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上睡衣,仰面躺在床上,两手将手机举在面前解了锁,点开署名为“小莫老师”的微信消息:
——杨老师晚上好!我是“致一”的小莫,还记得么?今天中午好像在西安路门看到你了,不知道有没有看错(笑脸)。你现在在哪个机构上课啊?
她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大家怎么都跟约好了似的,突然间都想起她了!当一个人处于不知该如何启齿的处境里,最残酷的莫过于问他“最近在干什么”,然而,这里存在着一个死结:当事者因为处境不堪而将自己缩到最小,几乎在以前的圈子里销声匿迹;一段时间之后,自然有人注意到她的“消失”,忍不住问起“最近在干什么”——越逃避,就越会有人发问——生活以这样的形式使人不得不面对现实。不过,这次没什么好纠结的。
——已经不在机构里了,目前在准备公务员考试。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打出这写字发过去。她对自己感到失望。她知道,将不同的话丢进不同人的心湖会产生怎样的涟漪;她瞅准了这一点,在面对某个特定的对象时,只会丢出特定的话——大部分时候,这些话可以让他们的交流浮于表面,或者让她心里不那么难受。为此,她失望。说话是这样,做事又何尝不是如此?——你说你要考公务员,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你终于决定不再折腾,所有人都不会再质疑。
——啊,这样啊,那有点可惜啊,还想和您合作呢
——是啊,可惜了
初见小莫老师,她以为他将将毕业:国字脸,腮上还坠着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上眼睑尾部的睫毛就像打开的小扇子似的垂下来,十足十一个容易害羞的大男孩;说话的时候始终带着腼腆的笑容,语速很慢,一只手配合着谈话节奏在面前上下翻动。
他和他的公司,能撑多久呢?
她翻了一个身,目光在墙角那一摞书脊上逡巡,《本草纲目》、《婉约词》、《matlab从零到进阶》、《决策心理》、《狱中书简》……《thegodfather》。就是靠着六年前雷晴送的这本《thegodfather》,她才能在华侨路上那家简陋的家庭旅馆、在那间满是烟臭味的阴仄小房间里撑了四天半——原本打算只待两天,然而两天又两天,接下来要如何,脑子里仍然没有一点头绪。她整日整日地看书,眼睛看疼了,就接着数树叶:目光穿过那只高高地开在暗红色的墙壁上方的小窗口,落在被四面楼房和围着的那棵梧桐树上;枝干上分布着一块块树皮脱落不久的湿漉漉的新疤,巴掌形的树叶一片片又大又分离,刚好适合她这个无所事事的人数来打发时间。四天半,她数遍了那棵树上所有的树叶,意志消沉、思绪凌乱,感觉自己像一个丧失斗志的囚犯。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颓下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决定无论如何先离开这个鬼地方!搜集信息、联系房东、看房,在第五天下午定好房子。第六天一大早,她背上绿色双肩包、拖着箱子,离开那家小旅馆,住进了现在住的这个小房间。
她将背包和行李箱卸在小房间,换上一套密封在塑料袋里的衣服,闻了闻,似乎还有点大巴车车厢和小旅馆被单上那种劣质消毒水的味道,翻出爽肤水在身上洒了一些,然后匆匆赶去参加前两天约好的面试,要去的正是小莫老师的“致一教育”——也是她在离家的前一天下午联系面试的三家公司之一;面试原本定在七月二十七日,可她实在等不了这么久了,于是房子一定下来就联系了面试负责人——也就是后来面试她的小莫老师——将面试时间提前了三天。
之后的谈话部分证实了她的猜想:小莫老师大学毕业刚满两年,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也没问题,只是大学时读的社科系,并非她猜的那样(初见时,她猜他应该是个理工科男生)。得知两人是校友,她顿时放松了许多,卸去礼貌性的疏离与客套,有意让自己看上去更真诚——校友见面该有的样子。在她简单地自我介绍之后,小莫老师就简历上的内容抛出第一个问题:
“说说之前的工作经历吧。”
这个问题太常规了,什么该答、什么不该答,如何措辞、如何设计,对她来说简直像高中生做小学生的卷子那样一目了然。她状态松弛地徐徐答完。小莫老师笑容突然明亮得像点亮了一盏白炽灯,音调更轻扬了:“啊,你之前在智博啊!负责人力资源的老师是叫冯希吧?”
“对的,您认识?”
“是啊!我们一个高中的!”
“奥!是么?世界好小啊!”
她表现出一副意外且惊喜的模样,其实心里是担忧的:小莫老师会不会将自己来致一面试的事告诉冯希?带着这样的忧虑,她暗中收起之前那种轻松无谓的态度,开始谨慎地对待接下来的问题。
为什么选择教育行业?
为什么辞职?
