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进来的——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老头,头发胡须连成白蓬蓬的一片。他一手抓着蛇皮袋的袋子口(袋子被他背在背上)、一手推开玻璃门,颤巍巍地走进来;最开始站在门口,平伸着枯树枝似的手臂,手心朝上,有节奏地上下颠动着,口中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声音:老板,行行好吧;老板,行行好吧……她们一屋子六桌人可不是老板,只是进来吃饭的食客——当然,谁都能看出老人祈求的对象不仅仅是老板。有人瞥了一眼接着低头吃饭,有人不为所动,没有人跟他搭话,也没有人给他钱。他便固执地站在那里,重复着同一句话:老板,行行好吧!她想起了爷爷——他在去世前的某一年曾离家出走,背的便是类似的一口蛇皮袋。想起爷爷,就有些不忍心了,忍不住出口道:
“我们都是用手机付钱的,身上没带现金,您去隔壁看看吧,老板在隔壁。”
老人将目光转过来、对准了她,拖着步子缓缓走过来,仍然颠着手重复那句话。她看着那只黑漆漆的苍老的手,为难道:“我没带钱。”老人狐疑地看着她,停在店中间。有人将脸别过去对着墙,有人捏起了鼻子,一个紫衣服的女孩子柔声道:“老人家,我们确实没带钱。”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老人低沉连绵的讨要声在一种尴尬的沉默里分外清晰,看她的眼神变得锐利。她被这眼神盯得低下了头,心想:他可真固执啊!一点也不像老爷爷!同情的感觉去了七七八八。很快,后厨里走出来一位女服务员,手里捏着一块钱纸币,递给老人,摆手道:“人现在年轻人都用手机付账了,哪有带钱的?你拿着钱赶紧走吧。”老人一言不发,攥着钱转身走了。服务员站在刚才老乞丐站的地方,笑着跟店里的人告歉,大家笑笑就过去了,继续埋头吃饭。吃完了碗筷一推就可以走了,一路上聊聊吃喝、衣帽、学业、爱情,热热闹闹地回到各自的地方。不会有人在那个老乞丐身上浪费口舌的,毕竟他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就像一片灰色的落叶,忽地被一股风吹到眼前,紧接着就被另一股风卷走了。
这是2017年1月11日,一个大雪后的中午,她复习累了,腹中饥饿,放下笔出门寻食,在“便宜街”走了一圈,进了这个白天也亮着灯的小餐馆。店里暖气充足,灯光莹亮,年轻的食客们一边吃着热乎乎的韩式料理,一边嘈嘈切切地热烈交谈着。只她一人,独自吃着一份金枪鱼的石锅饭。思绪在白蒙蒙的蒸汽里飞远了,由一个学术问题转变城对几月之后的命运的担忧:如果明年博士考试失败了,自己该怎么办呢?继续备考么?还是继续考公务员?还是什么?好像哪一样都无法长久啊!她握着筷子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没意思。这时,小餐馆蒙着一层水汽的玻璃门上映出了一个灰色的身影,紧接着那个老乞丐推门进来了。老人走了,她接着吃,胃口又恢复了。快要吃完的时候,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她点开那条新闻推送,看到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断壁残垣里,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迎着镜头在哭。
她从小就是个爱哭的人,长到现在,整整三十岁了,不知哭了多少回。哭的次数虽多,清楚地记到今天的却少,为数不多的几个场景就像老鹰在天上飞似的一遍遍盘旋在她的梦与回忆里。父亲突然病倒的那天晚上,她们姐弟三人在父母走后的院子里抱头痛哭;爷爷去世时的种种哭泣;得知何老师去世的那天下午,一个人坐在黄昏的小客厅的阴影里无法自控地默默流泪;童年时看着东坡草垛下的那个老乞丐喝糊涂时的嚎啕大哭……还有一次,所哭的事实在微不足道啊:追着一辆远去的三轮车,哭家里养的第一只母羊生的第一胎小公羊“老胖”被人拉走;那天之后她又放了好多年的羊,在野花漫生的春天的野地、在水草茂密的夏日的河堤、在扒皮草蓄满种子的秋日的山坡、在长满野麦苗的冬日的田野,她与一个又一个小山羊嬉戏玩闹,心里将它们当成老胖;二十多年过去了,仍然会偶尔梦见它:它是这样一只小山羊,头顶平平的没有长角,喜欢在野地里扭来蹦去地撒欢跑,还喜欢梗着脖子、逞着小平头要和她顶架;还梦到它被三轮车拉走了,它看着她,在铁栏杆后面“啊啊”叫,她拼命追赶拖拉机……再一次哭醒了。
为什么、她会记得这些?她还记得好多片段,在那些片段里她没有哭,她却记得一样深刻。老爷爷在老屋东里间的水泥地上沾着水教她写“鬱”字的情形历历在目;她穿着小姨妈给她做的水红色上衣和茄紫色裤子从西河的高坡上冲下来,两朵喇叭迎风折过去,像两朵最大最美的鸡蛋花,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她站在大姑姑家新盖的堂屋门口,看到台风卷着缀满叶子的梧桐树枝在天上乱飞,这一幕发生在十岁左右的某个夏天;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午后,她午睡醒来,看到黑芝麻似的一粒大虱子在前排那个叫小凤的女孩子头发上出溜溜地爬进爬出……经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为什么是这些片段而不是另外一些、变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生活里到处都是意象、到处都是暗示,然而人一心当主角,哪会想那么多呢?生活里到处都是大道理,哪一个听进去了都不会走到后来令人追悔莫及的那一步,可是人就是这样,不亲尝苦果就永远都无法真正信服。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哪些忘掉、哪些记住,她就能变成自己想变成的那个人了吧!
晚上六点多钟,她在楼下超市里买完东西出来往回走,遇到了刚下班的阮真。当她掏出钥匙叮当作响地开门时,阮真突然道:“如果我说我打算和周明森分手了,你会笑话我么?”
怎么会?
这是她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当然,她没有这样说了,而是与阮真对视,认真地说:
“我不会笑话你,只会佩服你。”
又听阮真说:
“我明天去宁波。”
“啊?为什么啊?”
阮真面带微笑,神情凝重,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阮真。
“周明森失业了,去宁波流浪了,我要去见他。”
她看了一会儿论文,上了一节课,又复习了一会儿专业课,坐立不安,总觉得该去劝阮真,或者跟她说点什么也好。她走到门口又回来了,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小彦发来一大串消息:
——老师,你有想过命数这种东西么?
