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阮真提着学校发的月饼礼盒回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因为学生们中秋放假约课,她知道中秋就在这两天了,可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也没有可以想要弄清楚。阮真的月饼勾起她有关中秋节的种种回忆,她觉得她有必要弄清具体日期,打开手机日历一看,还有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当天晚上,婷带着各自学校发的中秋福利回家了;阮真为了增进与周明森的感情,策划了一场短途旅游,两个人去浙江玩了。她瞧着桌上王婷临走前送她的两只苹果,听着行李箱上的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越去越远。昨天晚上,母亲又跟问她中秋回不回去,她说课多不回去了;就在刚才,王婷临走前也跟自己说“反正你在网上上课,完全可以回家上啊,一个人在这儿过中秋也太寂寞了!”她盯着苹果上的“中秋”字样,脑中忽然冒出“回家”的念头,紧接着人整个激动起来,“嗖”地一下从椅子里弹起来,冲到布衣柜前面,慌着两只手爪往外抓衣服。外套、t恤、牛仔裤——手上动作逐渐慢下来,她冷静下来,将怀里的衣服塞回去,最后坐回椅子里。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回去呢?怎么能以这幅样子回去?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去。
这天的课上到下午五点就结束了,晚上上课的三个小孩子要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都提前请了假。天还没黑,远方的天空已有烟花炸开,像有许多闪光灯在她的小窗帘外明灭。妈妈打来电话,问她吃饭了没,有没有吃月饼;她说老板请吃饭,一会儿就得走了。她不想和妈妈多说,怕自己又会伤感,然而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她又渴望多听听她的声音。怀着两样矛盾的心理,她磨磨蹭蹭地问妈妈在干什么。
“和你妹妹还有小源源啃蟹子呢,你弟弟在网上买的,昨天到的,都是活的,一个个都很好了,可惜你不在家。”
“小源源呢?我跟他说两句。”
电话那头小源源嗷嗷叫了几声。
妈妈:“他啃蟹子啃愣了,没心思说话了!囔,你给你妹妹说一阵。”
她只跟妹妹说了几句话,无非是“最近怎样”、“好好照顾自己”、“家里有什么事及时和我说”这些话,然后以出去吃饭为由,挂断了电话。
接着给弟弟去电话。弟弟刚带队从杭州户拓回来,正忙着和同事做活动总结,说是一会儿要汇报,还没准备好。她只好挂了电话、不再打扰他。又坐了一会儿,几番犹豫,到底拨通了父亲电话。
“中秋节快乐!”
“你也快乐!你没弄点好吃的啊?”
“弄的。你吃了没?”
“将准备办饭(办饭,苏北方言,意为“做饭”),今天过节,老板送点肉来,我给炒炒。”
电话那头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一副洪亮有力的男声,
——宝山啊,一会儿过来哈酒(哈酒,苏北方言,即喝酒)哈!
她立刻听出说话的人是杨宝庆,本家的一位长辈,按照辈分,她得管他叫三大爷(大爷,苏北方言,指伯父,三大爷即三伯父)
——我饭都弄熟了,就不去了。
——来呢,人都来了,你要不来,人旁人一阵还得过来叫!
——行行行,那你头先走,我给俺小松打完电话就过去。
——行,赶紧的哈!
“喂——宝庆叫我去喝酒的。”
“宝庆大爷也在你那里干活的啊?”
