐到南向的步行道上。
视线转换,路灯下一对老夫妻看着一只平底锅在卖饼子:老头子扎着方步端坐在一张四腿小凳上,用一只小铲子来回翻他面前平底锅里的一张白饼子;老头子身边立着老太太,正将一只装着饼子的塑料袋子递给站在摊位前的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男子。她仔细一瞧,发现卖饼老太就是前段时间在梧桐树下卖西红柿的老太,头发仍然用黑色发箍向后梳笼着,脸上多了些神采。她意识到的确有段时间没见着她了。她怎么卖起饼子了?老太看到她了,笑起来,显然认出了她,同时说道:“是这个小姑娘啊!”
她回以一笑,感觉自己笑得很不自然。
“您卖的是什么饼啊?多少钱一个啊?”
“韭菜盒子,我们自己做的,两块钱一个。”
“我买一个。”
老太将脖子上挂着的二维码吊牌举到她面前;她扫过码之后,老太松了手,吊牌大幅荡回去,在她胸前摆动。
“好久没看到您卖西红柿了。”
“儿子种的西红柿拔了,现在改卖韭菜盒子了。”老太太说着用手指在老头子背上戳了一下,“这个小姑娘经常买咱家西红柿,人可好了,你给她挑个大点的韭菜盒子。”
她心生愧疚,自己不过在她那儿买了一回西红柿,哪就“经常买了”?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随便来一个就好了。”
老太:“没事的,我家韭菜盒子个头都比旁人家的大,给你挑个更大的。”
老头子往平底锅里倒了些油,用铲子匀开,然后用小铲子从脚边的竹篮里挑出一只白生生的饼子,卸在油面上,一阵翻过来、一阵翻过去,煎得滋滋响。
老太:“小姑娘在这边工作啊?”
她:“嗯。”
老太:“做什么工作?”
“老师。”
老太:“老师好啊,小女孩当老师最合适了。”
她怕老太继续追问,连忙将手机举到面前,翻开微信,在上面指指点点,装出一副忙着和别人发消息的样子。老太果然不再问了。她悄悄松了一口气。老头子很快将平底锅里的两只韭菜盒子烙得黄彤彤的,这时老太从围裙口袋里翻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拈开口、甩了甩、撑开,老头子用锅铲端着饼子送过来,手一歪,饼子落进塑料袋中。看着老夫妻俩这一套娴熟的配合,她忍不住在心中感叹:真有默契!
老太将装着饼子的塑料袋交到她手中,笑道:“吃得好了再来啊。”
“嗯。”
她笑着应下,拎着韭菜盒子接着走;走了没几步,打开袋子,吃起饼子来。其实,她很想站在老太旁边吃韭菜盒子,这样,因为嘴里塞着饼子,她就不必怎么和老人说话了,但是仍然能听他们说,还能听她们和顾客说、观察他们交谈的样子。可是,一个矛盾的人,心里装着一堆不敢让别人知道的事,当她感知到有被人探究的危险,除了逃走、避开,还能做什么呢?