她问她为什么这么问——看得出来,当学生问学习以外的某些问题时她很喜欢说这句话。
——我觉得万物都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就好像世界的每一个东西都有它特定的发展过程
——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是自己的命数,很早就被安排好了
这么小就开始想宿命——她轻轻叹息,回复道:
“嗯,有道理。宇宙太大了,未知的事情太多,真有可能有所谓的命数。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事情就往特定的某几种方向多发展一步;再说一句话、再做一件事,事情又往那个方向走一步;人活一辈子,说了无数话、做了无数事,一步又一步,人就掉进命运的陷阱里了。”其实她敲下这些字时,脑子里浮现的是自己的过往以及阮真和周明森;她敲下那些话时,那些过往就如破碎的浮冰似的在脑海里闪闪烁烁,她敲着字、回忆着过往,似乎看到了那些碎片之间的隐藏的联系了。
她又打了一个比方,“比方你要去买东西,一旦选择进超市,能选择的东西就只能在那个范围里了。”她发完语音,觉得这个比喻漏洞百出,打得有些差劲。小时候的她很擅长于类比,后来就不行了——后来每当她想用类比的方式将一件事情生动有趣地表达出来,绞尽脑汁也只能勉强得到一些别别扭扭的例子。曾经想起自己头脑灵活、思维发散的过往,她感到无比伤心失望;后来伤心失望得多了,渐渐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如今她在类比上已经是一个厚脸皮的人了: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非要那么贴切干什么?
——你有时候纵观历史长河,就会发现,历史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是在不断重复
——我小时候对历史很感兴趣,不想只看课本上条条框框,就去学了通识课。老师从三峡大坝,讲到长江黄河,然后,奥,开始讲,陶瓷,奥不对,我们是在讲丝绸之路之前,就把钟国朝代的故事,我们是按照由古到今,各种朝代发生的各种故事来讲的,一遍一遍地讲
城市里的教育水平果然不得了,连通识课都有;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这么小就知道这么多了!你看,她在感叹的时候用了两个定语“城市的”、“现在的”,她自己随意一想,并没有意识到她用的是这两个词。她是二十年前的农村的小孩子,她当小孩的时候,也经常听到类似的表述:“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你们现在的小孩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其实从中可以学到很多不同于课本上的东西,从最初对历史的兴趣变成热爱历史吧、
——之后我们再去讲世界史,殖民扩张,然后美国的独立
——就是我们还有时候会讲一些,欧洲,特别奇奇怪怪的东西,感觉很好玩
——然后我们就讲茶道,就是那种精神;然后我们还讲话,就是《洛神赋》那个,还有《富春山居图》
——然后再到现在我就会看下《全球通史》,其实有时候也是为了学习的需要。就觉得课本上的东西真的是太碎片了,要自己去,把它做个集体化,把它总结起来,分别归类吧
——我觉得历史不同于数学,数学可能需要一个人的逻辑思维。但是我觉得数学通过人的勤奋,也是可以提上来的;但是历史,这种东西,历史,如果要做到,历史成绩好,和懂历史,这是两码事。因为历史考试到达完美境界的那种人,他们其实一般都会把自己的思想限制在课本上,然后去背那些条条框框,记得很清晰。虽然思维也很灵敏,但是我觉得他们的思维没有伸展度;它是可以跳跃的那种,不同时间段的人,不同的朝代,他们都可以给你不同的东西
——我之前就是,买了本《数学原理》,牛顿写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虽然我数学不好,但是我就是喜欢图形,各种图形。里面有些东西还是可以看得懂的,就是感觉没有太深奥,但是就是,觉得凡是不要被它的名字给吓住,还是要自己用心去看一遍吧,然后,就方便自己去了解一些自己更需要了解的东西
——有时候地理走向真的是决定历史发展,我觉得中国就是这个样子
(针对她此前说的感觉学的多了会矛盾、会纠结,她提出广泛汲取知识的同时,可以适当给自己定位,这个阶段学以什么目的为主、那个阶段以什么目的为主,漫无目的容易因为新知识、新观点的大量涌入而出现价值观上的混乱)
——嗯,老师,我知道了,我这个年龄,虽然了解一点知识,但是毕竟知识是一个海洋,你永远都是一块海绵,永远都在满满胀大,但是要自己挥发出来很缓慢。同时我觉得吸收知识要有深度,不能只有宽度
——就是我觉得我现在自己做得,就是吸收知识还是吸收得太表面,还需要往深入挖掘挖掘,就是,这样才能让开阔视野的效果更明显的呈现出来
——然后,心灵上会更净化一层,哈哈
她好像看见了一只小蜗牛,逞着一双触角努力往上爬。是的,小彦很小,但她努力将思想的触角向外延伸,尽管没有多少人生阅历,却显得很可爱。她说她吸取知识吸取得表面——毕竟她说的这一切大部分出自另外一人之口,真正属于自己的思考产物的观点很少,但她们这些成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悬停在浅显的自卑或者自大之中,带着一种过于悲观或者过度乐观的的心态,妄议着自己并不了解的事。
“真真,要不要一起吃饭啊?”
“不了,我要去宁波。”
“啊?明天你不上班么?怎么突然去宁波?”
