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大堤上照下来,小巷子的干土路从东到西一片亮堂堂,闲下来的村民们或者袖着手或者跺着脚在院墙外的太阳地里闲谈,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亮。这时候她们家的早饭已经吃完好久了,此刻妈妈正在灶间忙活,烧制这日上坟要用的菜“五大碗”。按照她们那里的风俗,春节、清明与中秋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三大节日,家家户户必须正儿八经地给去世的亲人上坟烧纸、虔诚祭拜;三个节日之中又以春节最为隆重,不但要烧纸,还必须依照老辈流传下来的规矩制备酒菜,其中的菜品就是所谓的“五大碗”了:鸡肉(鸡必须是小公鸡,须有一头、两爪,按照整鸡的样子摆在白瓷碗里,下面以粉丝粉皮打底、上面用整棵香菜点缀)、小鱼(须用小‘刀壳子’,也就是小鲫鱼)、丸子(在她的家乡,丸子一般用豆腐和猪肉团成)、红烧肉、炸豆腐。上坟祭祀的事一般由大家庭里中间一辈中留在家里“打庄户”的业已成家的男丁们轮流负责,爷爷家里老家有二、四、六三兄弟,三年一轮,今年正好轮到她家了。
妈妈在家里准备菜品酒水的时候父亲他们正在奶奶家的堂屋地上打纸。“打纸”是一种处理火纸的程序:取来一叠烧纸,四四方方地整理好了、搁在地上,将纸橛子——一枚刻有铜钱印子的木橛子——带铜钱印刻的那一端按在烧纸上,一手握紧纸橛子,另一只手以小锤敲击纸橛子顶端,铜钱形的印记就留在烧纸上了;“哐哐哐”地一口气从头敲到尾,一叠纸就打好了,但这只是半成品。烧纸不但要打铜钱印,还得按照固定的格式折叠:取三到四张为一卷,先沿稍微偏离对角线方向的线条对折,让折过去的两个角错成两座连着的山峰的模样,然后从折痕处开始向上折叠一指长,折完之后再折一次,至此一卷纸算是完全成型了。父亲和二伯父负责打纸,其余的男丁负责折叠,她和奶奶、小姑姑、小桃四个人是女眷,纸摸也不能摸,只有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太阳升到杨树梢头时,母亲过来通知他们酒菜备好了,奶奶家的堂屋里打纸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父亲让弟弟回家找“高声”——也就是他们当地产的一种土爆竹,点燃之后直奔天空,窜得高、炸得响,所以取名“高声”。弟弟答应着跑出去了。
“三轮车也推出来哈!俺这边弄完纸就过去。”
小六叔叔:“不骑车了吧,天好冷的。这回俺人多,东西分分就够拎的了。”
父亲:“那也行,”说着朝已经出了大门的弟弟喊道,“车子不用往外推了,光拿高声行了。”
“知道了。”
奶奶撇着小脚走进东里间,捧出一叠折得四方四正的黄纸,大声道:
“头段时间黑夜里做梦梦你大大了,他说没有衣服穿,叫我给他做一身。囔,这是我在汪于扎纸匠那里叫人做的,你们带他坟上烧了吧。”
父亲凑到奶奶身边大声道:“先搁你家里吧,一阵俺先上南边,回来再去北山。到时候走你家门口再进来拿。”
奶奶:“奥,那你莫忘了。”
父亲:“忘不了,”转头对她道,“你好记着哈,回来的时候提醒我。”
她点了点头。
父亲:“记好咯,莫忘了。”
她:“不会忘的啦。”
南平房的过道里摆着两只带把手的红食盒。小婶子袖着手倚在灶间的门框上和坐在灶坑前烧火的母亲说话。
她问道:“不都弄完了么?还待锅屋干什么?”
小婶子:“你妈烧水的,等你们上完坟好喝。”
她:“不是有电水壶么?”
母亲:“人多,天又冷,电水壶烧那点个水哪够喝的。他们打完纸了啊?”
她:“昂,准备上南岭了。”
弟弟手里拿着一把高声“扑扑啪啪”地从她身边跑过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伸手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
她龇牙道:“干什么,好疼的!等我下子!”
弟弟回头向她做了个鬼脸,跑得更快了。
她一边追一边道:“今天太阳出来喽,你怎变这么活泼的!”
一直追进奶奶家。弟弟将高声展示给父亲看,然后偷偷向她做鬼脸。
她用食指指着弟弟控诉道:“爸爸,你看俺弟弟啊!”
父亲瞪了弟弟一眼,“你怎么欺负你姐姐了?”