从实验幼儿园围墙里探出来的石榴树上坠着几枚圆鼓鼓、绿油油的小果实;花是何时谢的?果子又是何时结的?她暗自寻思,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向上伸直胳膊,尽力跳跃,指尖在最低处的那两颗石榴下方半米来高的地方止住,通过个小石榴之间的空隙看到了院墙里被绿色防护网罩着的新楼房;她估摸着数了数,大概有八层。楼房也盖起来了啊!真快!她感叹道,这时她的双脚已经稳稳地落回了地面。她高高地扬着头,在枝杈之间,看着那似乎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庞然大物,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空。
她继续往前走,隔着马路,目光落在水果店入口上方。很可惜,还不到时候,那面神奇的卷帘门还缩在壳子里,只露出一道窄窄的蓝边。她走到店铺门口,没有卷帘门和小广告可看,就看水果铺子里面。灯火通明,各种水果都被照得亮晶晶的跟塑料模型似的,收银台前排着好长的队,还有一些人散在摊子之间挑水果。容长脸的胖老板站在柜台里、圆鼓鼓的啤酒肚担在桌子上;店铺里的小伙计——三个年轻的小伙子,看上去十七六七岁的样子——穿梭于水果摊之间,拿袋子、切西瓜、答疑解惑,忙得像三只转动的陀螺。这家每天一定赚不少钱吧!她忍不住想,目光落在看上去年龄最小的那个男孩脸上,又想:他才这么小,天天干这些不会觉得烦么?她知道,他已经辍学了,说不用现在已经有小女友了,再过两年就会结婚——农村的孩子结婚早,像她这么大的早该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在那个清秀白皙的少年人将脸转过来的一刹那,她立刻调转目光,让自己看一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子挑草莓:白皙饱满的双手分工明确,左手撑着袋子口,右手在草莓上灵动起落,忽然拈起一颗鲜红的果子,在澄明的灯光里转动着细细地看,于是草莓就在女孩子两指之间像舞厅里的旋转彩灯那样旋转了;被选中的草莓落到塑料袋里,没被选中的丢回摊子上:一颗、两颗、三颗……女孩子拎着挑出来的半袋草莓,加入了等待付款的队伍;一旦结账、交易达成,那半袋草莓将被带走,走一段或长或短的路,甚至被带去另一个城市,在某处走到终结——进入人类的胃;剩下的草莓继续待在摊位上,等待下一轮挑选、等待下一个人——衣角轻轻扫拂,将某颗扫在地上——“莓”生经历或许就不再相同了:一个远走,一个被人踩碎在起点……或许是等得无聊了,女孩将塑料袋举到眼前,投入地欣赏起来,嘴角逐渐弯上去——如果没人,她很可能随便捏出一颗来、洗都不洗就往嘴里丢!毕竟吃的时候肯定不会像挑的时候那样仔细——门牙一切、臼齿一碾、舌头一卷,不过几秒十几秒,一颗草莓化成汁水、化成泥,消失在她的喉管里。她看得出神、想入非非,“咯噔”一声,上下牙切在一起——她低下头,装饼子的黄色纸袋子已经空了。女孩子挑草莓的样子在脑中挥之不去,生出了强烈的想要吃草莓的欲望,于是草莓摊边挑草莓的人换成了她。
弟弟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刚将草莓洗好,手中原本要塞进嘴里的那颗草莓就成了她的玩物。草莓在手心里缓缓地团团转动,她感受着那颗因为膨胀剂的作用变得轻飘飘的、泛着蒙蒙空音的小东西在手里的触感,听见了弟弟的声音——听声音,他心情不太好:
“喂,大姐啊!刚才忙的啊?”
“嗯,刚才在路上,什么事?”
“哎——”弟弟叹了一口气。
“青年人,莫光叹气!”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这两年,她也常常这么跟弟弟说,“怎么了?”
“有点烦。”
“烦什么的?”
“不二毛子么,上个月来南通,在我这住半个月了,天天晚上睡觉打呼噜,又不好意思跟他说。”
“他上你那里干什么的?”
“找工作。”
“原来工作不干啦?”
“早就不干了。”
“工作好不好找?”
“说好找也好找,说不好找也不好找,工作不少,就是没有可心意的。”
“我得跟你说啊,虽然你两人是好朋友,你最好直接跟他讲——就给他分析他现在情况——一个男的都二十六岁了,媳子(媳子,苏北方言,指老婆)媳子没有、房房也没买,不趁现在赶紧找个地方扎住了挣点钱,以后要怎着?怕累,现在哪有工作不累的;嫌钱少,他有什么好处叫人家给他那些钱?再这样下去,以后有他后悔的时候。”
“知道了。”
“你肯定没好意思跟他直说吧!”