“周明森好像失业了,现在在宁波那边流浪呢,我想去找他。”
如果没找到呢?如果他不愿意见你呢?如果他根本就不在宁波呢?一瞬间她脑子里充满了无数的“如果”,她瞧着阮真坚定的眼神,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能跟她说:不管怎么样,早点回来。
网页卡在那里,页面中央的那朵葵花叶片不停地顺时针闪烁着,她等在屏幕前,感觉自己是某种巨大的植物硕大根系里的某条小根尖。手机上已经收到三条询问公务员考试结果的消息了,但是电脑可不管他们着不着急,细密的葵花叶仍然一片接着一片有节奏地闪烁着,一圈、一圈、一圈——
她惊恐地盯着屏幕中央闪动的小葵花,心道:完了完了,不会是考试的时候忘了写名字、成绩作废了吧!或者存试卷的地方着了火、刚好把她的卷子烧没了?又或者在试卷押送途中刚好把她那份弄丢了?脑中瞬间转过万水千山,耳边传来父亲的惊呼声:四百零七分!她顿时清醒过来,仅凭直觉便一眼从一排淡蓝色的数字中捕捉到总分栏里的那三个阿拉伯数字:407。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第一栏数字开始一个一个向右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计算,算到最后一栏,答案与屏幕上的数字合上了!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没有考砸!她考得很好!她渐渐回过神来,懵懂的感觉过去了,心里只剩狂喜——是纯粹的欢喜!她狂喜、她颤抖、她咬紧嘴唇、她攥紧拳头,她明明那样高兴,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高兴太失态!她在那时狂喜,一点也不会想到这个金光璀璨的瞬间将在十几年之后变成悲伤的源头。
页面总是跳的很慢,十几年的光阴岁月在眼前划过,新一轮决定命运的结果还没有出现;小鱼在她耳边叹了又叹,也不知叹了多少次,那个让她在瞬息之间回忆经年的页面终于跳了出来。“分数还没出来啊?”“出来了。”“考多少?考多少?”“412.”“啊——这么高啊,那你还说自己这个考得不好、那个考得不好!不好个屁啊!”的确考得不好——她本想这样说,但是她不傻,略作停顿就把想说的话给换掉了,“专业课超常发挥了。”那一天,小鱼长吁短叹了一整天,好像整个未来都被那张页面、那个数字给毁了;现在小鱼还是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小鱼,只不过又多了几个更能说明她个人特质的新身份:雷厉风行的房企女高管、爱笑的妻子和妈妈。
页面跳转——这回呈现在她面前的是最新一轮关乎她前程未来的一个数字。她舒了一口气,平静地点下关闭键。
晚饭的时候袁华打来电话,
袁华:“公务员成绩出来了,你查了没?”
她:“查了,132分,排名第五,应该进不了面试了。”
袁华:“你别伤心啊,这次就当是试水,你现在有经验了,明年再考一定能过的。”
她笑道:“别担心啊,我没事的。我现在已经过了那种只看天赋的年纪了。的确是我努力不够,技不如人,没什么好难过的。”
袁华:“也不是技不如人啦,准备的时间太短了。你要不要来苏州散散心啊?”
她:“先不去了,接下来准备考博的事,等三月份博士考试结束了再过去吧。”
袁华:“行啊,我随时欢迎!”
是啊,该出去走走的,为友谊来一场彻底的旅行,去把那些散落四方的珍珠一颗颗拾回来。她拿出笔、拿出纸,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纸上,像荒芜的土地上春草生长。她看着写得满满的一张纸,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见过她们似的。她把纸条工工整整地叠起来,从书架上取来那只装满纸条的塑料瓶,打开盖子投进去。满载着她的友谊的纸条落在小纸山上,静静地留在小山尖。她看了一会儿,又用食指和中指将刚丢进去的纸条夹了出来,放在一边,然后两手环起瓶子,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写字台上,小山就从罐子里移到桌子上了。她拈起最顶上的纸条,缓缓展开,是写给爷爷的歌:爷爷,院子里……她哼着曲子接着拾起第二叠,打开,看到“事业”两个字;接着拾起第三叠……展开的纸条皱皱巴巴地摞成一小摞,她拿起来,过去一年多最难割舍的沉重就被她拿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转着玩了!她觉得有趣,反过来调过去地信手把玩;捏着纸角在桌子上“啪啪”地摔;叠成纸飞机在小房间里胡乱发射;放在嘴里咬、丢在脚下踩……她趣味盎然地玩了好一会儿,将那叠纸抹平,把新写的搁到最上面,就在那张被她划得不成样子的纸上面。她把这叠纸整个儿折起来,折了三次,用橡皮筋儿捆成一束,重新投入塑料罐;然后把塑料罐一环一环地拧紧。电光石火之间,往事涌上心头: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是这样将卖破烂攒的钱存进玻璃罐的。
“我他妈的气死了!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直的人,结果自己成了黑幕!就不能让人有点原则么!想做自己怎么就这么难!我不聪明,情商也不高,也没有背景,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自以为的一点正直了,结果呢!他妈的!老子受不了了!”
“呵——,我感觉我变了,我一直坚持的东西没了,我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都没有了。”
……
突兀而怪异地,她在夜色中听到了这一番话——那时她正低头走在“便宜街”,打算去超市买吃喝,面包啊牛奶啊什么的。女孩子愤怒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将正在低头盘算的她吓了一跳。她抬起头,便瞧见了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女孩子在她前面打电话。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她想着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折回路口,走另一条路。正在这时,女孩子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向某个人控诉——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话被一个陌生人听到。或者,她希望有人听她说话,就如倾诉委屈,就像夏天的那个夜色里的白衣男子。不过她还是折回去走了另外一条路。然而她已经听了许多话,没法让自己不联想。她走了一条路,想了好久,思绪有时连贯,思维层层深入,好像在深渊里唠叨了珍珠;有时又会突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来,例如,当她决定不再想关于这个女孩子的时候,忽然想道:一个人——当然这里她指的是像她这种平凡生活里的平凡人——真的能被哪件事、哪个人随便改变么?
当她站在小区门口,翻遍了身上、包里所有口袋仍然没有找到钥匙,她才意识到出门时忘带钥匙了——出门口她发现自己忘了拿手机,没想到拿了手机又落了钥匙。真是,说你什么好呢,蠢啊!她在小区门口等了一会儿,猛然想起阮真这段时间常加班。她瞧瞧胳膊上挎着的一大包东西:牛奶、切片面包、洗衣粉、还有些零七碎八的小东西——感到有些头疼,不得不继续在门口转悠,先走了一阵子,接着背了二十来个单词,然后又看了一页电子书。她决定去师大操场走走。
——杨老师好!马上期末考试了,小清又开始睡不着了。您看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呢?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她也希望她这个普通的兼职数学老师能变成一个神奇的心理专家,只要跟人聊聊天,立马就能解开任何心结——她特别特别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此类魔力,并且曾经以为自己应该做到、也能做到那种程度,不然就说明她能力不足或者没有责任心。所以,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有能力又有责任心的好老师,她在这个问题上摸索了三年,却始终无法让自己成为想象中的样子,于是她开始怀疑:世界上真有那种老师么?毫无疑问,没有,因为问题的根本不在旁观者,而在当局者。
小清啊小清,该如何让你知道呢:其实你已经那样优秀了,只要放下包袱、丢开顾虑,没什么问题能够困住你啊!她好想紧紧抓住小清胳膊,使劲将她摇醒啊!对于小清的问题,她生出一种无力感,围着师大操场转圈子,边走边思索,最终,决定还是先跟小清谈一谈。
——小青在么?我现在没什么事,可以跟她聊聊
——在的,她这两天没有去上晚自习。杨老师您稍等,我去叫她
“喂,小清么?”