弟弟:“我哪有?是她自己追我追不上,能怪我啊。”
父亲:“不怪你怪谁。行了,赶紧和小伟伟把纸拿车上,准备开路。”
弟弟抱着烧纸经过她身边,又对她吐舌头。她跟他一起往外走,小声道:“我怎么感觉你这次回家有点不正常。”
“哪有。”
“真的,昨天心事重重的,今天又有点太活泼了。”
“你也太难伺候了吧。不活泼也不行,活泼也不行。”
“也不是说活泼不活泼的问题,真有什么事就跟我说,莫自己藏心里边,知道吧。”
“知道了。”
南坡上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抬着筐子往大堤方向走。东岭那边,青烟袅袅地上升在大堤与杨树后面,飘散在淡金色的天空之中。
小二叔叔:“那两人是谁啊?”
小六叔叔:“不宝林弟兄俩么。人家(上坟)能早的!”
二伯父:“不早咯,俺光打纸打多长时间了?得抓紧时间了,一阵上完南岭还得上北山。”
二堂哥、三堂弟抬着食盒,小六叔叔拎着张简易折叠小方桌,火纸和鞭炮分给其余的男丁拿,只有她和小桃两个女孩子空着手。他们下了巷口那段陡坡,过了东小河,从抛荒的农田里斜插南岭,将冻得又干又硬的土坷垃踩得“咔嚓咔嚓”响。他们四个尚为结婚的小孩子说说笑笑的很快走到前头了。小伟伟还是小孩心性,一面反身走,一面用棉鞋头踢土坷垃,和弟弟聊着网络游戏里的英雄。她们顺着地势往上走,从舒缓地起伏着的农田上到南坡,顿时视线开阔、神清气爽,农田、黄泥沟、小草岭、池塘、大堤、杨树、村庄,都沐浴在白灿灿的阳光里一览无余。她瞧见弟弟他们脸上都带着两团红晕,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嘴里哈着白气。自己也是这样吧,她想,扭过头,瞧见男人们还在下面的农田里往上走。他们四个停在路边,等后面一群人走近了,听见三伯父说,
“今年中秋节那会儿我和云江去了一趟铁岭,原本想带他上他妈坟上磕个头的,结果坟子怎么都找不着了。”三伯父在东北生活了几十年,说话时一半乡音、一半东北腔,听着曲里拐弯的很有些滑稽;然而当三伯父用这种奇怪的口音将“着”字发成第三声时,她的心随着那个生涩的转音突地一颤,生出了一丝伤感。
小二叔叔:“怎么会找不着呢?”
三伯父:“埋的时候她那个坟子就弄得小,又过了这么多年!也怪我,早些年想把她迁回老家的,他家人不让,我也就算了。”
她对小桃说:“走,上那边望望。”
四个人接着在前面走,在岔路口处向东,斜穿农田,然后沿着地头上窄窄的沟崖往南走。
父亲在背后喊道:“你们几个小孩干什么啊?”
她:“到这边望望。”
突然,小伟伟指着沟底大声叫道:“哎吆!那不是俺小时间耍那个山洞么!”
他们都朝小伟伟手指的方向看,瞧见了位于斜前方沟壁底部的扁圆形洞口,洞口很小,黑黝黝的,外沿的土壁上覆着一片干青苔,长着几丛干枯发黄的蕨类植物。许多年前的某个夏天,一群在田野里玩耍的小孩子在一条野草丛生的土沟里发现了一个山洞;他们拔光了山洞里的野草(只留下长在壁上的蕨类植物当装饰),铲平了崎岖的地面,搬来小石板小石块,在洞里搭了一套小桌凳;从此以后,那个山洞就成了他们童年时代的秘密基地。
小伟伟:“我现在怎么觉得这山洞能小的吭?”
弟弟:“本来就很小了。”
小伟伟:“俺小时间五六个人在里边待着也没试着挤。”
小桃:“你那时才多点个啊!走,下去看看小桌子小板凳什么的还在里边没也?”
他们跳进路沟子,听见二伯父大的声音:“你四个下去干什么啊?”
小桃:“你们先走吧,俺四人走这边。”
山洞很浅,一眼见底,除了野草和壁上坍塌的土坷垃,还有几泡干屎,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小伟伟:“这谁拉屎呀!真意外!”
弟弟:“都过能长时间了,石蛋肯定教人搬走了。”
于是四个人爬上来,一直走到大堤下。坝坡上长满荒草,零星地分布着栗子树、杨树和一种她们那边山野常见的灌木;杨树和灌木叶子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杆子,栗子树带着满树被向北歪斜的褐色枯叶。三人走在堤下的田埂上,将落叶踢踏得哗哗响。
小伟伟:“莫再有蛇啵?”