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
褪去了两年前的青涩,对于这些程式化的问题,她已不再纠结到底是说实话实还是稍作夸大,谈起来意态从容、得心应手,就像一个尖子生在答一份远低于她能力的试题。她条分缕析、侃侃而谈,神思逐渐抽离,耳边只剩嗡嗡嘤嘤的她自己的声音;她感觉,真正的自己已经从那个坐着的躯体上身上分离出来了,就站在旁边,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冷冷地审视着她、也审视着这个自从“面试”产生以来、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维度上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的场景。一问,一答,你来我往,相谈甚欢,然而潜意识彼此都清楚,问的不一定是真正想问的、答的也不一定是真正想答的。
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这个问题,从三年前第一次进入应聘的面试环节开始,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多少回;三年前,面对她最终去的那家公司的面试官时,她是这样回答的:第一,我不太喜欢大公司里那种浓郁的商业氛围;第二,在大公司里个人成长速度慢、发展潜力小,小公司施展空间更大,也有更多的可能性;第三,我觉得自己还挺喜欢教育行业的。说这些话时她中气十足,对自己说的话坚信不疑;然而,现在的她只觉得三年前的她很可笑——什么叫“商业氛围”?怎么界定“成长速度”和“发展潜力”?什么是“施展空间”?什么又是“可能性”?她说自己“比较喜欢”,为什么“比较喜欢”、“比较喜欢”什么、“比较喜欢”是有多喜欢?当她意气风发地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上述这些本该仔细考虑的问题她一个也没有考虑清楚、甚至有几个问题压根没有想到!在一本正经地回答那些问题的时候,她本根就不明白,自己说的那些词、那些概念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正在一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二手信息的基础上凭空揣测、大放厥词!
去小莫老师公司面试的那一天的晚上,她一如这夜,从外面回来,累得仰面瘫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中央的方形顶灯罩,回味白天发生的事;想起了面试中的一个小插曲——在谈及南京的教育培训行业时,她自然而然地说起接下来要去面试的那家公司,听小莫老师笑道:“你说的是学海之舟吧,他家负责人我认识啊,也是咱们校友。”“和致一有业务上的交流么?”“没有。”听到“没有”二字时,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现出刚进这幢写字楼时在一楼大厅里看到的公司导航信息栏:包含着数字与汉字的黑色标签整齐地密密罗列着,从地面上方一米左右的位置一直顶到天花板;她从导航栏的左上角一直看到右下角,发现了不下十家名字里带有“教育咨询”、“文化咨询”字样的公司,心想,这座楼里竟然有这么多教育培训机构!
想起这一幕,她忍不住问道:“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请问。”
她:“您当初为什么决定成立‘致一’呢?”
小莫老师微微低了头,敛起目光,缓缓道:“我是学社科方向的么,工作不太好找,就想啊,与其找一份工作将就着干,不如做自己最擅长的。我想啊,做了四年家教,还有什么工作能比这一块更擅长?就和现在的两个合伙人商量办机构,他俩都赞成,就成立了致一。”
“会不会有那种时候——业务打不开、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或者感觉自己快要熬不下去了、想要把公司关掉?”
“肯定有啊,毕竟在南京这边咱们这个行业竞争太激烈了,招生太难!”
“后来是怎么挺过来的呢?”
小莫老师笑道:“我感觉你这像主持人采访啊!”
她也笑了:“采访企业家成功的秘诀!”
小莫老师摆摆手:“离企业家远着呢!‘成功’没有,只有教训。谈不上什么秘诀吧,就是咬牙熬么,熬过去也就过去了。”
“有没有什么信念支撑?”
“呵呵,信念,”小莫老师用食指蹭了蹭鼻翼,“不让之前的努力打水漂?不甘心就这么关闭了?如果这些算信念,那就是有。”
她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了,语态松弛下来,笑道:“肯定算的。”瞧见小莫老师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的目光从方形灯罩上划过去,扫过墙壁和窗帘——现在那条淡粉色的薄窗帘正被海宁路上的路灯照个正着,红蒙蒙的,像莫奈《日出》里的水面——落在在窗台上站着的那排书的书脊上,化作一只小蚂蚁,在上面一本一本地爬过去。
思维一转,脑海里又冒出了那个困扰她的老问题:图什么呢?
在那间住了四天半的小旅馆里,当艳回得知她要应聘“致一”——不但与刚辞职不久的工作同质,而且从公司规模和发展前景上看还不如已经离开的那家公司,就是问了她这个问题;当佳凌知道她从三家公司中选择了那家教育培训机构,第一时间问出的也是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也不知多少次,她扪心自问:是啊,到底图什么?