“肯定不能像你刚才那样说了,不然他会以为我要撵他走。”
“你呀你,跟老爸一样一样的!你就得给他直说,这样才是对他好,你知道吧。”
“知道。”
“最近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谈。也不知你这些人都怎么想的。”
“哎吆,现在俺庄上跟我一般大的很多这样的了。”
她忍不住沉沉叹了一口气,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有原因,怎么可能——”她立刻想到了她自己,叹了口气,缓声道,“要不就今天晚上,一定跟他好好谈谈。你们不知道,你们现在正是干工作最好的时候,哎——”
“嗯。”
“你莫觉得不好意思,就想着你是为了他好。”
“嗯,行呢。”
印象里的二毛子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个子不高,活泼爱笑,白嫩得像个小姑娘。二毛子他爸在他家旁边开了一方小鱼塘,每年放寒假,她都会和弟弟去二毛子家的鱼塘里滑冰,看弟弟和二毛子用石头在冰块上凿窟窿,将燃着的红色小甩鞭丢进去炸鱼。那时,他是多么快乐无忧啊!后来他不上学了,跟村里的一个青年去了陕西,说是在那边做物流生意;再后来,听说他回家探亲了,很豪气,给人拔烟都是好烟、请人吃饭也都上饭店;再后来,听说他不在陕西了;再后来,说是去了南方;再后来,只听说在外面,找份工作干几天就跑了、找份工作干几天就跑了。大家都说,他那样的,就应该趁年轻赶紧说个媳子,找份工作安安稳稳干着,还跑什么跑!听弟弟说,他长胖了、变黑了,长了一脸青春痘,个子还跟小时候差不多。呵——
八点刚过,刘成发来消息:
——你今天怎么没过来啊?
——我来南京了。有时间出来聚聚啊?
四月份刘成打来电话,告诉她研究生复试通过的喜讯,当时她问他何时来宁,他说要等到九月份开学。现在才七月,他过来了,不知因为何事。
——要去苏州,和聚会时间冲突了。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一言难尽,见面细聊吧。你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在机构当数学老师。
——你不是打算考博的么?还考么?
——一言难尽,见面细聊。她学着刘成的口吻回复。
“小松,要不要出去走走啊?”
王婷在敲她的门。
“现在么?”
“对呀。”
“好啊,等我一下,我发条消息。”
——行,那我先和他们聊天了,一会儿回去再聊。
——嗯。
如果在平时,她会待在屋子里,因为已经下来过一次了;但是这一次,她感到心里实在憋得慌,在屋里再多待一阵子都能爆炸了。她瞧着自己的双脚踏过一块又一块地砖,耳边汽车鸣笛、自行车响铃、人们讨论着各种平常的问题,王婷在说回家之后发生的事情:相亲、陪伴奶奶、走亲戚、本家矛盾,讲得长吁短叹。当进了师大、走到了小池塘旁边那条松树遮蔽的柏油小路上时,听见王婷总结似的叹息道:“你们说,咱们这种状态到底要持续多久啊?”
阮真:“肯定久不了啊,咱们现在都奔三了,再晚还能等几年?”
王婷:“我总感觉我可能这辈子都结不了婚了。”
阮真:“瞎说什么呢?”
王婷目光转到她身上,笑得有些无奈:“你想啊,正因为咱们现在这个年龄了,”
阮真:“嘘,小点声,怕别人听不到是吧。”
王婷左右看了看,低声道:“长得好看的都被领走了,剩下的……除非找小鲜肉,可是有几个小鲜肉愿意找老阿姨的,对吧?我是个颜狗,我觉得我很难找了。”
她:“说不定很快就碰上了,对方正好也在等你。”
王婷哈哈笑起来,“哪有这么好,又不是电视剧。”
脑子里想着二毛子的转变,她随口道:“标准会变的,人也会变。”
王婷:“我感觉我不会,要过一辈子的啊,肯定得找个自己喜欢的啊!”
阮真:“囔,你看你,又想找,又不相信能找到。能找着才怪呢!再说了,开始喜欢后来不一定喜欢,开始不喜欢后来也可能喜欢。”
王婷:“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在最开始那一下,你就是没办法接受不喜欢的。要是再年轻几岁就好了!啊啊啊啊——”
阮真忽而道:“其实有时候看看我那些已经结了婚的朋友,婚结了,也没感觉过得比以前好。我一个女性朋友,去年十一结的婚,婚前她男朋友追她追得可紧了。她有段时间生病住院,那个男生一下班就去看她,送这送那的,还给她做饭,结果我那朋友被感动了,就和那男生在一起了。三月份在一起,十一结的婚,到现在才一年多对吧,我朋友说她老公已经和谈恋爱的时候不一样了,晚上下班回来一脸苦大仇深的,跟他说点事也爱答不理。囔!什么意思啊!夫妻哎!伴侣哎!伴个屁啊!还不如自己过来得舒坦!”