弟弟:“傻啊,蛇早冬眠了。”
闲话间走到一片光秃秃的草坡下。从前他们经常来这儿放羊,把羊橛子插在坡下的水沟边上,羊儿在水沟边吃水草,他们就长满“扒皮草”的坝坡上滑滑梯。傍晚时分,太阳下山,红霞将坡下的水面映得赤红,晚风吹拂,白色的野水仙在立水中央迎风摇曳,花心里有细小的蜻蜓时起时落。这时候夏日的炎热消退了,羊儿们知道很快就得回家了,头埋在水草里拼命啃,细细听来,是一片细密清脆的“咔嚓”声。疯玩了一下午的放羊小孩这时候安静了,并排坐在坡顶上,如痴如醉地看着落日余晖下的西天与西山。此时水干了,草枯了,只剩干得发白的沟底对着淡蓝天空,原本长着白色野水仙花的地方变成了垃圾堆。
她们三个大的看得呆住了。
小伟伟催促道:“赶紧走吧,这搁(“这搁”,苏北方言,指“这儿、这个地方”)太臭了。”
他们从斑驳的草坡爬上去,从大堤另一面下去,踩着水中的一溜小石头过了河——其实它不是一条河,而是一片长形的水泊,他们叫它“大湾”,每年七月雨季,大湾涨水,在大堤与芦苇沟之间的小平原上泛滥,这时住在芦苇沟东岸的赤脚大大爷就会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划着一条小木船在大湾里冒雨撒网。然而这种场景过去好久了,大湾越来越小,如今萎缩成了一条河,乖巧地蜷缩在宽大的旧河床里,像一个穿着大人衣服的穷孩子。
“赶紧过来了!”
小六叔叔在大湾东岸的祖坟地里远远地朝他们招手。
父亲将一抱纸交给弟弟,叫他拿到大大爷坟上。大大爷,父亲的大哥,正是奶奶时常念叨的那个去世了五十多年的大儿子。太爷爷坟前的火纸堆得高高的,小叔叔蹲在火边用一根树枝翻着烧。二伯父将一串红鞭挂在片松枝上。哥哥弟弟们在坟地四角放上高声鞭。
“咚——啪——”
“啪啪啪啪啪——”
鞭炮声回荡四野,大红色的鞭炮碎屑在空中飞舞,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纸烧得差不多了。父亲将小桌按在坟前,将食盒里的东西排上桌:先是五碗菜、五双筷,再是五只印着玫红色圆形花纹的白馒头,然后是五只酒杯,最后是一瓶酒和一壶茶。父亲摆好了东西,逐一向五只小酒杯里倒酒;他倒完了酒,拿起第一双筷子,从第一只碗里夹起一块鸡肉丢在坟前,又从第一只馒头上掐了一块丢在地上,然后他端起第一杯酒横洒在火堆前,接着是茶;父亲放下茶壶,拿起第二双筷子……祭菜的程序走完了,太爷爷坟前的纸也快烧完了。
“都过来磕头吧。”
她在太爷爷坟前磕了三个头,再去大大爷坟前磕三个,最后在太爷爷坟前转着膝盖朝四方磕了一圈。准备离开的时候,南边田埂上走来几个本家的叔叔伯伯,二伯父弟兄几个走过去和他们说话。“哎吆,老三老五回来了啊?”“回来陪俺妈过年。”她听着爽朗的聊天声过了河,上坡、下坡,穿农田、过南坡。南路尽头是一条小河,也就是几个月之前她在梦里遇到阿梅的地方,从前那上面有一座水泥筒子做成的简易小拱桥——过了小桥,顺着稻田和菜园边上的小路走到头就是奶奶家墙西那条水泥路尽头的陡坡了,早上他们就是从那儿出发的。简易小桥已经没有了,前几年还能看到河床里散落的水泥碎片,现在碎片也没有了。母亲说入冬以来家里就没怎么下雨,河沟什么的都干了。小河原本就浅,现在干得底朝天。
曾经,这里也是村民们放牧的最佳地点之一。夏天河水充沛,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岸边长满了羊儿们爱吃的水草:雀舌头(学名田基黄)、水个(学名“水蓼”)、三荚草(学名“水蜈蚣”)、拉拉秧(学名“葎草”)……放羊人把羊橛子往河边的野地里一插就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情了:大人去南边的杨树行子里乘凉、说话、纳鞋底,小孩子跳进河里洗澡玩水、捞鱼摸虾。冬天的时候,水草枯了,但是没关系,岸边的野地里长着一片青青的野麦苗,羊儿们一看到那片绿色就激动了,拉着牵着羊绳的放羊人一路狂奔。老羊小羊埋头在地里啃草,她和弟弟就和小磊磊、小伟伟踩着厚厚的河冰在河道里“探险”。三个男孩子最喜欢将红色的小甩鞭摔在冰面上炸鱼。她怕炸到自己,只敢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于是便发现了那条肚皮朝上被冻在冰里的树叶鱼(苏北方言,一种淡水鱼,形状与杏叶相近,身披白色细鳞,鳞上有五彩颜色);她将冻着小鱼的冰块敲下来,拿回家放进一只盛饮用水的油漆桶里,将桶提到灶间,晚上去看时,冰块没了,小鱼逞着青色的脊背慢慢地在水里游。
她问弟弟:“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老爸带俺两人上南边稻田里用扒网子扒鱼的事?”