一次次地,翻来覆去,只有老生常谈。
她对自己的分析能力产生怀疑、甚至失去信心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进入大学之后立刻经历了一场失败的面试,那样简单的一场面试,被她搞得一团糟,——那时她就清楚地意识到了,在一堆聪明漂亮的城市同学面前,她有多鄙薄;那时年轻又天真,轻易就一场社团宣讲鼓动得热血沸腾,迫不及待地向当时的某个热门社团投了简历,想象着进去之后如何放手大干一场。然而当她坐在那个看起来很有派头的大三学长对面,整个人一下子紧张得完全乱了套,大脑和嘴巴好像分开了,清醒地听着自己将一个原本并不算难的问题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她羞愧得无地自容,面试刚一结束,就狼狈地逃出了大阶梯教室。后来,打击接二连三,:社团活动策划会、课程汇报、各种演讲…………她一面挂着来自曾经那些认识她的人的各种赞誉,一面日益深刻地体会到来自各方面的力不从心。然而她不愿让人发现她平庸的本质,于是只好想尽办法回避、掩饰、强撑,同时在心里不断地自我检讨、自我批判、自我否定。年轻时,她心里总是很可笑地暗暗憋着一股气,希望某一天突然抓住机会一鸣惊人。
她坐起身来,抽出一张a4纸,在上面写下“前途”二字,这回他不敢写“梦想”两个字了。就在她和小莫老师谈完话的那天晚上,她做出过相同的举动。那天晚上,她想了好久,思绪虽多却很凌乱,想到最后脑海中全是那一墙密密麻麻的公司信息导航栏,她大受触动——当然,也不知道到底在哪个点上受到了触动,反正大受触动就是了——决定好好梳理下头绪,于是在半年前的那张a4纸上写下了“梦想”两个字——那时她尚为开始如今这种系统性的写作,还体会不到一点:想法一旦化为白纸黑字就完全失去了它们在脑海中的模样,所以她围绕着“梦想”这个词思考了好长时间,纸上的子却像迷路的脚步似的仍在原地打转:热爱、目标专一、不计得失、不怕苦不怕累、大无畏精神、雄心、崇高、受人尊敬——转来转去全是老生常谈的词。
现在,她又开始做这样的尝试了,这次她写的是“前途”,因为“前途”比“梦想”更实际、更具体。好的前途应该有一份好工作,例如大学教授、医生、公务员、银行从业者,要么有钱、要么有地位,最好两样都有,自己受人尊重、家人也脸上有光;好的前途应该有一个好伴侣,他应该有一份受人尊敬、最好是受人敬仰的工作,有房有车、银行账户上还要有一笔可观的存款——这样才能让自己愿意主动向人提起,至少也别人问起的时候有底气回答——当然了,最好还能爱她;好的前途还应当包括一副保养得当的容貌和身材,不说永葆青春,但最起码要比同龄人显年轻——再次说明好的前途里一定要有钱:负担得起请私人健身教练、昂贵的衣饰与保养品、定期spa、医美——往人群里一站,大家就知道“她肯定是个有身份的人”——如果将来是那样的将来,谁敢说她没有一个好前途?
她凝神细思,不由蹙起眉心。
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前途是一个好前途,也都十分愿意拥有,可是为什么会在往那种前途上迈进的过程中突然止步了呢?头脑灌满浆糊、眼睛进了沙子,不会想、不会看,就知道蒙头懵脑地原地徘徊!怎么就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感呢?怎么就失去了将人生向前推进的勇气和能力?你到底想往哪里走啊!那个方向——即便受到摧折也无法抹除因为正在做这件事而生出的痛快——在哪里啊?脑海中模糊地生出了几个念头,然而这一次她没有非要抓住它们不可,也没有因为那种模糊感而沮丧——她怕自己稍微一用力,那种念头就像云烟似的被她打散了。她闭上眼睛,细细地体会着那几团云烟在脑中翻腾幻化,逐渐平静下来,反而因为这种模糊感生出了一种蠢笨的自豪,她几乎要哭了!自豪什么呢?又为什么而哭?她不知道,内心之中一股莫名的情潮猛烈地冲击着她,她抓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两个词:感觉,等待。
然而,此时的快乐和以前的快乐一样短暂又脆弱!她写下这两个字,越看越不对劲儿!因为这种滑稽的变化而沾沾自喜,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为令她沦落到如今这种一无所有的状态的罪魁祸首感到自豪!她不该自豪,该羞愧!是的,她立刻就感到羞愧了,羞愧迅速淹没了那点好不容易燃着的快乐的小火苗。她将a4纸抓成一团,重重地丢出去,直到此时才敢承认,当初去小莫老师的公司面试,不过是因为她无处可去!她这样想,原本是出于一种淋漓尽致的恶意,想要尽情地奚落与贬低自己,却感觉心里逐渐轻松起来了——最后听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思绪懒懒地漂浮着,她笑了,笑自己可怜的自尊心!她捡回那团被自己丢弃的纸,将它塞进了抽屉。