“昂。俺庄来好几个人,我,宝庆、宝选、大刚,都在这边。””
“那你赶紧去吧,一阵教人再来叫就不好了。”
“嗯。今天过节了,你也出去弄点好的吃,莫不舍得花钱。”
“嗯。”发出“嗯”的音节之后,她抿紧嘴唇,将那句“老板请吃饭”的鬼话咽进肚子里。
没有课,那就给自己放个假吧。脑袋里一放松,身上紧跟着生出一股股浓浓的倦意。她合衣倒在床上,盯着小窗帘上的光影看了一会儿,房间里越来越黑。她打了一个哈欠,翻身向下,将脸埋在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耳边烟花“扑扑啪啪”响个不停,密集得像炉上沸水或者万人大礼堂里的表演谢幕时经久不息的掌声。有那么一刹那,她心神恍惚,弄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小时候(约摸六七岁),偶尔半夜醒来,在黑暗中从床上坐起来,蒙头懵脑地搞不清状况,睁大眼睛努力分辨方向,在黑暗中看到一片清灰色,便以为那是南窗,以此为据调整姿势、躺下来接着睡觉,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正横在床中央——那时的夜晚那样黑,黑得分不出玻璃窗与石灰墙。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耳边声音逐渐清晰;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烟花争相开谢的水红窗帘上,霎时找回了睡前的记忆。拜这次酣眠所赐,她感到脑中清明,身上松弛得恰到好处,整个人处于一种懒洋洋的舒适状态里。
她爬到床头,踮着脚尖跳到椅子里,拿过手机看时间:八点四十三分。一觉睡了将近三个小时。她对睡眠时长很满意,笑着放下手机,懒洋洋地撩起窗帘往外看。浑黄的夜空里没有月亮,高楼大厦暗沉沉地错落在视野里。她拾起手机给阮真发消息问能不能去她阳台上看月亮,得到肯定回复之后,她便去了。阮真她们临走前把衣服都收走了,晾衣架上只剩几个衣架零星地吊在那儿,显得阳台又空又大。她一眼就在东天半空看到了月亮,夹在两个衣架之间,就好像挂在衣架上晾晒的小衣服似的。连忙把平日里用来晒些零碎小东西的椅子拖到那边,坐在那儿,仰头看天。月亮浮于夜幕,像极了很多年前母亲用茅草根刷净之后撇在清水池子里的白瓷盘。
这个点,母亲她们应该在看电视节目了,父亲和弟弟分别在天南海北的两个地方和某些人喝酒正酣,她则在南京城某幢居民楼最东边的那个阳台上看月亮;小桃在重庆,小叔小婶和小堂弟小伟伟在南通;小二叔叔一家在沈阳;三伯父一家以及小姑姑小姑父在黑龙江;三伯父家的云江哥哥在昆山;二伯父家的大堂哥一家在新疆,小堂弟一家在深圳。老奶奶一个人睡在东屋里。老爷爷在北山。
她刚刚“梦见老爷爷”了——她梦见自己回家了,走到西钢路往她们村拐的那个路口,看见了一个老人,留着和爷爷一样的寿星胡、身形模样都跟爷爷似的——像,又有些不太像,她就站在那儿发愣,不敢上前相认——眼睁睁地看着“老爷爷”骑着三轮车从她面前缓缓远去了,她想追,双腿却像灌了铅,无论如何迈不动;她嚎啕大哭,哭得可真后悔、真心伤心呐,就这样醒了。摸了摸枕头,没有湿;摸了摸眼睛,也是干的。所以,梦见的到底是不是老爷爷呢?她不知道。
要是有瓣石榴就好了,剥石榴、看月亮、想想自己的小村庄,最应景了。想起曾经长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那棵树和长在她窗户外面的樱桃树一样,都是父母结婚那年爷爷亲手种的,一直长到她上初中、家里翻北屋,石榴树碍了事,就被砍掉了。那棵石榴树没被砍之前结果子可厉害了,每年夏天花开一树,掉一半剩一半,到农历八月份的时候饱满的果子就会压弯枝条,他们三姐弟便从屋里搬出家里最高的椅子,放在树下,他们踩在上面,踮着脚,去够高处的那些树枝上皮壳最红最亮的石榴。果子够下来了,把着裂口稍稍用力,向两边一掰就开了——不过掰石榴的时候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很可能在掰开的时候从石榴壳子里弹出一条扭头甩尾的大肥虫,她家的石榴从来不打药,虫子生得很猖狂。