王婷笑道:“真真,当心你们家周明森啊!”
阮真:“那家伙,他现在就对我爱答不理的,我已经习惯了,如果真能走到结婚那一步,说不定还能对我好一点。”
王婷:“切,双标狗!”
阮真:“滚你,双标狗总比单身狗强!”
行走之间,又收到刘成消息,
——我们这边散场了,你号码还是原来那个吧?
——嗯。
——现在方便接电话么?方便的话我给你打个电话。
——方便,你打吧。
于是她跟阮真二人说要接个电话,让她们接着走不用管她;阮真和王婷往操场走了,她握着手机跑到一条小路上,站在一盏路灯下,刘成的电话恰在这时打进来。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怕言语之间露出马脚,让刘成察觉出她现在这种奇怪的状态;所以,从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她就表现出一副兴致昂然的样子主动发问,先问问聚会情形:谁谁结婚了没、谁谁现在在哪儿工作、谁谁有没有变化,将所有在南京的同学都问了一遍;接着问刘成近况:住在哪儿、在做什么、为什么提前过来之类。话还是说完了。定一定见面时间吧。她心道,刘成先她一步问出来了,
“你下个月七号有时间么?”
“不就是下个星期天么。我想想,啊,有时间。”
“要不咱们那天见?”
“行啊。”她知道这种事不能拖,心中犹豫,嘴上先答应了。
“上午十一点?”
“行啊,在哪碰头?”
“南大西安路们旁边有一家麦当劳,白天的时候人比较少,说话方便,也好找,就在那儿吧。”
她丢开手机,叹了一口气,心道:怎么这段时间大家都跟约好了似的纷纷跟她提聚会的事。
刘成——三年前,当时她还有一份全职工作,他曾问过她:如果是你辞职,接下来你会做什么呢?她想了想,说会读博;刘成又问:如果你像我这种情况呢,本科才毕业一年,读博是来不及了,作为一个男生,还有一大堆责任需要承担,如果你是这种情况,你会做什么呢?她又想了想,说她大概会创业。然后劝刘成,“你不要想这么多,想做什么放手做,莫让自己后悔。”
现在她的确辞职了,辞职已经两年了,没有读博、也没有创业,甚至都没干什么正经事,茫然得连一份正式工作都不知道该不该找。她,呵——,何尝不是看上去好一点的二毛子?她意识到,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谈资,不能每次一接到聚会的消息都像惊弓之鸟。谈资,谈什么?谈工作、谈未来、谈婚姻……大脑不停运转,手上也没闲着,将键盘瞧得噼啪乱响。
正打算去洗漱,手机又响了,拾起来一看,是母亲的电话。妈妈怎么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她心里有些拿不准,一面胡乱猜测着一面接通了电话,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到电话里传来母亲惊慌失措的声音,
“喂,小松啊,小松,你没事吧?你还好吧!”
她奇怪道:“我当然好了,怎么了,妈妈?”
“那就好!哎吆,吓死我了,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掉水里了,一下子吓醒了,赶紧给你打个电话。你没事就好。”
她噗嗤一笑,“我天天上班,能有什么事啊!你不经常说梦都是反的么,一惊一乍的。”
“嗯?!你可不能大意了,城里车那个多劲的,可得小心点。你不知道啊,头两天你舅奶奶在墙头上摘泥豆(苏北方言,指四季豆),一块大石蛋掉她头上了。你二姨跟我一说,把我吓得来!”
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急声问道:“怎么样,伤着了没?”
妈妈:“没事,就碰破点皮。她庄人都说多亏她心眼好,不然啊难说了。”
她舒了一口气,埋怨道:“老妈,你说话总是喜欢大喘气,好人都给你吓死了。舅奶奶没吓着吧?”