“嗯。”
“我听你妈妈说了,这两天睡眠不太好啊?”
“嗯,一躺在床上脑袋里就开始想东西,然后就睡不着了。”
“都想些什么呢?”
“学校里发生的事、题目、考试,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笑了几声,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道,“跟老师前段时间的经历好像啊!”
那段经历啊!说出来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聪明的人还会将她贬得一文不值。可那就是她啊!剥去了为数不多的光环与名头的、脆弱蠢笨却一心想要发现问题的症结并寻求自我突破的那个真实的她啊!
毫无任何思想准备地,带着淡淡的羞赧,她将自己最近一年来的经历娓娓道来。
其实,这种事情不应该跟自己的学生说的,因为她是老师。
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在学生面前维持一副专业、理性、豁达、无所不能的形象,这样学生才会信你、服你、喜爱你、崇拜你,对你的要求无所不应;万一在学生面前露出了马脚,也不要慌乱,干脆就用一种诙谐幽默的方式,让瑕疵变成亮点,或者让学生觉得瑕疵的展露是你做老师的故意为之——任何一场新教师岗前培训会都会重点强调这一点,并以此作为考核一名教师是否合格的最重要的标准之一。她第一次听到这套说辞,是在她们这些新进公司的大学毕业生的第一次培训会上,给他们做培训的老员工在讲台上说得妙趣横生、意态飞扬,她们这些新员工在下面听得眉飞色舞、心悦诚服;她谨记教诲,亲身实践了三年,发现事情就是这样:她按照那套标准要求自己,的确达到了那名给他们做培训的老员工说的那种效果——她的学生喜欢她,她的家长夸她教得好,她的学生和家长都很尊敬她、崇拜她——当然,小陈同学和小陈同学的妈妈例外。所以啊,三年来,尤其是在过去的一年,尽管生活灰暗,却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想起学生和家长饱含溢美之词的教学反馈,她沾沾自喜,甚至有些小得意。
那份难眠、困惑、忧虑、茫然的复杂的无望,那种倾诉的欲望,就像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小清,真的,无论是学习能力还是分析能力,你比老师读初中那会儿强太多了,也比你的同龄人强太多。你大可以什么包袱都没有,只要坦坦荡荡地好好学,这就够了,真的。”
她感到挎在胳膊上的帆布包越来越重,心里突然激动起来,语气变得越发昂扬,
“你现在在这个位置,大家对你的期望都很高,你不想让他们失望,你害怕、你担忧,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小清,我告诉你,别管那些。奥,我想一直得第一、一直考满分、一直受大家赞叹、一直让别人高看一眼?不要这么想,咱们就是咱们,除了素质和品质,别的都不是咱们的,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们怎么掌控?如果学得痛苦,或者感觉迷茫,那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好了!歇好了再继续!有什么呢?”
“可能因为起点比别人高太多,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不,应该说比别人更害怕摔下来。你太害怕栽跟头了,甚至连大家都会犯的那种最普通的小错误到你这儿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万一期末考试没考好怎么办?万一数学又考砸了呢?期末考试没考好就没考好好了,数学考砸了就考砸了好了,有什关系呢?天又没塌!你给你自己背上压了一座大山,你给你自己腿上带了一副镣铐,你把你自己紧紧地捆起来了,是你,不让你自己往前走。小清,我给你讲,真的,你得允许自己栽跟头!越厉害的人,就越要允许自己栽跟头。”
“我跟你讲,小清,等高考考完了你立马就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时你一定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可笑,你会特别后悔把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让你这么痛苦的问题、这么痛苦的状态,高考之后一刹那就能明白,怎么可能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当局者迷。把你现在的担心都丢开,全部丢开,做你真正该做的事。算再迷茫,都有值得自己做的事,现在你只要想想,你在学习上——在数学上——有什么问题,什么题型老错就专攻那种题型,咬紧牙,坚持做。”
“你不知道老师现在有多羡慕你。你现在多年轻啊,前面还有那么长久的未来!老师已经错过好多了!你不知道,老师现在有多想变回你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可是不可能变回小女孩了,永远都不可能了!”
“老师,你现在也年轻。”
小清轻声对她说。
“呵呵,是啊!你看,老师也跟你一样,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重点,时不时地就要迷茫一下子。小清,真的,不要怕栽跟头,不要怕失败,没有痛苦的经历,人不可能成长的。我现在甚至觉得,学校应该在课程里加一条,专门教人尝试失败。”
收了电话。回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她感到遗憾;再一次,她觉得自己说得太啰嗦,没能把自己真正想表达的那种感觉表达出来。哎——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呢?
天上飘起细小的雪花。
一个母亲对她的女儿说“下雪了,回家了”;一小队精壮高挑的男孩子气喘吁吁地从身边跑过去;胖乎乎的女孩子带着耳机娇滴滴地和男朋友打电话;穿着单薄运动衫的老大爷超过了她,远去的背影像个年轻人。“下雪了,回去啦!”母亲追上了骑车的小女孩,探身攥住把手,在小女孩一连串“咯咯咯咯”的笑声里拖着车子往出口那儿去了。她看着这些人经过她面前,然后像雪花似的飘远,手机在她紧握着的手里响了。她举起手机看了一眼,是父亲的电话,她挂断了。
她从不在人多的地方给家里打电话,也从不在人多的地方接家里的电话。一个人静静地走,她想起许多,想了许多。香樟树在头顶婆娑,天空仍然是暗沉的橘黄色,四周全是亮着灯的高楼。正南方,越过一大片参差起伏的黑色树影,三座摩天大楼的端部呈“品”字形排列着,各个顶上亮着一点红色的灯。不知为何,耳畔响起了父亲的话:如果你出生在好人家,肯定比现在强多了——这句话父亲自生病之后就开始说了,反反复复地,一直说了将近二十年。她叹了一口气,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心里不再觉得难为情,她说起了土里土气的家乡话,
“爸爸,公务员成绩出来了。”
“怎么样?”