对了,有苹果。她将王婷给的苹果洗了,拿到阳台上,坐在那儿抱着啃。
那时候,苹果是小子村子里的人家秋冬两季最主要的水果,可以在集市上买、也可以在下乡小贩的拖拉机上换。但是大部分人家还是通过后面那种方式获得苹果,因为下乡小贩的苹果不但价格便宜,而且还可以用粮食换;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没什么钱,常常“磕家底子也凑不出几块钱”,只能拿粮食换——夏天用稻子换西瓜、秋天用地瓜干子换苹果。每年秋收前后,卖苹果的小贩和他老婆就会拉着满满一拖拉机苹果下乡来,大功率喊话机就按在驾驶座的顶棚上,喇叭口冲着正前方:换苹果喽——拿地瓜干子换苹果喽——小孩子们听到声音聚拢过来,分在拖拉机两边跟着跑;拖拉机在中心街上停下来,小贩和他老婆从车上跳下来,用刀将一个苹果切成八瓣,分给那些眼巴巴地把着车盒子流口水的小孩子,一边分一边道:“赶紧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说大街上来换苹果的了,来晚了就没有了。”小家伙们信以为真,啃着苹果急吼吼地跑回去。小贩夫妻一个人留在车上卖货,另外一个拿着大功率喊话机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喊:换苹果了,大街上来换苹果的了……村民们闻讯赶来,围在拖拉机车盒子边上仔细挑选。那时候小贩下乡卖的苹果都是装在一种用彩色尼龙绳编成的网袋里,一袋苹果十斤左右,她们那边称为“一笼”。村民们从堆得小山似的拖拉机车厢里挑出看起来量多的、卖相最好的一笼两笼——一般人家一次买一笼,价格便宜的时候也会多买一两笼——放在小贩的磅秤上称斤论两,折算成粮食的重量,然后将苹果扛回家,再将家里的粮食扛过来。一车苹果不用多长时间就卖完了,小贩拉着白花花的一车地瓜干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突”逐渐远去;村民们一家老小高高兴兴地洗苹果啃苹果,“咔嚓、咔嚓”、“哈哈哈哈”,牙齿切割苹果的脆响混合着人们的笑声在大街小巷里盘旋,经久不绝。
很多年前,在她的家乡,月亮的主要功能不是观赏而是照明。月光地里好干活。夏收秋收时节、月圆之夜,农人们借着月光在打谷场上赶白天来不及做的活:脱粒、扎秧,将收获的红薯放在一种名为“地瓜摇子”的简易铁制装置里削成薄片:操作的人一手顺时针快速摇动“地瓜摇子”上的椭圆形木把手,一手不断从身边堆得小山似的红薯堆里拾了地瓜往“地瓜摇子”嘴里送,快刀切瓜刷刷刷,位于机器下方的出口里不断吐出一片片新鲜肥嫩的地瓜片。大人们忙碌的时候是不用操心孩子的,大的帮着干活,小的和别人家的小的在打谷场上捉迷藏,有的在草垛后面打游击,有的干脆在草垛上挖个洞藏进去,胆大的会躲到打谷场西边的山沟里。那时乡村学校还放秋忙假,一放假小孩子们就有的忙了——当然不是忙着写作业,而是忙着给家里干活:做饭、送饭、喂猪、放羊、放牛、割草、捡果粒子、倒花生、倒地瓜……月亮大的时候也适合走亲访友。母亲就喜欢在这种时候带她们走去亲戚家串门——外婆家、小姨家、大姑姑家,时常在路上遇到熟人,便停下来说会话再走;父亲则喜欢开着他那辆125的黑色宗申摩托车带她们三个去更远的地方:骑上南岭、爬上南坡、绕过长长的半圆形的东大堤、穿过一片平坦的荒野、陆续经过三个她至今也叫不上名字的村庄、最后再经过一段住户分散的半野地,摩托车从村后驶向村前,在一溜狗叫声中,他们终于到了位于村子最南边的二姑姑家。学生们也喜欢出月亮的夜晚。那时候学校里宿舍少,不允许初一学生住校,九点钟左右晚自习结束,乌泱泱的一群小孩子都往停车棚里跑,推了自己的自行车,在校门口骑上去,东西南北,四散而去。她家住在学校的东北方向二三里地的地方,算是离得近的了。阿梅和阿雪家远得多得多:从她们村那个路口往北五六里,绕过一座山包,再往北骑上七八里地,在一条长长的横坡前折向东,坡的那一面就是她俩的村子了。阿梅和阿雪是堂姐妹,两人一个班,都和她要好,她们三个下了晚自习之后总是一起走,在她的村口分手之后,她们俩再继续往北骑,摸黑走完上面那段路程。