弟弟:“记得,”说着在小伟伟肩上拍了拍,“科普”道,“就是小屋南边那块地,那里原来不是鱼塘,是一大片稻田,里边有很多水沟。一到冬天你大爷就从东北回来了,扛扒网子,带我和你大姐去扒鱼。你不知道,当时鱼很多咯,一网子下去能拉一大堆,刀壳子、小黑鱼、钢针鱼(苏北方言,即昂刺鱼)、沙愣子、泥龙狗(苏北方言,泥鳅),还有小草虾,龙虾,还有破鞋头。哎呀,可惜你没见着。哎,可惜啊!”弟弟一边说一点摇头。
小伟伟:“大哥啊,我瞅你和大姐两人八分都老了,光原来原来原来的,这都说一路了。”
弟弟:“你这家伙太嫩了,不知道以前的好。”
当父亲将网兜往地上一翻,草丛里便有好多鱼虾弹来跳去的了,她和弟弟高兴得连连尖叫,一齐下手往桶里抓,听见了父亲鄙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点个算什么呀?俺小时间河里边那个鱼才叫多!下午一放学我就和你小姑提往年子(往年子,苏北方言,指很多年以前)那种大水桶上西河捞鱼,那个鱼啊,随便一捞就能捞一小桶,里边半斤来沉的多着了;还有那个泥龙狗(苏北方言,指泥鳅),在紫泥窝里边一铁锨挖下去能弄半筐头子(苏北方言,一种带有三角把手的柳条筐,比篮子稍微浅一些,)上来……”当时只觉得父亲讲得夸张不肯相信,如今他们自己也开始跟别人说这样的话了。
小伟伟不服气道:“怎不知道的吭?”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土沟,“那条沟我就记得,那年子来打狗的,我和你还有俺大姐不就带俺两家小狗藏那里边的么。结果藏着藏着开始挖黄泥耍了,弄了一身,回去叫俺妈好一顿吵来。”
弟弟:“人现在小孩哪有耍黄泥的,都打游戏了。头两天我还遇一个小学生,哎吆,我天来,气死人了。”
小伟伟:“现在小学生都放假了,组队时间很坑人了,我天来!”
她:“行了哈,你两人碰到一块三句话不离打游戏,能不能说点旁的啊。”
弟弟:“老爸叫俺们了。”
她转过脸,看到父亲正站在大门口朝他们招手。南平房的白瓷砖在太阳地里雪白耀眼,父亲就站在最明亮的地方。
“呀,差点忘了,得提醒老爸上奶奶家拿纸衣服。”
母亲将馒头和饭菜从食盒里端出来,将另一份全新的放进去。
西钢路被大货车的轮胎压得黑乎乎的,像一条黑水界河:东边土地平整,分布着麦田和村庄;西边地势逐渐升高,于妙音坐落在田野和杨树之间的小高地上,淡黄色的山岭呈阶梯状蜿蜒地排列在村子北边,连接着山脚下那一片绿色的茶园。西山笼在一丛淡青色的云烟里,云烟之下的某一处,有一片长满扒皮草的山坡。再过几个月,河冻化开、大地回暖,那片山坡就开始变绿了:先是朦朦胧胧的一层,像绿绒毛被风吹落在黄地毯上;一场春雨过后,绿意就渗进去了,绿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浓,借助清明时节的细雨,一举占领了山坡。夏天来了,山坡浓绿泛滥;秋日渐深,山坡一片金黄;然后是冬天,山坡卸下华丽的外衣,穿着最朴素的睡衣进入冬眠。四季变换、时光荏苒,当年的她还是一个抓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坐在小镇唯一的那所中学北大楼三楼最西边那间教室第一排最北边的位置,通过那扇用黄色的油腻子封边的蓝色玻璃窗子望出去,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村庄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变成了从别的村子边角处露出来的一片水泥灰。车窗外飞快闪过一团团白花花的杨树桩的断面,路沟子里盛满灰色落叶。在父亲和小二叔叔的闲谈中,车子依次驶过外婆的村庄和北大坝子,遵循路势,向右拐了一个平缓的大长弧,几只小山包在车窗外姗姗近前,又悠悠远去。她盯着最高的那座山的山脚,那里开着一口土黄色的矿,心里默默念了三个字:凤凰山。目光在那处搜索,看来看去,不见当年那座从半山腰里凸出来的小屋和那一大片泼水结冰似的山岩。
她小声嘀咕道:“小屋没有了么?”