“132分,笔(笔,在苏北方言里,发音同“杯”)试排名第五,应该进不了面试了。”
“我在手机上看新闻说今天出成绩了,一直也没敢问你。进不了就进不了呗,这次不行明年再考!”
“爸爸——”
“嗯?什么事?”
“你莫担心,下年子我会好好努力的。”
“还是的呗,一年不行再来一年,下年好好努力。你什么时候回家定了没?”
“嗯,二七(苏北方言,指农历腊月二十七)回去。”
“那也快了。票买了没?”
“还没有,今晚回去买。”
“我听声你在外边啊?”
“嗯,晚上吃太多了,就来附近一个大学操场上散散步。”
“走一阵赶紧回去吧,大晚上天好冷的。我看天气预告说南京这两天有雪,你出门多穿点衣服。”
“行呢。”
“旁的没什么事吭?”
“没有了。老爸啊——”
“嗯?”
“你以后莫再说什么‘如果生在好人(苏北方言中,“人”发音同“银”)家’这种话了,也莫在弟弟妹妹面前说。”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连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阮真问她在哪儿,说她现在正在往家走,已经到“便宜街”那儿了;她说她在师大校园,让她在小区门口等她。她发完消息,心里忽然像小兔子似地窜出一团毛烘烘的幸福的感觉,“嗷”地叫了一声,掇着一大包东西撒腿就跑。雪变大了,风也大起来,小风裹着小雪刺凛凛地往她脸上摔。梧桐树的枝杈在高出弯弯曲曲地分隔天空,她一边跑一边仰头望,感觉自己似乎站在水底,正仰头看水面上的一条巨大游蛇。
“特价啦!特价啦!全部水果都特价啦!”
“今晚上这个活怕是干不了咯!”
“也是那样的挖掘机,打一个炮头要一千二。”
“我看这个雪啊至少得下两三天。”
一群套着荧光绿马甲的农民工正在往一辆蓝色的小货车上里爬,车厢里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都笑呵呵地看着下面的同伴。带着橙色安全帽的司机从驾驶室里冒出头来,扭着脖子朝后面喊:“上不了了,上不了了。”又有三个人先后翻进车厢里,地上只剩最后一个农民工,紧紧地把着铁栏杆,一只脚踏在车厢下沿的脚蹬里,另一只脚正在大幅度往上提起。
“越说上不了了、上不了了,怎么还往上爬啊!”
她立住了,看着那个穿得鼓鼓囊囊的老农民工笨拙地往上爬,她好怕那个司机突然开车跑了,不由为那个老农民捏了一把汗:赶紧爬啊!
他终于爬上去了,坐在和他衣着装扮几乎一模一样的一群人里,热热闹闹地说起她听不懂的方言来,司机摇头笑骂:“你们这些老家伙!”将身子撤回驾驶室,车子发动,载着一车快乐的老农民工,闹哄哄地远去了。
她重新起步,从小巷深处的拐角转进去,看到阮真正跺着脚站在铁门前低头看手机,脸被手机屏幕上的光映得白亮亮的。她忽然湿了眼眶。她悄悄地往前走,准备在走到阮真近前的时候大叫一声吓吓她;没走两步呢,瞧见阮真抬起头,脸上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大声道:
“原本还有一个家长让我给她家孩子讲首诗呢,我想着你还在外边流浪,就赶紧推了!改天请我吃饭啊!”
她收起玩心,变成了平日里那个一本正经的自己。“好啊,你想吃什么?”
“逗你呐!下雪了,我也想早点回家啊。赶紧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我听你声音嗡嗡的,感冒了?”
“没有。”
“哭过了?”
“嗯。”
“又有小孩子气你了?”
“我和周明森分手了。”
“真分了?”
“这回真分了。”
“奥。”
终于分手了。
“要不出去搓一顿?喝啤酒、吃烧烤,完了再去唱个歌?”
“这么晚了,还下着雪呢。”
“下就下嘛,下雪天最适合喝酒吃烧烤啦!”
“那好吧,不过我得上去换件衣服,不然一会儿身上全是烧烤味。”
“我也要换。”
“你们知道周明森那家伙有多混蛋么?他——我给他做饭、给他说甜言蜜语、绞尽脑汁想要讨他的喜欢。每次一看到他发状态说胃又疼了、哪里又不舒服了,我都得担心老半天。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偶尔接了不是嫌打扰他工作就是说我无聊。你说,哪个女生谈恋爱是为了给别人轻贱的啊?哪个女生不希望被男朋友呵护?好,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你接受我,是给我面子、给我恩赐,我供着你,我认了,谁让我他妈贱呢,放着对我好的人不喜欢非要喜欢你?!我认了,我他妈认了!我妄图感化你、妄图你能看到我的好,我让着你,不跟你一般见识。他叫我不要给他打电话,好,我控制;他叫我不要去他办公室找他,好,我不去!他经常说没看到我发的消息,好,我信了;我觉得他就是不喜欢表露感情的性格,我以为他内心敏感,我觉得他是真的工作忙,我不能给他添堵。不喜欢明说不行么?总是敷衍我,总是在我下定决定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时候又做出让我心软的事!我……我以为我们上次去旅游已经把话说开了、他也接受我了,我以为我们俩终于可以像正常的男女朋友那样了——可是,他妈的死混蛋!他突然发条破短信和我说分手!和我说分手!突然发消息要和我分手!我看他微博知道他失业了,去了宁波,我他妈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要去找他!我连夜坐高铁去找他!我他妈的就是个圣母玛利亚!呜呜呜——我不想和他分手——”
阮真手里抓着一把吃了一半的羊肉串,嘴里塞满羊肉丁,涕泪横流地趴到桌子上。
她抚着阮真后背,伏在她耳边小声宽慰:“哭吧,哭出来就好!我觉得分手了是好事,再也不用被那个死混蛋祸害了!”她伸手抚摸阮真的头发——她的头发黑亮蓬松,柔软得像秋日的云朵——心想如果这头秀发不小心从某个男生面上擦过,最冷酷的人也会变得温柔吧,可是怎么就软化不了周明森那颗冷酷的男人心呢?