妈妈:“没也。俺妈妈心态很好了,能吃能喝的,我上她家,她还乐呵呵地跟我说哦,说一开始都没打算给俺们说,结果第二天试着头皮有点疼了,害怕了,才去找你二舅妈。你二舅妈带她去王端家拿了四块钱药,你舅奶奶说她头天晚上吃的,第二天就好了。俺妈妈吭,弄点什么事就好自己硬扛着!”——母亲在她们面前一向都称舅奶奶为“你舅奶奶”,只有在舅舅和小姨他们面前才说“俺妈妈”。
她:“舅奶奶也真是的,能么大年龄了,还摘什么呢?
母亲:“她不摘她不吃啦?她原来也摘,也没有这回事。方瓜秧子压石蛋底下了,她一拉正好把石蛋拉掉了。谁个能想着?很多事都太突然了。这不我刚才做梦你掉水里边了,吓得赶紧给你打电话。你注意点个哈,最近莫上水边上。”
“行呢,我知道了,妈妈。都快十一点了,你赶紧睡觉吧。”
“走路上注意车哈!城里车太多了。”
“知道了,你赶紧睡觉吧。”
“心砰砰跳,睡不着了,我看会电视再睡。”
“行,那你看吧,莫看太晚了。”
“嗯,你也早点休歇。莫去水边上啊。”
“保证不去。”
她揉着沾满泡沫的头发,怔住了,氤氲的水汽里,她似乎看见母亲用胳膊圈着小腿坐在南平房的土炕上,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变得黑黢黢的脸上反射着电视屏幕上的荧光。天花板和南墙的交接处停着一只壁虎,飞蛾在日光灯管上扑撞着飞;窗外,夜色里的树林和荒野黝黑深沉;东邻的小二叔叔一家都去南方打工了,留下一座空院子;西邻只剩八十五岁的西天大爷。母亲如今失眠在一个无作伴的深夜,陪着她的只有那台已经看了十多年的二十四寸银壳子彩色电视机和西邻不时传来的沉缓咳嗽声。外婆呢?外婆一个人卧在她那张躺了几十年的小木床上,漆黑的夜色里不知做着什么样的梦。外婆十六岁嫁给外公,一辈子安分守己、与人为善,温和的像一只小奶猫。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可爱的老人!可是那样的老人现在八十七岁了。她那样好、那样好、那样好,可是有谁知道呢?
“小松,你在里面啊?好了么?”王婷在门上敲了几下。
她回过神来,嘴里说着“马上好”,手上加紧搓了几把,站在花洒下将身上的泡沫冲干净了,套上长t恤走回房间。吹风机吹出的热风柔润地包裹着她的脸,湿淋淋的头发逐渐瓦解成轻盈的发丝,在眼前飞舞的样子像家乡暮春的杨树林:在家乡农历四月的瓦蓝天空下,新叶初发的杨树林在清明时节的大风里摇摆得像激流里的水草,又像此刻她在电吹风下飞舞的轻盈发丝。
从她房间开在南墙上的那扇大玻璃窗望出去,杨树林树干被院墙和南平房挡住了,只剩上部的树冠,环绕一圈、镶嵌在天空边沿;从南平房的窗户往外看,就能看到它们的全貌。白天,它们是对简陋的山村最好的装饰;夜晚,它们变成令人恐惧的所在,看着它们,小孩子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那些令人恐惧的意象:黑暗、鬼怪、麻猴子、蛇、坏人——她还会想到黑子(她家曾经的一条小草狗)以及黑子被人偷走的那个晚上——那是前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母亲照常独自一人睡在南平房里看门,半夜惊醒,听到了黑子凄厉的叫声,还有一个男人在窗外咒骂;母亲喝了一声,外头响起摩托车发动的声音;车声远了,母亲卸下门栓、拉开大门跑出去,看到黑子的小草窝已经空了;天亮之后,她在黑子的草窝边发现了一个偷狗贼常用的那种毒针头。