十几二十年前,不,应该是二十多年前——那时大姑姑家的陈菲姐姐才刚上初中呢——她也写过一张纸。大姑姑家的新房子浇完了顶(浇顶,建筑行业术语,指房屋结构框架完成之后用混凝土砂浆完成屋顶的灌注和塑性),接下来要用水泥砂灰刷墙。大人们都在屋里忙活,她和陈菲姐姐翘着小腿趴在院子里,每人手里提着一支毛笔,在面前充当宣纸用的浅黄烧纸上一笔一划地写毛笔字;字写完了、晾干了,拿给大姑父看;大姑父先看了她写的东西,高声道:“好家伙,小松真有志气!长大了要上清华大学啊!”没错,她就是有志气,她在纸上写的正是“我长大了要上清华大学”——虽然那时的她并不清楚清华大学怎么个好法,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应该比当初中老师的小舅舅曾经读过的徐州师范要好一点。“我再看看小菲写的。”陈菲姐姐把头一扬,像一只斗架斗赢了的小公鸡:“我要上北大”。“哎吆,也不孬哦!隔明俺这一大家子就看你两人的了。去找个塑料茬口(茬口,苏北方言,指“塑料袋”)。”大姑父将写有她们两个的豪言壮语的宣纸装在塑料茬口里,卷了几卷,用塑料绳子紧紧地扎起来,然后爬到梯子上,将塑料茬口塞进脚手架在墙面上留下的一个凹槽里了;她和陈菲姐姐仰着脸站在下面,看着大姑父用砖头将那个凹槽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后来,墙上抹了砂灰、砂灰外面又抹了白灰、挎了腻子;再后来,那一处又挂上了瀑布山水画的大装饰牌匾。她们的志愿被长久地封存在大姑父家的墙壁里——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两张纸有没有被虫子蛀?有没有受潮腐烂、字迹模糊再难辨认?她不知道。后来那所房子经过修缮,成了大表哥的婚房,装修精致,冬暖夏凉、宜室宜居;几年之后,大表哥为了让孩子上隔壁镇子的一家好幼儿园,贷款在那边买了一套商品房,一家人都搬过去住了,大姑父和大姑姑便从西边小屋搬回了老屋。陈菲姐姐初中没上完就辍了学,跟村里的女孩子去青岛打工了,不到二十岁便嫁人生子。少年时的志向最终成为她一个人的回忆,那两张纸在不在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畅想未来时,意气风发地说出那样的豪言壮语,实际上对于自己描绘的未来又了解多少?说那些话为了什么?得到金钱、位置、稳定、安心么,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东西?说那些话时你又属于谁?属于你的自尊心、你的悲伤、你的愤怒、你的想象力、你的责任、你的野心,还是只属于随波逐流、只属于浑浑噩噩的妥协?
一年,两年,三年……不停地走、一直想往好的地方走,被什么暗中阻隔了、掰回到老路上?就像沙漠里的迷路人。不对,一定有什么、一个最最要紧的障碍,让自己停在那里,可笑地团团转,但那是什么呢?
小莫老师。她希望,他和他的公司一起撑下去。
“大姐啊!我从麦当劳辞职了,明天就上老乡开的那家户拓公司。”
“为什么辞职啊?”
“说是实习店长,其实就是打杂的,买东西、刷餐具,就这些活。”
“一上来人家肯定不可能让你干重要的事情啊。”
“大姐你不知道,他们店里员工流动率很高了,我这不才待了一个多月么,员工都走了好几个了。不是你想的那种工作。”
“行吧,这一行我也不太懂,但是,真的,弟弟,莫老是走,走来走去时间都走没了。”
“知道哦!这番这家公司要是行的话,我安住心好好干。大姐啊,小桃给你说她去重庆了么?”
“啊!她怎么去重庆了?什么时候去的?和谁一块的?”
“上个月我和她聊天发现有点不对劲,就问了一下子,结果才知道她已经在重庆了,七月初那会儿去的,和她公司一个同事。”
“我还寻思着上完课去浦口看她呢!你没问她现在干什么啊?那个同事男的女的、靠不靠谱?”
“我也问了,小桃说是女同事,人挺好的,现在两人在一家淘宝网店里干服装销售。”
“难怪这段时间看她在朋友圈里卖衣服呢!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呢?”她自言自语道。
“别说你了,俺小婶他们都不知道。她不说肯定不想让人担心呗。大姐,你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莫说漏嘴哈,老妈也不能告诉。”
“嗯,我知道。一个小丫头走的也太远了!真叫人担心!”
弟弟:“人家都二十五了,不小喽!”
