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许薇霍莎他们所在小区对面的时候,我已经实在没有力气再支撑我自己。
面前就是我们常去的咖啡屋,“静听花语”。老板是个二十一岁的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喜欢穿黑色的裙子披黑色的披肩,喜欢玩塔罗牌喜欢看手相,店里没人的时候,就会跑过来,要求我们和她一起玩那些神道道的东西。
她的名字也很奇怪,叫艾萝。她说因为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很喜欢吃胡萝卜的缘故,而且她生下来的时候,屁股上真的长了一根小小的尾巴,医生说那叫什么骨来着,那条尾巴一直陪伴她到十岁,医生们才敢帮她把它拿走。
她说,她其实很难过,当那条尾巴从她的身体上被拿走的时候,感觉是惟一可以把她与前世联系起来的东西消失了,难过得不能自抑。
许薇和霍莎都被她的神情给骗了,居然相信她的故事是真的,而且和她成了很好的朋友。尤其是霍莎,她特别喜欢和艾萝讨论前世今生以及后世的问题,迷得不得了。
她央求艾萝给她看手相,艾萝胡诌了半天,说她今生难逃感情的牵绊,谜云重重,机关重重,始终难逃一劫。
我看见她的脸上一点点地布满乌云,吓得慌忙制止艾萝,但已经晚了,之后的很长时间霍莎都萎靡不振的,动不动就问我和许薇,她是不是一看就是个苦命人没有什么福气。
我说,你怎么没有福气?你有个好爸爸好妈妈,还有个胜似亲姐妹的许薇,还有我。
她点点头,但过两天又要再问一次,神经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艾萝要我把手伸给她,我拒绝了,我不信迷信。我告诉她。
她笑起来,像个阴森的巫婆。
“安洛,命运早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被安排好了,谁也逃不了的。我能帮你们做的,也只是提个醒而已,具体怎么做怎么沿着生命既定的轨道走下去,我说不上来,也不会说给你们听的。”
我紧紧地抿着嘴,掩饰内心的惊讶。
而许薇和霍莎显然并没有察觉到我的不高兴,拉着艾萝问东问西的,最后居然勒令我交一百块钱出来办会员卡。
我很不情愿,但也只能乖乖地交钱。
算是上了人生的第一课,以后当老板,一定在女顾客身上下工夫,抓住了她们,就抓住了她们身边的男人,抓住了钱袋子。
会员卡是凑的份子,每次消费都是从里面直接扣钱,所以,我从来没有单独来过静听花语。
店里很清净,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艾萝趴在吧台上玩扑克牌,看见我,下意识地朝门外张望,问我许薇和霍莎怎么没来。
“死了。”我没好气地说。
“吃火药啦。”她给我一个白眼。
“心情这么不好,来杯苹果汁降火吧,我请客。”她说。
我没反驳。
我坐在临窗的位置,静静地看太阳一点点地,像个蛋黄一样落下山去。
艾萝把苹果汁给我放在桌上,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好告诉她:“我们再也不会一起来这里了。”
她诧异。
“艾萝,能让我自己待会吗?”她点点头,走了,又折回来:“安洛,你应该努力让自己开心些!”
我谢谢她,她叹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听的,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想想!”
开心些?
曾经陪在我身边的两个女孩子,一下子变得形同陌路。面对朋友们好奇的关心,我总是沉默。
我越来越喜欢沉默,它成为我保护自己的一种工具。虽然我知道,保护的同时,我也伤害了别人。
就像我突然有种感觉,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许薇。
差不多半个月了,她不肯跟我说话,远远地见了我就绕道走,不像霍莎,还会故意板着面孔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看着许薇来了又消失了的路的那一头,怅然良久,心下悲哀。
我凭直觉把霍莎的行为归为任性,相信她只是有意的,想要尝试一下走出去,去看看外面不一样的世界。她最终会回来。
不同于许薇,她的背影像是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宣布我从她的生命中光荣地划入黑名单,再无交集。我由此变得低沉,深深地失落。
那颗蛋糕店赠送的玻璃坠子我用黑线串起来,一直挂在脖子上,但许薇已经看不到了。我还想过在她生日那天向她道歉。为她定做一个巨大的水果蛋糕,蛋糕师一定要为我用水果刻一个巨大的兔子。这样,不喜欢吃巧克力的她,就可以大口大口很豪爽地把我给吃了。
计划落了空,我每次路过小羊羔蛋糕店,看见那款生肖蛋糕,就会莫名其妙地掉眼泪,想要蹲在地上哭泣。
我问艾萝:“今天你愿意给我看手相吗?”