她的镇子在苏北最偏远的山区,搁在他们那个县,就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几年前,各种小偷——偷狗的、偷牛羊的、偷庄稼的、偷家具电器的——在村子里流窜作案,十分猖獗。那些贼人很老道,会先骑着摩托车在村子里踩点,等到夜深人静或者趁着被盯上的那家没有人的时候,就开始入室作案了,东西偷完,骑着摩托车或者开着面包车扬长而去;就算被发现了,他们也不害怕,因为他们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大汉,而且手上还有毒针,量仗着没人敢阻拦。邻村有户人家锁了门去串门,回来的时候发现大门上的所被人撬开了,她急忙推门进屋,发现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搬空了。住在西大钢路(大钢路,苏北方言,指较宽的水泥公路,因为水泥路坚硬如钢,所以他们那边的人都把“水泥路”叫“钢路”)边上那个放牛的老头子和生人聊天必定会讲到他某一晚的经历:我迷迷糊糊醒了,看窗户外边什么呀,黑乎乎的在往天上升。我擦擦眼,仔细一看,哎呀妈妈来,牛上天了!牛还能上天啊?是不是做梦呢?我还寻思呢,脑子一下子转过来了:坏了,有人偷俺家牛了!我赶紧往外跑,看到吊车已经把牛弄出去了,我就追呗,可是人家开着大汽车啊,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她躺在床上,想起这些事,不安且悲伤,辗转纠结,拨打了母亲的电话。
嘟——嘟——嘟——
没人接。挂掉电话,松了一口气:妈妈应该睡着了。她爬坐起来,傻傻地想:妈妈心里缓过来了么?电视关了么?她常常看着看着就打瞌睡了,下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电视还开着。如果她的小村子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如果她的村子里那些小孩大人不用在晚上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就害怕……所有的人都在往外走,将落寞和恐惧留给那些走不开的人。黄土地、麦田、小河、杨树、仙人掌、小巷……如果她能争口气,就像十几年前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游方神婆说得,
“你呀,隔明了还得享你家老大的福!”
她将手机丢到写字台上,倚在床头看起书来。书真好看!现在她的生活一团糟,但她仍能从书中得到快乐;她看书,一个人窝在小房间,安全又舒心!她看书,母亲却独自一人留守在荒凉的乡村夜晚,窗外尽是黑漆漆的大野地和树行子……她看书,想起村里还有好多像二毛子那样的青年人在外头瞎转悠,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连个媳妇都讨不到……她看书,忽而烦躁,胡乱拂弄书页:哗哗哗——哗哗哗——“啪”地一声,她一把合上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脑海的荒野里,家乡的意象抽枝发芽,熟睡的母亲的形象挥之不去,耳边响起某种旋律;她爬到写字台边,狂乱地捏笔扯纸,以文字描绘那个记忆中的金色故乡: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
太阳晒在南坡上
田野里小麦金黄
石塘上波光荡漾
南风拂过茂密的杨树林,
将千万片树叶当成铃铛摇响。
小竹林细叶剪南风,
小菜园蝴蝶绕花忙
菜花猫卧在窗台打呼噜,
红公鸡在院子里散步,
大红的月季花上停着许多小蜜蜂,
还有嗡嗡歌唱的小苍蝇
小河流淌,庄稼生长
热风吹过,夏梦悠长