一笼苹果、一树石榴、一块地的收获、一场夜里的走亲访友……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呢?现在她长大了,明明应该更懂得生活,却常常忘记快乐的滋味。
苹果啃完了,食欲却越发旺盛了,她回到小房间里翻箱倒柜,又在冰箱里翻找,除了王婷给的第二只苹果,再没别的东西可吃。于是她索性披衣下楼,在楼下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盒红豆面包和一袋泡椒凤爪,馋得等不及回去吃了,就坐在三元巷和海宁路交叉处的那个水泥基座上吃,没一会儿就把五只红豆包和一袋泡椒凤爪吃进肚子里了。她摩挲着凸起的松软肚皮,靠在电线杆上,仰脸看烟花;看了一会儿,肚子被食物压得有点难受,起身沿着海宁路往南走。街上的人比平时多很多,尤其当她走到师大北边那个十字路口时,东边的那些饭馆里传来的说笑声隔着大马路传过来,甚至压过了烟花爆竹声。她依次经过塞满人的巴黎贝甜和麦当劳,走进灯火昏暗的师大校园。她得感谢师大,若非这个地方,过去的一年,她的生活不知会有多灰暗。校园里没什么人,凉丝丝的空气里全是清冽的桂花香。她嗅了一路桂花香,踱进操场。这夜的操场很空旷,零星的几个人散在跑道上,潮水似的动荡起伏着,也没有欢快跳跃的广场舞配乐了。她将临出门前披上的长袖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围着跑道跑起来。刚吃过东西,她不敢跑快、也不敢跑太久,她在操场上绕了三圈,然后沿着跑道缓缓地走,同时打开背单词的app,英语单词背累了,就接着背西班牙语。
“同学,你好!”
她扭头,瞧见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笑眯眯地朝她走过来。她迟疑着退了一步,没有立刻回答。
“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师大的学生。你天天过来跑步么?”
她揣摩着对方的心思,道:“有时过来,有时不过来,说不准。”
“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不是,我比你大不少,我已经工作了。”
“奥。之前看到过你几次,今天中秋节,又看到你了,就忍不住上来问问。”
后面跑来一个人,她借着让道的机会退到跑道边上,和男孩子拉开了距离。她想,她想甩开他的用意很明显了。
“我真的不是坏人。”男孩又道,站在几米开外的位置,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她口中言不搭调地说着,“没事,你不用管我,只管自己跑就好”,又往边上走了几步。
男孩子盯着她看了几秒,失落地走开了,走出几步路,又回头瞅了瞅,然后撩开步子跑远了。
她怕那人跑一圈绕回来会再找她说话,便转身往回走,从小门出了操场。行走在空旷的校园里,想起三月份和她在这里走的他,和她从这儿穿行到河海校园的他,那张夹在书里的纸条,思绪回到刚才的那个陌生男孩身上——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那真是个男孩啊,身形精瘦、皮肤紧致、和她说话时从声音到神态都带着不善和异性打交道的男孩子的青涩,至多也就二十四五岁吧!