她楞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小桃笑眯眯的模样,“大姐啊,等我挣了钱请你吃大餐”、“大姐,你有空了一定再过来啊!”是啊,小桃不小了。
“行了,不说了,你赶紧睡觉吧,这都多晚了。”
“行呢,你也早点睡。”弟弟语气轻松地挂了电话。
那天和小莫老师谈完之后,她觉得没有必要去另外两家公司了,于是打电话过去说明情况;然后回了租屋,将小六婶婶托她带给小桃的土特产塞进了满满一包,匆匆赶去江北。小桃去年大专毕业,工作找在了江北那边的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
农村的父母总担心儿女在外不舍得花钱吃喝,每每得知有人要去儿女在的城市,就会把家里的好吃的尽量收拢起来托人带过去。那天早上一觉醒来,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当即买了下午一点钟到南京的汽车票;和母亲说的时候,母亲正和小婶婶坐在大门口拉呱,两人一听,赶紧各去收拾;结果,母亲给她收拾了一包好吃的,有煮鸡蛋、炸蚕蛹、油炸花生米、煎饼、桃酥,有从自家菜园里摘出来的黄瓜、西红柿;小婶婶给小桃收拾了相似的另外一包。
如果无人可带,母亲们就会想办法把好东西保存起来:垫着麦粒的竹篮里攒着自家母鸡下的草鸡蛋,地窖中藏着自家地里出产的品质最好的红薯,连旱季在水坝里逮的鱼都要晒成小鱼干等孩子回来吃。窗外的樱桃树还未伐掉之前,每年初夏樱桃成熟的时节,母亲都会摘下好多樱桃,和着冰糖煮熟了,做成罐头,等她放寒假回去吃。吃的时候只觉得母亲手艺真好,罐头做得比超市里卖的还好吃;妹妹悄悄告诉她,做罐头的樱桃都是母亲踩着梯子从高枝上摘下来的熟得最透的。偶尔也会进城看望儿女,这时他们常常会随身带一只两只装得鼓鼓囊囊的白色蛇皮袋——原本是用来装化肥或者牲口饲料的,东西用完了,农村人在河里刷洗干净、晒干,就成了最轻薄、最好用的容器;来一次不容易,将家里能装的好东西都被装上了。他们背着蛇皮袋子,在城市人的注目下憨憨而来,叫前来迎接的儿女脸上发热、心里发虚,回去之后关起门来数落他们一顿:下次别这样了,多丢人啊!于是他们感到内疚,觉得自己的确给儿女丢了脸,他们会跟受了委屈的儿女好好道歉;他们不像城里那些有钱的父母,可以给儿女钱、卡,或者亲自带儿女去大商场购物;他们没有钱或者卡,也不懂得去大商场逛街,有的最好的东西就是鸡蛋、花生、地瓜,这些土渣渣的东西、这些一手侍弄并亲自挑拣的实物。
小桃待的地方有些偏,她换了两次地铁、转了一趟公交,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约定地点。透过公交车车窗,她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小桃:穿一身黑色正装,小圆脸上画着淡妆,细软的齐刘海盖在眉毛上,正伸长脖子往公交车里看。小桃目光一定,灿笑着向她挥手。她从公交车里跨出来,还没站稳,小桃便一下子扑过来,搂着她的脖子叫“大姐”。贴在自己怀里的这具小身板软软的、热乎乎的,叫她感到踏实,生出满心爱怜,抬起两只手,交替地在她背上轻轻地拍,姐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她看到小桃眼睛红红的,睫毛上串着细小的水珠,伸手在她眼上抹了一下,嗔怪道:“姐妹见面多高兴的事儿呀,别哭。”她原本想出言安慰,看着小桃眼里又涨起水来,不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小桃咬着嘴唇伸手挎着她的胳膊,引着她往前走。
小桃的性子一半像小六叔叔一半像小六婶婶:像小六婶婶一样爽朗率直,又像小六叔叔一样敏感倔强。她们姐弟三人和小六叔叔家小堂妹小桃、小堂弟小伟伟年龄相差不大,五个人总在一起玩。最开始,小桃总是最风风火火的那一个,笑得最大声、跑得最快、也最爱路见不平管闲事,像个假小子;后来,小桃上了大学,变得文静了好多,倔强懂事的性子始终没有变,给家里打电话从来报喜不报忧。可是这一次……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待在南京,初入职场,有多少委屈无人诉说?
她伸手将小桃的头发顺了顺,道:“小桃啊,有事一定跟大姐说啊。”
小桃:“没事,看到大姐高兴呢。”
问起小桃的工作、生活、感情,一路聊着去到她住的地方。屋子装修得跟小旅馆似的,中间一条狭窄过道,两边是罗列整齐的好几个单间。空气里满是潮味、霉味和香水味的混合气味,和暑热一起往鼻子里灌,令尚在晕车余韵里的她喉咙里一阵阵发紧。她跟在小桃身后,经过两扇紧闭着的红色木门,停在第三扇门前,问道:“这里住的都是女孩子么?”
小桃:“有一个男的,也是我同事。”
她惊呼道:“那怎么行!你们平时洗澡、上洗手间什么的不得很不方便呀。”
小桃哗啦掏出一串钥匙,一面开门一面扭头笑道:“不会哒大姐。那个男生晚上回来得晚,他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洗漱完了;早上呢,我起来人家都走了。平时在家基本上也见不着。没啥影响。”
在家时已经听小六婶婶说过了,小桃住的房子是挂在他们公司名下出租的,因为是内部员工的缘故,价格比出租价便一点,而且还不用中介费。小桃一个月工资三千来块钱,这一年来据说房产生意也不景气,没多少提成。每个月往家里寄一千,剩下的钱要付饭费、车费,再买点衣服、护肤品,哪里有余钱在南京这种城市租一个好房子呢?