很小很小的时候——其实也不算太小了,那时她已经在上小学——许多老人还住在黄泥砌成的茅草屋子里,村里大都是一条青石墙围着的三间起尖的红顶或者灰顶的红砖瓦房,其间点缀着少数几坐外墙刷水泥砂浆的灰色小平房。太阳升到东边墙头上的时候,小孩子们就会将母亲手缝的布书包(制作起来很简单,将两片等大的方形布块重叠在一起来,三面一缝、一端留口,再在开口的那端缝均匀地缝上两条长布带,她背了许多年的那种书包就做成了)往身上斜着一套,和等在大门口的小伙伴追逐打闹着一路往学校里去了,布袋书包随着步子的节奏拍打在屁股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穿过村庄、穿过树林,在一片布满石头的河滩上翻小螃蟹、在浅水湾里捉小虾米、在水草丛里摸鱼,玩一会儿,心里估摸着时间不早了,赶紧爬上沙坡,进入另一个乐园——夹在两村之间的小菜园;土豆开花的时候追白蝴蝶,冬天抛荒的时候在地里寻找落下的胡萝卜,还会捡到铁丝、玻璃碴子、塑料纸,拿到镇上那个收破烂的半老头子那里换钱,换了钱,买冰棍、买辣条、还有那种一毛钱一小包的萝卜丝,红红的、细细的,又软又甜,一次往嘴里塞一团,再没有比它更好吃的零嘴子(‘零嘴子’,苏北方言,指零食)了;在小菜园里玩完了,接着往前走,经过大桥的时候,总要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流往南水,水里有石头,鱼在水深的地方游,看一会儿、笑一会儿,接着往前走;在穿过那片与村子分隔开的上了年纪的人聚居的黄泥草屋群时,就可以跳起来摘土墙上的仙人掌果实吃了,也可以拐个弯下到坡底——那里长着一片杂树林,有好多让他们魂牵梦绕的树:橡树、核桃树、小燕树、桃树——捡形状好看的橡树叶做书签,或者找树的果实玩:橡子用来打弹珠;小燕树那一串串翠绿色的种籽拿来拼字拼图最好了;顺便看着核桃树上满树的绿色小揪揪,想象着香喷喷的核桃仁流口水;桃树,那几棵老桃树啊,她们这些小孩子每年春天都巴望着桃子成熟,可它们的花开过就算了,总也不结果。
对了,橡树!当她家还住在老房子里、如今爷爷家所在的地方还是打谷场的时候,打谷场东边的地方是一片天然的野树林,里面就有一个橡子树,好大、好高的一棵,她时常伸手环抱却抱不过来、抬头仰望被底层枝叶遮挡目光。她喜欢捡像树叶,椭圆形的叶子、边上带着一圈不大不小的带针尖的波纹轮廓,她曾经无数次幻想她捡到的叶子是栗子叶,这样秋天就能有栗子吃了。可惜,橡树叶就是橡树叶,橡子也不能吃。后来,橡树被卖了,小树林被清理了,填了土,盖了房。
若不是此番回想,她几乎要想不起那棵在她的童年里占据着重要地位的橡子树了。对了,还有木瓜树,长在小婶家院墙东边的夹道里的那棵大木瓜树,树干粗壮、枝叶茂密,春天的时候会从嫩绿的树叶里钻出粉红色的小花;秋天果子成熟,金黄色的木瓜挂满枝头,他们几个奉小婶之命,在树下握着端部带铁钩的长竹竿打木瓜,一打打半天,收获几长篮;挑出个大、形美、皮滑的,藏在枕头下、摆在厅堂里,屋子里满是那种似乎是木香、草香、花香混合成的木瓜清香;剩下的木瓜就会被切开,剜去中空里的种子(木瓜种子与苹果的种子颜色和形状都很像,就是比苹果的种子扁一些,一颗挨一颗地,在木瓜果肉的中空处密密地排列成几列),切成扇形薄片,搁在大铁锅里,添上半锅水、加上一罐白砂糖,盖严锅盖,用松针作燃料开始炖,炖到最后,锅盖一揭,白雾冲天,甜气扑鼻,半锅汤水在中央浓缩成浅浅的一洼,是暗红的琥珀色,浸着淡金色的木瓜片;汤水木瓜全部盛出来,一部分用罐子瓶子装起来,留作罐头吃,另一部分直接搁在饭盆里、放在条几上,大人小孩都当零嘴子吃——那种香喷喷、甜丝丝的滋味啊!有一天冬天,树贩子来了,杀倒了村里的绝大部分老杨树,也挖走了小婶婶家的那棵木瓜树。曾经硕果累累的大树被分成三半:一半是零碎枝叶,先在地上散了一大堆,后来晒干了,全被当成柴火烧成了灰;一半是砍得光溜溜的树干,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一辆蓝色大卡车的车厢里拉走了;还有一半是小婶婶手里一叠零的整的钞票,一共六百来块钱。如果不曾懂得贫穷与富贵,也不曾尝过人事差别,如果还在小时候——
生活却时时将她这个生性敏感的人抛在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