他不会就是和自己有缘分的那个人吧!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中连连否决:怎么可能呢,年龄差这么多!不可能!她仰着脸,嗅着桂花香,看路灯映照下那些团簇枝头的黄色小花。那样细小的花朵,竟然能释放出那样浓烈的香气,真叫人惊叹!身边飘过一股比桂花香气更浓烈的香水味,她听到了一段毫不避讳的对话,
“这个学校里有美女么?”
“有什么美女,都是些呆头呆脑的傻学生。”
她转脸,瞧见三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正在往校园里面走。她心里的愤怒一下子达到了顶点,咬牙切齿地嗤嗤恶笑:切——,说人家呆头呆脑,自己又好到哪里去!有几个臭钱,就轻浮成这样,真是low爆了!当即翻开手机,跟未名陌生人吐槽:
——在大学校园里遇到了三个特别猥琐的老男人!一个用特别轻浮的口吻问学校里有没有美女,另一个用特别轻蔑的语气说人家学校的女孩子都是些“呆头呆脑的傻学生”,还有一个笑得实在太猥琐!看上去西装革履、一副商业大佬的派头,言行举止真他妈让人恶心!
她握着手机,气呼呼的,一口气过了马路,瞧见前面走着一对父子。
“爸爸爸爸,你看天上的月亮好圆呀!”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天就会更圆了。”
“为什么明天就会更圆了?”
“明天月亮离我们更近了。”
“为什么明天更近了呀?”
“月亮会围着地球转,明天就转到咱们头顶上了。”
……
她有意放慢脚步,听那对父子对话,让被污染的双耳得到洗涤。年轻的爸爸牵着小小的儿子,针对天上的月亮一问一答,父亲说着矮下身子,一把将儿子抱起来。小家伙兴奋地拍手道:
“爸爸爸爸,我离月亮好近啊!”
“等你长大了当上宇航员,就能飞到月亮上去了。”
“我要当宇航员!我要当宇航员!”
“要当宇航员就不能天天要糖吃了,你愿意?”
“愿意!愿意!”
“也不能看上一个玩具就让奶奶给买了。”
“不买!不买!”
“还不能动不动就哭,人家不要爱哭的小朋友。”
“不哭!不哭!”
“来,拉钩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盖章!”
——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
——等你隔明有料了,……
——等你有本事了,……
父亲也曾这样期许过她的未来,但他说不清这样那样的具体职业,只有笼统地用“有出息”这类词来代替;不只是父亲,在她的小村子里,人们都对城市里的各种职业都没有概念;他们的孩子也对职业没有什么概念,即便长大之后走出去了、接受了高等教育并步入了形形色色的工作岗位,脑海里仍然固守着“有出息”、“没出息”这种最简单粗暴的衡量个人成就的标准。
二年级那次作文比赛结束从县里回来之后,校中心小学的面包车将她卸在小镇中心街街头。她沿着和家人赶集常走的路线,穿过一块又一块为了留到三月底钟花生而跑了冬荒的尚为耕种的裸露农田,一个人慢慢往家走,脑子里不断回放这次远行的片段。想到晕车和呕吐,她感到无地自容,即便没人,脸上也羞得火辣辣的;想到县实验小学的气派——漂亮的楼房、水泥墙上雕的花、海报栏里的照片、崭新的课桌椅,她竟然敢坐在别人学校的旗杆下,看着那么多人在她面前做广播体操,想到这里,心头的乌云消散了,她为自己骄傲,高兴得跳着走。跳着跳着,就在田埂上采起花来了,红的、白的、黄的、紫的,采了满满一捧,有“小狗拉磨”、蒲公英、紫云英、紫地丁、蛇冲苗,还在齐腰深的麦田里薅了好多开红色小花簇的哨子(苏北方言,常见的生于麦田里的一种攀爬野草),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她带花环、捧着花,去追白色、黄色的粉蝴蝶,快乐得像一只漫湖里的小野兔。她高高兴兴地从河堤上蹦跳着下到河边,在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刹那之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晕车呕吐的囧事,她摘下花冠,连同手里的捧花一起,丢进水里,看着那花花绿绿的一团慢悠悠地随水淌远了。
她闷着头走回来,心头被几种复杂难辨的情绪笼罩着。再到阳台看月,月亮也比之前朦胧了许多。爱怨交织的情愫里,她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撕扯着。此身不能由自己主宰,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她感到无比愤怒,那三个男人说那话时轻浮的笑声又在耳边聒噪,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怒骂道:什么狗屁!