烧烤店的男店员过来上菜,微微一笑,摆手道,“天下好男人多得是!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得了!哭完了该吃吃、该喝喝,让渣男自己跟自己过!”
她忍不住笑起来,阮真哭得更凶了。天下好男人多得是,偏偏就她遇到了渣男!她可能会这样想吧!她想,不由想起了艳回和张子淋,喝了一口酒,感到心里很郁闷。说来说去,还是“感觉”,他们——包括她自己——都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难于改变,不愿改变。
过了一会儿,阮真猛然坐起来,重重地一拳捶在桌子上:
“妈的!撸串!没他老子还不活了啊!老子现在摆脱渣男了,老子感觉很幸福!”
竹签在桌上堆成一小堆的时候阮真终于从周明森的话题里挣脱出来,她没再哭了,声音沙哑地说起别的事,
“我现在特别怀疑努力到底有没有用。我班有上一个小男孩,真的是特别特别好的孩子,学习很用功,也特别孝顺,有一回他哭着问我:老师,怎么样才能把成绩提上去啊?我一直在努力,为什么还是考不好?我是不是真的比其他同学笨啊?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得心都要碎了!那个孩子虽然也有很多小毛病,可是真的特别善良,发自内心的那种善良。他这么问,我能怎么说呢?只能安慰他喽,‘你一点都不笨啊,只是还不到时候,时候到了就能看到效果了。’可是我想想周明森,这些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前段时间有个很重要的考试,考完之后,那个小朋友又来找我,说‘老师,我奶奶生病了,想看看我成绩,能先把我的试卷批出来么?我知道他不是那种为了成绩胡乱编故事的孩子,就跟阅卷老师打了招呼,让他尽快把那个孩子的试卷批出来。结果出来了,那孩子只考了八十七分,哭着问我们能不能给他加到九十分,我们当然不会给他加了,”阮真叹了一口气,声音哽住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要试卷的第二天,他奶奶去世了。”
于是她又想起那个青海的小女孩,她跟阮真讲她,阮真往嘴里灌酒。她又说起小凤——也就是她某天中午午睡醒来在她头上看到虱子的那个女孩、她的小学女同学小凤。小凤不美,或者说“丑”,脸长得不好看,衣服穿得邋里邋遢的,头上还有一大块癞疮疤。传说她妈妈偏心她弟弟,不喜欢她,经常用针扎她、不给她饭吃。长得不好看也就算了,连亲妈都不待见,还有谁会在乎她呢?小凤就成了学校里那些捣蛋大王固定的欺负对象:有人骂她、有人打她、有人用削尖的铅笔芯扎她……后来小凤辍学了,听说跟她们村的人去青岛打工了,那之后就没她的消息了,同学聚会没人提她、各种小学同学群里没有她、走路赶集都遇不到她——她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但是没有关于她的噩耗,所以她想她一定还顽强地、甚至好好地活在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阮真:“我们比小凤幸运多了。有时候觉得人活着好累,工作、恋爱、社交、结婚、养孩子,好累好累好累啊!有时候又觉得生活还有点希望,真不知道什么时才能真正安心。”
接下来,话题转换,提起来年打算:她会离开南京去北京、阮真争取在省报上发文章,提到了王婷,不知道她有没有决定好出国还是考公务员。她们言之凿凿地说着各自计划,都清楚在计划变成现实之前的这段等待之中,生活不会让她们轻松——从来都是万事开头好,很快进入疲劳期,走到那一步,人就跟突然失忆了似的,忘记了曾经咬牙切齿地发下的所有誓言。
阮真:“不管怎么说,往好处想总比往坏处想好。”
最后,两个人高举羊肉串“碰了一杯”。
阮真:“楼下服装店老板娘说咱们是‘三人帮’,现在‘三人帮’只剩下两人,明年咱们俩也要散伙了。为咱们的缘分干一杯吧!”
她感觉自己没什么好说的,想了想,笑道:“祝咱们身体健康、笑口常开!”
阮真在她身上拍了一下:“你以为发祝福短信呐!”
她:“有好身体、好心情才有力气奋斗么!”
两个人笑成一团,又举起羊肉串“碰了一杯”,凶狠地将肉撕进嘴里。
“其实我心里清楚,他经历了好多事,我并不知道。站在我的角度上,他是渣男,大渣男,可是,如果站在他的角度想,或许,跟我在一起他也很痛苦。”
“我知道,这段时间他正处于一种特别消沉的状态里,甚至整个世界观都崩塌了也有可能,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在乎,只想一个人消沉到底,谁也不要去管他。我这么在乎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我没法让自己不管他啊!晚上躺在床上,一想到这么晚了他很可能还一个人在外面游荡,没有地方可去,我心里就好难受好难受!这种时候,我多想能在他身边陪着他啊!可是他不要我——他不要我!他告诉我在他在那里,可是等我赶过去了他却不在。我能怎么办啊?”
她叹了一口气,“这种情况的确没办法,除非他自己想通。”
阮真笑起来,泪水流得那样汹涌,“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想通的,但是我等不起了。所有人都在催我结婚,今年我爸妈身体又不好……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阮真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她握着阮真的手,连连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
烧烤店里别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阮真的哭声。过了好一阵子,阮真不哭了,两个人默默地喝了一阵子酒。阮真说:“不管怎么说,先把房子买了吧。”
凌晨一点多,这场临时起意的聚会终于结束了,付完钱,她们两个挎着胳膊走出烧烤店。雪还在下,白莹莹的雪片子在风里斜斜飘落,已经在地上积得很厚了。
阮真:“好冷啊!咱们别去ktv了,回家吧。”
她:“好啊。”
阮真:“一想到立刻就能钻到被窝里好好睡一场,感觉好开心啊!”
她:“是啊。”
默默地走了一段。
“哎?你最近有没有联系婷婷啊?”
“没有。”
“她有男朋友了。”
“啊!这么快啊!”
“是啊!是她家亲戚给介绍的,对方条件好像特别好,而且对她也特别好。婷婷跟我说,那男的每次去外地出差,回来都不忘给她带礼物。”
“哇!这么好!”
“是啊!”
“这家伙,几个月前还嚷嚷着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现在房子买好了,男朋友也找好了,结婚就是早早晚晚的事情了。”
“真快啊!”