父亲听到了,道:“早就没有了,都打多少年了。”
她:“小屋下边那块石蛋呢?也没有了么?”
父亲:“也早叫石塘人打了。”
小二叔叔道:“四哥,你当年那事到底怎弄的?”
父亲:“我干了两年,于明海看生意好了又红眼了,就想把石塘要回去,找我谈,我没同意,结果他就趁俺这些人不注意,带人进去占着了,我不就给他打官司了么。我当时寻思着,反正我手里边有合同,说什么我也不怕。后来拖不起了,就同意赔偿了。”
三伯父:“石塘就给他了?”
父亲点点头:“不然怎么着,人家家大势大的,真动真格的,官司也不易打,拖来拖去的,俺这边哪能耗得起。”
小二叔叔感叹道:“四哥你这个事办得不对,手里有合同,签过字画过押的,你怕什么?大不了耗到底。叫我说啊,俺家这些人啊性格都太软,怕事,一上纲上线就怵头了。”
小六叔叔:“也不是的还,俺们都寻思着吧,一个地方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太难看也不好。”
三伯父:“怎么不好?咱们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明明是他们不对。不过事情过去这些年了,说这些也没啥意思。”
父亲叹了一口气。
就是那一次、她回家要过学费之后不久,父亲开着他那辆被石头磨得锃亮的四轮车,拉了一车她叫不上名字来的机器、以及锅碗瓢盆等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从凤凰山上下来了——官司不打了,石塘不再是他的石塘了。父亲因为石塘的事要和于明海打官司的时候恰逢她刚刚高一升高二、上了一个月的课放假回家要学费。母亲把家里能翻的地方全都翻遍了,连几百块钱都凑不出。父亲让她回去跟老师说说,让学校宽限几天。可是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呢?要学费的事班主任老早就布置下来了,她考虑到家里的情况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开口,又怎么好意思去找班主任?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村里一个按辈分她得叫“哥哥”的小青年过来找父亲,知道了她没钱交学费的事,转身回家拿来厚厚一沓钞票: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有几张五毛的,有的旧、有的脏、有的贴着透明胶,没几张像模像样的。他把钱给父亲,对她说:“俺妹妹莫嫌弃哈,这些钱是我吹呜哇(苏北方言,唢呐)挣的,不太整庄。”父亲说:“你好心好意借钱给她交学费,她有什么好嫌弃的?这个钱我先拿着,等我这边一有钱了就还给你。”她的眼里盛满眼泪,她的心里装满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石塘开得好好的非得打官司?为什么别的同学都能顺顺利利地交学费她却不行?她深深地看着父亲,父亲只瞥了她一眼就扭头跟别人说话了,再也没看她。有时候她觉得是命运对她不公平,有时候又觉得是自己太懦弱,其实不是命运对她不公平、也不是她自己太懦弱,只是她还没弄明白,不明白命运、也不明白自己。
她握住父亲的手,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父亲看了她一眼,将脸转过去。
响石村已经近在眼前了,密密麻麻的民居摊大饼似的分布在高低起伏地的坡地上,太阳照射着村民家的红色琉璃瓦、白色瓷砖外墙和蓝色绿色的玻璃窗,村中到处闪烁着明晃晃的光斑。响石村背靠着一座山,不算矮也不算高,上半截长着一片暗绿色的松树,隔着一小圈灰黄色的杂树林连接着一片山垄遍布的荒坡,高声炸响的节奏像夏日傍晚下到尾声的大雨。几团青烟从阳光照耀下的杂树林里冒出来,悠悠上升、缓缓扩散。
小六叔叔:“哎吆,那边是不是着火了?”