她:“不管怎么说,安全的事不是小事,不能大意了。”
小桃:嗯嗯。大姐,进来。这两天看房的人多,忙来忙去的也没来得及收拾,屋里有点乱。”
房间不大,四四方方的一间,当中放着一张床,床头堆着几只玩偶,有海绵宝宝、绿壳小乌龟、长臂猴子,还有两只她不认识叫啥的。床头柜上放满了瓶瓶罐罐之类的小杂物,还有一只方便面桶,盖子半揭着,高高地翘着。北边是一排连体衣橱,其中一只缺了门,半人高的隔板上摞着两叠衣服。以前的小桃虽然性格打扮像个假小子,却最爱干净。小时候,每到冬天,村里的孩子无论男女几乎都是一样的风格:鼻子下面挂着两管黄通鼻涕,衣服前襟和袖口处灰垢最多,磨得明光锃亮的跟打铁的似的;那时候,村里的小孩子十个有八个都是这样的情形,但是小桃不是;记忆里,小桃总是坐在她家灶坑前,一边烧火,一边猫着腰在搓衣板上搓衣服,自己的衣服、爸妈、弟弟的衣服,搓得手上头上冒热气。
她走去床边,将散乱的玩偶摆正了,抚平床单,转身端起那只泡面桶,看着桶壁上凝结的红油,责备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撵小时候会照顾自己呢!经常吃泡面么?”
小堂妹连连摇头道:“没有啦,大姐。昨晚上加班没时间吃饭,回来的时候顺便在超市里边里买了一桶方便面。”说着嘻嘻笑了两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塑料袋,将床头柜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扫了进去。
她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每次你这样笑……”
话还没说完,小桃急忙绕过来,摇着她的胳膊恳求道:“我的好大姐呀,你可千万莫对我妈道我吃泡面的事,不然她又得担心了。”
她伸出食指在小桃额头上戳了一下,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小婶子的。可是你从小就胃不好,自己在外边一定得更小心才行!”嘴上说着,忽而没了底气。人人都说她懂事,可是她知道真正懂事的不是现在这个已经变成成年人的她,而是小时候那个还是个小女孩的她。现在的她,身为姐姐却不能承担起一个姐姐应该承担的责任,无法为弟妹遮风挡雨;现在的她,自私自利,个人规划里常常只有她自己。
她早就觉察出自己“越来越自私”的变化了。大二那年国庆节,父亲在东北的活做完了,要坐火车回关内找活干。他在济南火车站下了车,等着她,父女俩一起坐汽车到临沂,再从临沂坐小巴回家。她背着书包匆匆赶到火车站,看到父亲正坐在售票大厅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身边堆了一堆农民工出门在外常带的那些行李:废弃的油漆桶、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看到那种情形的第一眼,她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但是她善于伪装啊,她藏起心内的反感,笑眯眯地迎上去,对自己这种两面三刀的样子感到恶心。她胡乱拾了一些行李就往前走,同时用眼角余光小心留意着身边那些陌生人的反应;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手里拎的不是油漆桶,而是炸药包。父亲担心自己行李太多坐公交车会影响别人,就在附近打了一辆车。等他们坐进车里、车子行驶起来,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绒布袋子,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她一样好东西,打开了袋子;她看到了一部新手机,通体乌黑,边框和键盘镶着金边,看上去不便宜。父亲笑嘻嘻地翻过她的手掌,将手机按在她手心,然后跟说故事似的讲起了手机的来历:
“当时我在和沙灰,那几个小子上来就找事。我也没防备啊,被他们一推推倒了,头正好磕在地基上,血呜呜(苏北方言,形容液体流动迅速的样子)往外淌。那几个小子看我淌那些血哦,也吓毁了,提出来要私了。我一寻思我在旁人地盘上呢,就算报警也不能真把人怎么样,私了就私了吧。我说私了也行,我不要钱,就要一个新手机。当天下午,领头那个小青年就带我上当地手机大卖场,我瞅来瞅去看中了这个手机。你瞅瞅,质量还行吧!”
出租车司机转过脸来,笑道:“东北人性子野啊,打得不轻吧?”