“想想也挺神奇的。”
“嗯嗯。”
从前她和许多人想法一致,觉得任何一个故事都不可能有大团圆的结局;现在她仍然这样认为,只不过,不是不相信结局如何,而是不再认为有结局——低谷、高峰或者平淡,再像结局的某个阶段或者时刻,一旦到达了,就变成了一个路标、一个节点。只要步履不停,故事就没有结局,没有结局就意味着还有希望。所以,只要生命不休,大部分的普通人会有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结局。
脑子里全是这一年多来与阮真、王婷相处的点滴,心里柔情缱绻,又勾起了许多往事:
爷爷和奶奶的婚姻并不幸福,从结婚后不久,到最后爷爷去世,前后一共吵了七十多年。为他们年轻时如何吵的她不清楚,但是在她记事之后的吵架大部分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每次吵架都会大动干戈。先在家里大吼大叫,吵得前后左右的邻居都过来劝架;然后轮流上儿子家告状,并在儿子家的院子里哭闹;有时爷爷气不过了要打奶奶,将奶奶追得满街满巷跑,老两口一边你追我赶一边对看热闹的庄邻哭诉,哭诉日子过得不如意,哭诉儿女不孝顺——
父亲得病的第二年,爷爷和奶奶吵架,追着奶奶跑到隔壁镇子去了,老两口在那边迷了路,被一个嫁到隔壁镇的本村姑娘认出来了,打电话叫父亲去领人。父亲去了,看到爹妈两个坐在人家村口的大桥上,被一群外村人围在当央,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哭诉着。父亲气坏了,低着头走过去,默默地领着两个老人往回走,走到东山北边那条荒凉的小路上上,父亲终于哭了。
“我那时候真给俺大大俺妈妈气毁了,你说俺这些儿女一个个的都过得不顺心,他们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人呢?我越想越想显(“显”音译,苏北方言,意为“哭”),越显越大声,感觉日子没法过了!可是不过能怎着?我一想,还有你们姐三个……”父亲将脸转过去,说不下去了。
反正就是这样吧,老两口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中间有几次实在吵得厉害了,爷爷便搬了出来、住到了儿子家;在儿子家住一阵子又不放心奶奶一个人住,然后再搬回去;在爷爷去世之后的那天晚上,奶奶歪在小姑姑怀里,终于说了一句话:是我错了还,不该跟他那样吵法。
其实她从未真正吃过苦头。没有像爷爷那样早早失去双亲孤身流浪;没有像宝庆大爷那样需要半夜里跑到荒郊野岭打猎谋生;没有像父亲那样多次背井离乡、历经种种重大人生变故;更没有处身战乱之国。她一直生活在种种无形的羽翼下,温暖安全、单纯无知,便将一片乌云投下的阴影当成了黑暗。时代的确不同了,然而哪有两个时代是完全相同的呢?哪一个时代都有人迷茫也有人清醒——以或者乐观或者固执或者坚韧或者勇毅的态度坚守某种品质并以此为炬冲破重重迷障、踏实而清醒地生活。如果还未见识过世界,那就去见识见识吧,不一定要远行,但一定得突破自我禁锢的枷锁。如果一定要失去,那就索性放开手,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人,不是只有一条路。
……
残夜将尽。
她合上电脑,熄灯上床,被薄褥薄,身子冷得像冰棍。她将一只脚贴在另一条腿的小腿肚子上,感受热气极其缓慢地从脚底板传上来,身上被刺激得一阵阵打冷战。父亲说她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身上热得像个小火炉,冬天的时候揣在怀里睡觉可舒服了;母亲却说她是“凉骨人”,天生手脚冰凉。她也不知道他俩谁说的对,反正记忆里不是父亲将她的双脚踹在怀里,就是母亲用她火热的大脚将她的脚包在中间。后来她开始使用取暖的工具了:先是暖水瓶,将用剩下的吊针瓶刷干净,灌上热水,塞到脚底下;接着是暖水袋,两块钱一只的红色塑胶暖水袋,脚一贴上去,好像全世界再也没有那样幸福的瞬间了;然后是充电加热的暖宝宝;再然后是空调,冷得狠了,寒气冻进骨头里,就打开吹一吹,暖了再关掉。今年,她没有用以上任何一种方式取暖;她有意让自己感受寒冷带来的那种最原始的肉体上的不适,冷到骨头里,就能驱散大脑里的杂思;她感受着自己将被子越裹越紧、整个人像过电似的不断打颤,裹紧再裹紧、颤抖再颤抖,像拧甘蔗那样渐渐把暖流拧出来了。身体如大地回春,温暖缓缓取代寒冷、心情逐渐明媚、笑意爬上嘴角、干涸已久的心田终被幸福的春水灌满。两只手一左一右、缓慢地摩挲着侧腰上的皮肤。昨天白天,她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借着天光看到了那里的皮肤——松弛绵软,长着一层细小的皱纹——心想,再不是几年前那种紧致有力的腰肢了!容颜凋零、身体失型,她已经走过了开满鲜花的青春的芳草地,就这样开始衰老。
未名陌生人说: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没弄清自己的优势。
她想:(我的)优势到底是什么呢?
那些感觉自己一无是处的浑浑噩噩的日子仍在眼前,像夏日暴雨后的乌云似的徘徊不去。如果刮来一阵大风,吹散遮目的云雾,让她的优势可以像太阳那样闪闪发光、真真切切地挂在那儿……她知道,皮囊从来不是她的优势,可她却像一个贫穷的女人对待她唯一的珠宝那样看重它;她知道,聪明也从来不是她的优势,可是她却时时矫饰,拼命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聪明人。不好看,不聪明;除了心软,没什么情商;性格寡淡,不怎么讨喜;没有家世,也没有那种人人艳羡的好工作;做事情没多少耐力。她这具躯壳里装的东西,又有哪一样可以称得上“优势”呢?