三伯父:“单不了哦,今天有风,单不了谁家烧完纸就走了,也没看着,一会咱们可得注意。”
车子从村前的横路开进去,行了几百米,向北拐进村,沿着中心街向上行驶,经过了一条条东西向的小巷子,地势上以主街为分界、向东西方向急剧跌落着。她看着这些人家错落的小巷想起了小娜,小学时玩得最好的女同学之一,她家就在主街东边的一条巷子里。六年级升初一的那年夏天,小升初考试结束之后不久,她骑自行车来响石村找小娜玩。傍晚的时候下起了暴雨,她们穿着雨靴站在小娜家的门楼子下面,一起看混黄的雨水顺着巷子从主街那边涌过来,再从她们眼前往东泄。她看着一地汹汹的黄水,心里十分担忧,问小娜洪水会不会灌到她家里去;小娜说不会,“东边有条沟,洪水都流那边去了。”高考之后的夏天,她第二次来响石村、参加一个初中同学的升学宴,在宴席散场之后专门去“东边”看了那条沟:那时正好雨过天晴没多久,里头装着半沟水,裹挟着塑料袋、树枝、破鞋头,黄汹汹地往下流。在看那条沟之前,她先去看了小娜家,她家大门上着锁,门上红漆剥落,锁头上了锈,门楼上、墙头上长了好多狗尾巴草。她想,小娜家那年子搬走了就没再回来么?
在三只大狼狗的狂吠声与抛挣铁链子的“哗哗”声中,小二叔叔将车子停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空地上。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怀里抱着个小娃娃,从院子里走出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父亲托她帮忙看车,妇女爽快地答应了。一行人拿了东西往山上走,这回父亲他们在前、他们四个在后——一会儿跑到田埂上查看栗树上挂着的毛壳子里还有没有果实、一会儿跑进山楂树林里摘被人遗落的山楂、一会儿又去沟崖边摘野酸枣吃,走走停停,逐渐和父亲他们拉开了距离。
太阳的温度上来了,驱散了冬晨的清冷,再加上走路爬山,她们四个热得头上冒汗,这时他们走到了山脚的那片松树林下。松林里布满大大小小的坟茔,一个老头子裹着件大棉袄靠在坟地间的一块石头上看着他们,看样子该有八十多岁了吧,一蓬胡子全白了,头上带着一顶那种老式的深蓝色带帽檐的帽子。长胡子的老山羊卧在他身边嚼草,三只小羊在坟包之间蹦蹦跳跳。
小伟伟悄悄道:“哎呀妈来,这老头怎么坐这了!”
弟弟:“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胆小啊。”
小伟伟:“俺胆子是小,俺不敢,你敢啊?”
小桃:“好好的谁坐这边,是吧,大哥!”
弟弟:“洪福他爸爸敢。”
小伟伟抢过话头:“我听俺爸爸说过的,说俺那个三大爷胆子很大了,年轻时候经常大半夜的上漫湖(漫湖,苏北方言,指“野外”)打猎,困了就倚老林(老林,苏北方言,指坟茔)睡觉。哎呀妈来,胆子真大吭!”
弟弟:“莫把你逼到那个份上,到那个份上不敢也得敢哦!”
小桃将食指竖在唇上,“嘘”地一声,小伟伟禁了声。在放羊老人的注视下,他们四个斯斯文文地走过去。她一边向上走,一边扭过头去,发现放羊老人也在看他们,那种苍老而悠远的凝视,让她觉得他们这一瞥一望之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对,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本老书里某幅插画上面目不清的人。她想起了银爷爷。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变迁的银爷爷,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里,赶着一群大羊小羊,踏过日月时光,走遍了小村的每一条街巷和小村附近的每一片山野,最终倒在东大堤上,见证他的死亡的只有他的羊群。
又往上走了一段路,出了片松林。大大小小的圆锥形坟包高低错落地布满山间梯地,梯地与梯地之间的山垄上长着一些灌木,山垄下是乱石、枯草和野树。几座新坟还没来得及长草,硕大的一堆黄土矗立在坟地之间,底部围满五颜六色的花圈,明纸在风里翻折,太阳下熠熠闪光。白色的烟雾从西北方向的林子后面飘出来,在山坞里缓缓地旋转着上升。不远处的大马路尽头响起了渐近的急促的警笛声。
小伟伟手搭凉棚,望向根本望不透的密林,惊呼道:“哎呀妈来,看来真着火了,连警察都来了!”
小桃:“现在要弄着火可毁了,得蹲牢哦!是吧,大哥!”