“未名陌生人”:抱歉啊!下午被领导催稿,一直写到现在。社会上你说的那种人太多了,赚几个钱,被人恭维恭维就觉得自己是大爷了,看别人都比自己蠢。亲爱的,与其为这种人生气,你还不如气一条狗。
2017年10月11日,小陈同学的课程顾问再次打来电话,她习惯性地皱起眉头,不知道又要听到何种让人无力的消息。她一点都不想接,然而她知道,程老师作为班主任,夹在中间比她更为难。她硬起头皮接通电话,做好了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要竭力克制自己的准备。这次程老师并未提及小陈同学,她说的是另外一个同学的事,
“杨老师,就麻烦您接一下好么?这个学生真的,呵——,怎么说呢,”程老师顿了顿,一言难尽的样子让她心生警戒,又听她道:“那是个很让人心疼的孩子,您给她上上课就知道了。”
她委婉拒绝道:“不好意思哈,我现在课已经满了,不太有时间再接一个新学生了。”
“她不会报名的,只上一节测评课,只上这一次,之后不会再占用您的时间。”
在此之前,他们打电话找她上课几乎都抱着一定要拿下一单的想法,电话沟通时总是极力恳求她一定想办法让学生报名。可是这一次,明知学生不会报名,程老师仍然努力说服她上课,这倒让她有些好奇了。她松口答应了。第二天晚上九点钟,终于见到了程老师口中的学生。
是个女孩子,留着一头参差不齐的老式青年头——就像小时候下乡收头发的小贩子给卖头发的女孩子剪出来的发型,她们都说“剪得跟狗啃的似的”——小小年纪发际线已经很靠后,额前短发一缕一缕的,剑戟似的向前刺戳着,露出下面那部宽阔却不够饱满的额头;再往下是一截又平又宽的短鼻梁,像小孩子随手拍平一条橡皮泥贴上去的似的;鼻子下面是颜色暗淡的厚嘴唇;再往下一凹一凸塑造出一截短促的下巴;女孩子扭头的时候,她还在她的脖子上看到了一个喉结似的凸起。她看得暗中叹气。她看得出她很紧张,所以尽量讲得很慢,而且只挑简单的东西讲,想先帮她树立信心。当她将一个并不算难的知识点讲了三遍而她仍然面带困惑、紧张地咬着嘴唇,她忽然明白了程老师的那句“是个很让人心疼的孩子”:她长得不美、智商不高、性格羞涩、胆子很小,但是她努力地想要变好,并因此展现出一种笨拙的顽强。
她看着她紧绷着的身体和表情,知道此刻她心里一定很难受,一方面为自己的愚笨、另一方面为在一个陌生的年轻女老师面前出了丑。她看着她,忧虑化为同情。她知道学校里和社会上的那些人看重的是什么:成绩、外貌、家势、以及可能带来光明前程的种种,但是她也看得出来,那些能叫别人看重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有。她就是最普通的那些学生里最普通的那种人,进出教室时必定低头快走、紧张得就像在被人押着游街,会局促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连要不要去洗手间这样的小事都要挣扎半天。她可怎么办呢?她想,暗暗叹了一口气。由于袁华的话,她已经很注意不让自己叹气了,但是这节课上得她,哎——