她努力想了几个答案,都不能叫她信服;她知道,她要的是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被轻易剥夺;她知道,那应该是一种品质——拥有了那种品质,就像大树拥有了树干,在时光的长河里、在逐渐衰老的历程中,既忍受得了平淡岁月的冗长繁复,也经受得住暴风骤雨的考验。可是很显然,那样的好东西她现在还没有。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这么自信了。心田蓄满春水,温柔地、充满活力地激荡起来。过去的事在脑海里缓缓地飘过去,一件件的,好像发生在昨天——
多少年了,依然无法启齿,甚至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太坏——那时,她也欺负过小凤,小凤坐在她前面,她嫌她头上的赖疮臭,恶狠狠地朝她头上丢橡皮。爷爷过来给她送雨衣,看到了这一幕,揪着她的耳朵将她从教室里拎出来,在走廊上将她从前门踢到后门,问她还敢不敢再欺负人,她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当天下午放学之后,爷爷领着她去小凤家道歉,小凤的妈妈对他们笑脸相迎,当着他们的面转过身,狠狠地甩了小凤几巴掌。
“工作了没时间学了吧,老了没力气学了吧,我觉得啊,越往后,人生就像一场大干旱,就必须趁干旱来临之前抓紧时间喝饱水。”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啊!你怎么产生这种想法的呢?”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我就这么想。我没有你们聪明啊,只能拿时间弥补大脑的不足啦!”
只有真正的惩罚找上门来,人的反思才会是痛苦而彻底的反思,而不是带着那种洋洋自得或者自我开脱意味的反思。当年苏雪峰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方面感到震惊,佩服她能想到这一点,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在智商上的优势沾沾自喜。当年的她傻得真可笑——在早读课上偷看沈一平,担心刘成会不会想不开,佩服苏雪峰,偶尔为那个疯了的高一女同学感到难过——那是个青口城里的女孩子,成绩很好,会弹钢琴,很喜欢笑——当年的她,在做这些的时候,骨子里一直带着一种清高的得意!
“同桌啊,你怎这么聪明啊!”
“呵呵,那是!”
那时的她,自卑又自负,除了既定的、在学习上的目标,完全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在那个被窗外的阳关对比得越发阴暗的教室里,她作为领唱肩膀上扛着一只大功率喊话机,几十个小女孩的声音略显错落地汇在一起,穿过她耳边那只凉冰冰的机器,声势浩大地泻进一条看不见的河床。北边的阳光那样刺眼,教室里那样阴暗,小女孩们全都穿着一样的连衣裙,白色的棉布上印着大朵大朵的浅橘黄色的大花。那次之后,她把那条裙子叠在衣橱里,总也舍不得穿,之后想穿了,发现裙子已经被老鼠咬坏了。
现在回想,又不像以往的每一次回想了——她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内心的变化,就像屋外轰隆隆地打着雷,而她正在房间里安睡。平淡、纠缠、困惑,时有会心一笑的瞬间,再忽然冒出一个“好大的”问题——往事如潮,温柔地包裹着她,好的、不好的,此时好像没什么区别似的。
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开心并获得长久的幸福呢?
倘若明年的申请失败了呢?
不该孤注一掷啊!
受了打击、吃了教训、尝了恶果,生活就该将一个又大又亮的人生目标双手奉上了?亲手将它挂在你胸前,正如一个饱经战火洗礼的将军胸前那枚最耀眼的勋章;亲手将它悬在你头顶,正如一颗只为你存在的永远闪耀的导航星——你总是这样想,然而现实之中哪有这样的好事呢?除非自己走到了那个位置、那个恰当的位置,而事情又刚好发展到那一步、那不早也不晚的一步,大彻大悟才会彻底贯穿你的心。大部分时候呢?大部分时候啊,未来只是遥远之地风吹树丛时若隐若现的灯火,似是而非的感觉里不可能没有那种害怕走错路的、隐隐的然而却如影随形的恐惧。这些,如今她都懂了,但她仍然不喜欢那种感觉——恍若蒙着眼睛在昏夜里走,胆战心惊地摸索着,不如正在去何方。
她迷迷糊糊地思辨着,思绪凌乱,很快就睡着了,梦见了王丽丽——有时候生活真是比戏剧还有戏剧性。
王丽丽坐在她爸爸那辆刷红漆暗沉的三轮车的围栏上,还带着学生时天天戴的那副镜片旧得发白的无框眼镜,胖乎乎的圆脸上带着两坨霞红,头顶短发被风掀翻过去。她爸爸笑得那样开心、那样得意——她女儿王丽丽学习好、是远近闻名的大学苗子,每回他骑着那辆三轮车拉着他女儿、就跟拉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一百多斤重的金元宝似的,几个人村子的人都在背后悄悄议论他“你看他得意那个样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上火的(上火,苏北方言意为‘嚣张’)”王丽丽被他爸载着、被风吹着,春风得意,骄傲得像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他们从西钢路那边远远地驶过来,停在她面前,吓得她手一哆嗦,一把瓜子全翻在地上了。
“你怎么还没开学的?”王丽丽问她。
“刚放假啊!”
“啊!你上什么学校?怎么放假这么晚!”
“昂,学校不太好,放假就有点晚。”
“俺学校明天就开学咯!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了!走了哈!”
“嗯嗯嗯。”
她连连点头,心里巴不得她赶紧走。然后王丽丽就像一个信号似的,在她眼前一闪就不见了。
这个梦要给她什么启发呢?夹杂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梦里,就像梦里的王丽丽一样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却又那样完整、那样生动,一下子将她带回到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以及更早之前的许多个瞬间:黑黢黢的杨树林、明晃晃的水果刀、四散而逃的女孩子、恐惧绝望的尖叫、愤怒的面孔、黄澄澄的烙煎饼、大酱和大葱、蓝白相间的大校服、兴奋地挤在一起准备看她脱衣睡觉的女同学——
“哎呀,小杨青松要睡觉了,能可爱的!”
“你在里边、我在外边。”
“你要不要咸菜?”
“我在门口等你。”
——你几人就这样走了啊!
当年班主任在阳台上的质问时时在耳,罪恶感潜藏在无数个难眠之夜,和内心深处的自卑串通一气,织成一张结实的大网,将她牢牢地按在懦弱的深渊——十七年前,她们将王丽丽抛下,抛弃在歹徒明晃晃的刀片后面、抛弃在那个漆黑寒冷的夜晚。
她走下床,打开灯,将书架上的罐子捞过来,摸出那张“来年计划”,犹豫再三,终于添上“王丽丽”三个字。此时此刻,她看着纸上的“王丽丽”三个字,心中充满释然的幸福感觉,丝毫未有察觉:2018年二月二十二日,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放手一搏的读博大计,随着一纸复试人员名单在网上挂出来再次失败了,轻飘飘地失败了——那时她将心碎到不能呼吸,然而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安心的、暖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