弟弟:“应该是的。上年子牛头山那边不就有一个人上坟着火了么,结果给逮了。”
四个人说话间沿着山路穿过那片坟地,上了两道山垄,走在前面的弟弟和小伟伟忽然停止了说笑。她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的那一处,那里,爷爷的坟子一点一点冒出来;当她又过了两道山垄,她终于看到了坟茔的全貌,爷爷的坟子上长满荒草。
小伟伟:“大姐,走啊。”
父亲:“家乐,赶紧过来,你两人赶紧去那边望望,看用不用去救火和,顺便采点松枝来。”
弟弟和小伟伟将烧纸放到爷爷坟前,跑到上面的松树林里去了。父亲他们分散在坟子落座的平台上拔除野草。这时她也登上了平台,一边弯腰扯草,一边盯着爷爷的坟子看,感到温暖又悲伤。她原以为一站到爷爷坟前,自己肯定会情绪激动、哭得不能自已,然而她没有,心里的悲伤很淡,就像激流出了峡谷、流入平原。事情一旦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切肤的感受。不管愿或不愿,痛苦终将淡去,再浓烈的感情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逐渐褪色。
父亲朝上面喊道:“你两人多弄点个来哈!”
“奥!”
两个男孩子灵活地向上攀爬,很快消失在松林之中。
“小松,过来替我拿下衣服。”
她飞快抹去眼角泪花,转身走到父亲身边,将父亲脱下来的外套抱在怀中,站在那里看父亲他们将落在草里的石块搬到平台外围的矮墙上。石头摞完了,接着拔了草,然后将平台上坑坑洼的地方用脚踩平,这儿那儿整完了,站在平台上说话。父亲说这儿视野好,说完了山说水、说完了水又说草木树林和不远处的那片茶园;小六叔叔和二伯父家的两个儿子拉呱,夸老三春涛的手机好,二伯父“哼”地一声,嫌他儿子花钱大手大脚,说那部手机是新买的,花了五千多——这时他还不知道,一年之后,他的儿子将会因为网络高利贷丢了工作、卖了房子、带着妻儿四处躲藏。弟弟和小伟伟拖着松枝从山上跑下来,将松枝丢在平台上。
小六叔叔:“那边啥么情况?”
小伟伟:“火已经灭了。”
小六叔叔:“那怎么还能么多烟?”
弟弟:“人家带水上来的,弄水泼的,沤烟出来了。”
大家放了心。小六叔叔走到平台边沿处的一块山石上站着,转着身体感受风向,然后走回来,将松枝分成两堆、东西相对地摆在坟前,点着了一卷火纸,丢在空地上;山风吹斜火焰、吹走火星,小六叔叔调整松枝方向,让飞出来的火星子落在松枝上。火星子一闪就灭了,化成绿色松针上的一点灰。
“行了,开始烧吧。”
“来,每人都拿一根松枝,火星子一蹦出来就赶紧扑。”
“小伟伟,你拿两刀纸搁东边坟上。”
小六叔叔说的“东边坟”就在爷爷的坟子旁边,是小六叔叔年轻时拜的一个把兄弟的父亲的坟。爷爷摔坏了腿卧床不起的那个春天,小二叔叔请假从东北赶回来,开车拉着父亲一起在外面四处给爷爷选坟地,看中了几处,但是并没有定下来,因为谁都没有想到看上去那样健康硬朗的爷爷会去得那么突然。在爷爷停灵的第一天晚上,大姑姑说爷爷给她托梦了,说他不想去北山,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作伴;大姑姑说她就跟爷爷说啊:你不是好赶集么,给你选的地方正好把着大路口,你骑三轮车上了大钢路,往南去直奔汪于,赶集很方便了,“我才将将说完,俺大大就默默走了。”第二天上午,小六叔叔家住响石村的把兄弟来奔丧,提及坟子的选址,把兄弟眼睛突然睁大了,问是不是在那里那里、旁边有什么什么;小六叔叔说是,把兄弟将大腿一拍,惊呼道:哎呀来!八分呀,俺大大坟就在俺叔坟旁边!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巧的事,每每上坟,都不忘了在小六叔叔把兄弟父亲的坟上添两刀纸。
他们围着纸堆站了半圈,二伯父和父亲用树枝在火里巴拉,加快燃烧的速度。纸灰和火星子随着青烟上升,落在松枝上,偶尔有落出来的,离得近的人赶紧用脚踩灭。忽然来了一阵风,带起一片细碎的纸屑,散在平台上的扒皮草里,立刻燃起了火苗,众人立刻猛踩一通,踩灭了火苗,留下了乌黑冒烟的草茬子。她瞧着那处,耳边响起爷爷的话:你们这一烧不要紧,草底下得有多少小虫子给烧死了。
因为怕出意外,一直等到火纸全部烧成灰烬了父亲才开始摆桌布菜,程序跟之前在太爷爷坟前一样。父亲一边布菜,一边念叨:
“俺大大啊,你好吃好喝哈。”
“钱莫不舍得花,在那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保佑你这些儿孙们来年都平平安安的。”
“还缺什么给家里人托梦就行了。”
……
布完酒菜,父亲将东西收起来,把剩下的半瓶白酒靠在爷爷坟上,
“俺大大欢喜喝酒,这些都留给他喝了吧!”