父亲:“也没有。俺待那个地方风大,天天都穿很厚了,打也没什么感觉。”
司机笑了两声回头继续开车。
她低着头,盯着手机,羞耻和内疚同时在心里翻涌,脸上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响。她瞧着手机,开始在心里骂自己,骂自己无情、骂自己虚伪、骂自己无能。最终,内疚感压倒一切,她将脸埋进父亲怀里,默默流泪。父亲摩挲着她的头发,笑道“傻丫头,早知道就不跟你说了”——这是他安慰她时的标准动作和口吻。她心里更难过了。她是长女,是村里人交口称赞的高材生,是镇子上几十年难见的好大学生,却不能让父亲免受屈辱、得到尊重,非但不能,心里还揣着那样阴暗的心思。
后来他们到了临沭,那时天已黑透,经过他们镇子的最后一班小巴车也走了。他们在路边一家面馆吃饭,商量着该如何回去,面馆老板听到了,给他们联系了一辆面包车。车是黑车,不敢走大路,司机便拉着他们走小路。没过多久父亲就和司机聊熟了,说起各自做过的活计,说起家庭和子女。司机夸父亲好福气,女儿这么争气,接着提起朋友家的女儿,说是和她一个大学,特别厉害,打工、家教、奖学金,一年能挣十多万,上学不但不用家里花钱,还往家里寄不少钱。听得父亲惊叹连连。窗外夜色深沉,到处是黑黢黢的山野和树林,她的心被司机的笑声与父亲的叹息声刺得生疼:她不但要家里出钱上学,连手机都是父亲挨打换来的;她做得那样差,却嫌弃父亲带着一大包子农民工的行礼给自己丢脸。她可真自私啊!此后夜色越发深沉,面包车载着他们在荒野里颠簸着穿农田、过山岭,终于熬到了她的镇子。挥别了面包车司机,父亲一脸轻松地笑着跟她说:“刚才俺们说那些话你听听就行了,莫当真。俺这些在外边打工的人一说到自己家小孩呀、熟人呀,就忍不住大吹二擂的,你莫放在心上。”她装得很轻松、很洒脱,笑道:“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呵——,那时她就知道,自己自私又虚伪。
姐妹俩很快把房间收拾好了,小桃要请她吃饭,说是大姐来看她她该请客。她知她身上没多少钱,说她来请。小桃说这段时间成交了几单租房,拿了不少提成,一定要请她。姐妹俩手挽手走到小堂妹家附近的一条美食街上,类似于她常去的“便宜街”。她拉着小桃走进一家面馆。她点了西红柿鸡蛋面。小堂妹嗔怪她大老远跑过来就吃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太不给她面子,她说坐车坐得头晕不想吃太油腻的东西。小桃的身体紧贴着桌子探过来,恳切道:
“大姐,等我再做两个月转正了,赚了钱请你吃大餐。”
“行呢,我等着。你们早上几点上班?”
“一般是九点,早点晚点也没事,经理也不管。”
“晚上几点下班?”
“九点多吧。”
“这么晚啊?”
“嗯。客户大部分是上班族,一般都在晚上、周末看房子。俺些同事都开玩笑说俺这一行是‘十二小时工作制’。”
“平时已经这么累了,饭更得吃好点,方便面就莫吃了。”
之后小桃接到一个电话,跟她说“是一个客户”,接通电话时整个人身子挺得笔直,操着一口略带着沂蒙方言味的普通话,昂扬流畅地介绍着一个又一个房子的位置、特征、优点。她刚在心中感叹小堂妹确实长大了,就见她朝自己眨了眨眼睛,接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她噗嗤一笑,小声让她好好打电话。小桃接完电话时,她的面已经吃了一半。小桃将电话丢在桌上,抄起筷子,一边吃面一边道:
“这个客户我都跟好几个月了,一会儿说要租房,一会又说不用租了,这不,又要租了,叫我给她推荐一个合适的。”
“对方是干什么工作的?”
“也是才毕业不长时间的大学生,男朋友是江苏的,在山东那边上学,毕业后回来了,她也跟来了。她原本跟她男朋友一块住的,中间吵架了,就找俺公司里了,说要租房。后来又不租了,说两人和好了,一时要租一时又不租,来来回回都好几次了。”
“哎!也是傻姑娘!”
“大姐你不知道,她很喜欢那个男的了。上一次那个男的更过分,直接把她赶出来了,结果一跟她说好话,她又心软搬回去了。”
“也是没有骨气。”
“还是的呗。我看她也可怜还,自己在这边也没有人说话哦,俺两人不是因为租房认识了么,她弄些事吭就开始跟我说了。”
她叹了一口气,道:“小丫头还是太年轻了,太傻了,你以后可莫这样哈。”
小桃笑道:“放心吧,大姐,不会的。”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觉得那小丫头也挺可怜的还,一个人在这边,人不生地不熟的,男朋友还那样。”
吃完了饭,两个人在附近的商场里散步。在一家店里给小桃挑了一身衣服;小桃不要,说天天上班穿正装,没有机会穿自己的衣服。她任小丫头叽里咕噜地说着各种拒绝的理由,径直去收银台付了账。小桃拎着导购小姐递过来的一副,嘟着嘴唇十分难为情:“大姐你刚来南京啊,自己还要花钱,也不用给我买吭。”
“这么大点大小丫头就开始婆婆妈妈的,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小桃不说话了,她凑过去看她的脸,小桃将脸埋在她肩上:“大姐,你莫看,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知道,她的小堂妹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哭了。
或许有人会说,亲亲的堂姐妹俩的,妹妹请姐姐吃饭、姐姐给妹妹买衣服,不是很正常么、为什么要生分地跟外人似的?话是这个话,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或者说她们家的情况就是这样:明明是非常亲近的关系,相处时仍然会担心给对方造成困扰、带来压力,并由此感到羞愧与心虚。与亲人相处尚且如此,更何况与别人?她们与人相处的原则很简单:真诚带人,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佳凌说她老是给人一种疏离感、走不到心里去;她愿意敞开心扉、愿意与人亲近,但是她更怕微不足道的自己会给大家带来麻烦。她是这种人,小桃是这种人,弟弟是这种人,爷爷家族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这种人:敏感而自卑的老实人。
从商场里出来时已经四点多了,她要坐的公交车最后一班在五点钟,她得走了。姐妹俩手挽手走到来时的站台上。仔细想来,人生中的聚与散大都发生在同一地点:接站送站、归家离家、入学毕业、入职辞职……物是人非,团聚的欢乐与离别的悲伤对比越发强烈。总在离别时,内心的悲伤最深刻:这么多年了,为人儿女、姐妹、亲友,她都太不称职了!公交车缓缓驶来,小桃突然反身抱紧她,在她耳边小声说:“大姐,等你有空了一定再来哈!”她连声答应着,心中知道短期之内自己是没法过来的:等等,等大姐缓过来了就去看你!