她知道,现在的学校教的只是如何让有能力的人更有能力,而不是如何让她这种灰扑扑、笨兮兮的学生获得能力。基础教育阶段,她的学校教她如何低头忍耐好好学习,却不会教她如何面对劣势、获得走出困境的能力;等她忍到大学,溪水流进大海,失去了河床的约束,没有主心骨的她更容易迷失方向,只知道被潮流裹挟着蒙头蒙脑地往前走;和一群人散在某间教室里,听某种对她来说很遥远的概念,似懂非懂地听到放学,然后将自己缩到最小,混在一群人里远去了,像被大风刮走了一团云朵——当然,在此之前一定会有人到讲台前和老师交流,谈笑或者发问、引得老师侧目赏识,但那人一定不是她,不会是那团被风刮走的云彩里的大部分人;等她走上社会,如果她还是以前的她——现在这个笨拙而不美的女孩——她将会见识到真正残酷的现实:美的嘲笑不美的、富的嘲笑穷的、聪明的嘲笑笨拙的、八面玲珑的嘲笑木讷寡言的……一旦踏上社会,人们有一百种可以在背地里嘲笑别人的理由,从一撮头发议论到整体形象,再从整体形象议论到言行举止……在别人的议论声中,幸福的人生被判了死刑。
她学的一直都是死知识,她就像一只麻袋,其他人只管往里面塞东西、她只管默默接受和保存。她的成长,是除了家人好友之外很少有人真正在意的成长——毕竟她这样的人实在太普通了、也太多了,一个个、一茬茬,哪能都在意过来呢?话又说回来了,她又有哪一点值得别人在意?
她该怎么办呢?
她心生焦急,忽而激动道:“亲,你很棒的!你看,你这里……”硬是从她刚刚给出的那个笨拙的、只有两句的回答里扣出一个不算亮点的亮点。她看见她咬着嘴唇的牙齿稍微放松了一点,微微发白的厚嘴唇突兀地向外一弹。
课上到最后,她知道她已经比开始时放松一些了,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在屏幕那边看着她,眼睛里有水花,还有克制的喜悦。她又忍不住啰嗦开了,又说出一通大道理:“我觉得你很不错的,基础也可以,只是有点不自信,长期怀疑自己,所以心里压力太大了,影响了你的发挥,放开一些,认准目标、别有顾虑。别管别人怎么看。”
如果她拿着这节课讲的这种难度的问题去到讲台前发问,她的那些同学会发出怎样的嘘声?她的老师会不会当场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态?然后这一切都将悄悄地化成她心底更深的阴影。她联想着许多可能,越想越惭愧,瞧见她将咬在牙齿底下的嘴唇整个吐出来了,吐得厚嘴唇突兀地一弹,肩头向中间紧缩,她知道她有话要说了——她这样的人,每每有话要说,哪怕只说一句话、甚至只说一个字,都要暗中调动一身勇气才行——她耐心等着,听见她用干涩别扭的声音结结巴巴道,
“老师,我,我平时在做数学题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有好多方法,我分不清,我——”她卡在“我”字那儿,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容易把那些方法搞混是么?”