又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烟头朝上插在白酒旁边,
“大大啊,囔,再给你抽棵烟,你一辈子好抽烟的,好好抽吧。”
扭头对众人道:“你们都开始磕头吧。”
众人在坟前跪了一地。她跪在后头,头触地面,使劲儿磕了三下。
父亲:“行了,走吧。”
三伯父:“大大,俺走了哈。”
小二叔叔:“明年再过来看你。”
小桃:“爷爷,俺们走了。”
她也转了身,站在平台上,却不忍就这么离去。四野寂寥,山岭重叠,沟壑之中“白雾”充盈——那是家乡四处叶子落尽的杨树林。北大坝子里盛满冬日上午的阳光,水波粼粼地铺陈在两片杨树林之间。远处村落传来公鸡的啼鸣,悠长婉转,让她一下子回到了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童年:那时太阳初升,她端着一碗饭蹲在门槛上,一边匆匆扒饭,一边看奶奶在院子里喂鸡,口中发出“啵啵啵”的声音;两只性情刚烈的大公鸡为了争食斗起架来,一只将另一只追得满院乱跑,她看得有趣,含着一嘴饭笑得前仰后合,听见爷爷严厉的声音:“叫它好吃食,莫跟它怏怏呢(怏怏,苏北方言,意为“难为、为难”)!”她吐着舌头扭过头去,瞧见爷爷披着件旧衣服摇摇晃晃地从东里间里往外走……爷爷的儿孙们排成一线走在蜿蜒崎岖的下山路上,走在最前头的父亲忽然停下来朝她招手,其余的人也都停下来,一齐唤她下去,她听见弟弟大喊道:“大姐啊,赶紧走咯!”她抹去眼上水渍,扭头跟爷爷道别:爷爷,我走了啊,明年再来看您哈。越跑眼泪越汹,她多希望啊,明年的自己是一个更好的自己,明年能带回一身荣耀来看他!
“哎吆,家里边苦楝子不少哦!沈阳那边很些人想找这玩意找不到,都在网上买。”
光秃秃的楝枣子树细脚伶仃地排在山垄上,挑出一树小巧玲珑的长圆形米黄色果实。大家都跟着小二叔叔停下来,一起看它们。曾经村子里到处都是这种树,冬寒渐深的时候,楝枣子就会从树上落下来,有的一颗一颗地落、有的一丛一丛地落,掉在土里,表皮破碎,散发出一种臭烘烘的气味。他们这些小孩子最喜欢将楝枣子揣进兜里、或者用衣服前襟包着带到学校里,搓去黄橙橙的表皮,用果核弹弹珠。这东西在苏北农村的野地里太常见了,他们这些人从小看到大,从未觉得它有什么稀奇。
“你说的么?有什么用么?”
“做手串很好了,这东西越带越红,带到最后,颜色就跟红玛瑙似的,可好看了。”
“哎吆,那弄点回去给小孩串串带着不孬哦。”
“楝枣子不是有点小毒么,过去有些人打虫子(打虫子,苏北方言,指驱蛔虫)就使这个,摘下来熬水喝,些人都喝得拉肚子,不过打虫子是管用。”
……
当她蹲在堂屋门前摆弄苦楝子的时候,母亲哼着小曲一脸喜悦地从外面回来了。
母亲:“将忙(苏北方言,意为刚才、不久前)你班杨芳来找你耍的。”
她:“什么时候?”
母亲:“就刚才,你上坟回来的时候她才走没多长时间。”
她:“那我去她家望望。”
她来到杨芳家门口,站在门外大声道:“杨芳在家里没?”
杨芳妈妈从堂屋里迎出来,边走边道:“她上她四姐家了。”
“什么时候回来呀?”
杨芳妈妈:“她可能直接回家了。我给她打电话叫她回来。”
她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刚跟俺爸他们上坟去了,回来听俺妈说杨芳上俺家找我耍的,就过来看看了。天也不早了,她还得赶回去,就不让她回来了吧。我在微信上跟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