等等,等等,一直都在等!等到所谓的机会溜走、等到在乎的人离去,等到人老珠黄、热血;凉透。
爷爷家的人总喜欢说“等隔明了,……”“等隔明了”是她家那边的方言,就是“等以后”的意思,不难想象,常被用人用来描述将来。在父亲的畅想里,“隔明了”的她会有大出息,工作体面、赚钱多,买车买房,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城市人;弟弟的“隔明了”就简单许多了,找份工作安安稳稳地做着,娶媳妇、生孩子,给老杨家传宗接代;妹妹的“隔明了”更简单,嫁个好人家,夫妻恩爱、婆媳和睦。到底要隔多少个明个才能到人们口中说的“隔明了”,谁也说不准,就像有文化的人谈及“将来”——将来多久才来,谁也不知道;然而对于她,谁也没想到她都走到三十岁了还没走到的“隔明了”那一步。马上就三十岁了,她还有“隔明了”么?“小松子啊,好好干,等隔明了你买了车,没事就拉我各处转转,你爷爷这一辈子也就值了。”说这话时,爷爷正因腿伤卧床,精神头特别好,眼看着就能康复的模样,他觉得他至少能活到一百岁;然而一个月之后,他吃完午饭,靠在轮椅里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如果,时间回到那天,不让爷爷睡那一觉,现在他会不会还活着?如果,早知爷爷等不起她那遥遥无期的“隔明了”,她的“隔明了”会不会不用等那么久?
她就知道,这夜的梦里一定有陈菲姐姐和小桃。她做过的梦里,大部分都是乱七八糟的,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也没有征兆可辨,然而有一些时候,她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梦。白天看到蛇,无论是真蛇还是关于蛇的图片、影像,晚上做梦极有可能梦到蛇。有一年夏天,她和弟弟在西河的水草丛里摸鱼,猛然听见弟弟大喊一声“有蛇”,“啪”地一声将一条红彤彤的“花老板”(苏北常见的一种蛇,身上有红黑相间的环形花纹)甩落在她面前的河水里——当天晚上,她的梦里全是翻滚着、游走着的“花老板”;父亲跟她讲,“你老奶奶最怕蛇了,有一回去汪于赶集遇到一条蛇横在路当央了(路当央了,苏北方言,指路中间),她左等右等那条蛇就是不走,实在无法了,只好把篮子扣在头上,嘴里念经,慌慌跑过去了”——那天晚上,她也梦到了蛇横在路当央,只不过顶着篮子逃过去的人不是老奶奶,而是她;忘了是几年级了,约莫是九月一号开学报道那两天,大家都在操场上拔草,李强忽然从草丛里拎出一条蛇,攥着蛇尾巴在空中抡圈子吓唬女学生,追得大家尖叫着满场飞——那晚她梦见李强抡着蛇圈圈对她穷追不舍,也不知怎的了,蛇忽然不见了,她看到他下腰在河水里掀翻了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摸出一只小螃蟹,像丢花生豆那样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七八年前的某个暑假,她和妈妈趁夜去外婆家串门,走在两村之间的郊外小路上,电灯一晃,照见一条花老板“嗖”地一下从她们眼前游过去、钻到路边草丛子里去了,妈妈喊着“哎呀妈来”撒腿就跑,她跟在后边跑,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哈哈笑,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那次,她梦见蛇在追她们母女俩……
另一种可预见的梦便是见到久已不见的老熟人或者听到他们的消息。陈菲姐姐跑来找她,说她家在翻屋(苏北方言,指推倒旧屋子,在原来的基础上盖新房),她找到了一个好东西,说着从小插口(苏北方言,上衣口袋叫“小插口”,裤子口袋叫“问题”)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一层一层小心揭开,举到她眼前:你瞅瞅,这不是俺两人小时候写的毛笔字么,你还记得不?她在心里大叫:当然记得啊!当然记得啊!跳起来一把抓过陈菲姐姐手里的纸,双手展开、送到眼前,使劲看、仔细瞧,脸都贴上去了,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心里想:难道时间过去太久了,当年写的字已经烂没了?之后就梦到了小桃,也不知是什么过渡过去的;梦到小桃,开始是些旧日光景的零碎片段,她们都还那样小:在小婶婶家的巷夹道理摘桑葚,在西河里洗澡,在东山上追小羊羔;梦到最后,是汽车站送别的一幕,她们都长大了,小桃泪水涟涟,口中呼唤着“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