“嗯。”
她瞧见她舒了一口气,笑了一下,她也跟着笑了一下。她终于放松了一点,她很开心。
“不是什么大问题,老师背单词也经常搞混!一个单词明明背了十几遍,就是记不住。不过后来我才发现,等我记到二十多遍的时候就记住了。数学也一样,做不来不是什么头脑的问题,就是不够熟。”紧接着举了一个例子,“你看你们初一刚开始学解方程组的时候你肯定也觉得不容易学对吧,可是现在呢?我刚才看你解得又快又正确,掌握的多好啊!所以呀,还是不熟,熟了就好了。”举完这个蹩脚的例子,她又感到后悔,为什么要加最后那句话呢?万一她联想到“难道我要等一年多才能弄熟么,那时候中考早考完了啊”,她该更沮丧了。还好,她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这种端倪;她笑了,虽然笑得拘谨而胆怯,但是看得出来,是放松的笑。这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最后,她们挥手告别,她在屏幕这边、她在屏幕那边,隔着从南京到青海的距离,就像当面道别。
她该怎么办呢?她坐在那儿发愁。联想她日后的教育、生活、友情、爱情,再想想她本人——她的人生真是捉襟见肘、到处都是漏洞啊!她该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能让她避免现在几乎可以预见的、横亘在她的未来里的种种艰难?她知道,学校和社会都不会为她改变,她得让自己发生改变,不,不是“得”,是必须,必须拼尽全力,要么塑造一个可以取悦大众的自己,要么锻造一个足够强大的自己。现在的她,如此胆怯、如此弱小,就像一个受惊过度的小雏鸟。
呵——该如何扭转当前的局面?
她感到伤心,想想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明明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
“程老师,那个学生怎么样了啊?”
程老师叹了一口气,“她妈妈特别想让她在咱们这里学,可是学费对她家来说确实太高了。她家是青海那边的,爸爸是残疾人,全家就靠她妈妈一个人摆地摊挣钱,的确太困难了。”
她忽然很想哭,眼泪盛在眼眶里,喉咙里紧得难受,让她不得不张大嘴巴——她想狠狠吼一声,或者像个泼妇似的大喊大叫!然而她没哭也没叫,压抑着心中情绪,低声道:“麻烦您了。”
程老师:“麻烦什么啊!是我麻烦您了,上了一节课,没有多少钱好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这种小孩子以后怎么办才好呢?”
不是疑问,只是感叹——和她一样,程老师也想到了她的未来。
能怎么办呢?社会不会给她这样的人特殊优待,生活也不会,劣势就是劣势。除非,能发明出别的优势来,除非——
“什么闲言碎语都不要在意,一股脑想着如何往前冲,能冲多远是多远。如果这样,也会不错吧。”
“是啊!可是小孩子怎么会懂这些呢!”
是啊!连绝大部分成年人都时常忽略的道理,小孩子更不可能对此有意识了。
天性,悟性——她忽然记起不知什么时候产生的念头——如果天性里没有足以取胜的特质,悟性也没好到能让她及时开窍,真的没有办法了么?不,不可能没有一点悟性,一个正常人不可能没有悟性,一个人天性里也不可能没有闪光点;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悟性、哪怕只有一个闪光点,人就不会是一块石头,而是火星,是火星就有燎原的可能。只是,她自己首先必须有那种顽强的意识,那种遇到困难不但不断琢磨而且努力寻找出路的意识与能力,说白了,就是要像一棵长在石头缝子里的松树——坚忍、顽强,拼命成长。她相信,如果具备了这种品质,什么外貌啊、智商啊、贫穷啊的,都是浮云!
她激动坏了,觉得自己窥破了一条事关人类发展大计的进阶法则。她真的激动坏了,十个脚指头在鞋子里紧紧地蜷缩,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浑身发抖,恨不得站在月亮上向全地球的人大声宣告自己的发现。然而,没等她激动多久,就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漏洞——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但问题是,这种意识和能力是那么容易获得的么?这种意识与能力,倘若天性里没有,后天又该如何获得?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都可以的吧,可有哪样是照着你想的那样来的?知道“顽强”啊、“坚忍”啊、“拼命成长”啊这种品格好,但是有多少人愿意将“养成xx品质”而不是以数字堆砌的成绩与未来当成教育的第一要务?
她又变得忧心忡忡。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很有戏剧性,很快她就记不清那个女孩子的面孔了;又过了几天,再想起与她只有一小时师生之缘的她,脑海里只剩乌蒙蒙的一团愁云:她该怎么办呢?连着一段时间,她彻夜敲击键盘,只觉得身上带着使命,要赶紧把她的材料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