她摇摇头,我没办法给你启示。她真的是个眼神锐利的女孩子,居然洞察我内心的彷徨。
我在她怜惜的目光里一步步走出静听花语,她又跑出来,问我:“‘静听花语’是不是个唯美的名字?”
我点点头。
她送我一朵百合花:“安洛,你需要静心。静心,才可以感受到别人对你的爱,明白自己的心,找到自己爱。你需要爱,安洛!很多很多的爱。”
我看着她送我的这朵花,眼前慢慢地绽放出一片淡淡的伤。
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事,是有一个懂你的人。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是你发现人人都看见你的灵魂在流泪而没有办法帮助你。
我认真地嗅那花香,努力地嗅那花香,那是我今天惟一感受到的一缕香。
一份来自不相干的人的爱。
我终于有勇气,把qq签名改成:如果可以,请让我轻轻对你说声对不起。我相信,她们一定会看见。
不到一分钟,许薇就上线了,发给我一个含蓄的微笑:不用说对不起的。
不,我知道的,你生气了。
我发誓,我没有生气。她说。羞涩的表情。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发了个戴墨镜的坏坏的表情。许薇你坏坏的,没生气还要雪藏我!
她发了长长的省略号过来。我蓦地明白,此刻的她定是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望着那串用句号组成的省略号,皱眉。
原谅我,许薇,我现在才发现,我竟然从来没有听你诉说过心事,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许,我真的不算你的什么好朋友。
许久,她才回了我。
没什么,后天请我吃饭吧,我生日,还记得吗?
我如醍醐灌顶,慌忙找了个被打的表情要发过去,结果,她的头像已经灰了,我的表情发不过去。
下面是一条她匆忙发来的消息:到时候我在校门口等你,就我们俩。
她并不愿意与我说太多。
我已经被她排斥在心门之外。
我对这个发现感到苍凉不已。
但我依然为后天的约会而兴奋,现在想想,那两天竟然是我这一年最快乐的时光,虽然心里依然很忐忑,可是,一想到有机会当面澄清我们之间的许多误会,我就是那样的期待。
许薇喜欢吃水煮鱼,而离我们学校不远就是一家味道特好的小炒店,水煮鱼的味道非常好,据说,是吃遍整座城市的许薇最好的一口。
我早早地订了一个包间,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让我有机会,对许薇说出藏在心里的话。
我去石头记买了条小小的玉石项坠,用红线缠起,放进蛋糕里。
去定蛋糕的时候,我问了服务员一个很傻的问题:“你们的生肖蛋糕前段时间有没有搞活动?”
服务员一脸诧异,我像只猴子一样憋红了脸,比画了半天:“例如,例如在蛋糕里放个什么神奇小礼物呀之类的?”
“没有啊——”服务员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我蓦地明白,那个薇字的水晶坠子并不是个意外,而是一场蓄意的图谋。
原来,那么那么早之前,我在无形中伤害了你,伤害得那么深那么深,让你体无完肤。
当许薇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低着头,除了说对不起,还能说什么呢?
许薇温和地笑:“说对不起干什么?今天就是找你陪我吃饭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你别多想。”
一句话,空气骤然变温,我如坠冰窟。
那顿饭,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闷着头大吃。
半晌,许薇突然问我:“你就没什么问题要问我?”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也不知道我是否准备好了应对她的回答。
“对不起,许薇,我是个懦夫。”
我突然说,许薇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只好一个劲给她夹菜。
“没事!你多吃点。你看,我点的全是你的最爱,开胃菜酸辣白菜,糖拌西红柿,西红柿还专门让师傅去了皮的了。”
“你还记得什么?”她笑着看着我,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
“嗯,我记得,你不喜欢吃巧克力,喜欢吃牛奶糖,比如大白兔。记得在你吃鱼的时候不能和你说话否则你一不小心就会被卡。记得你吃饭不能喝茶,胃会很难受。土豆和米饭不能一起吃,你也会因为胃酸而痛苦。你喜欢吃花生,但怕花生油会让你长胖,所以只吃煮的而且冬天坚决不吃,因为冬天你就像只小熊一样地囤积脂肪过冬……”
说着说着,我的鼻子酸了,眼眶热了,眼泪在眼角摇摇欲坠。
“我记得你那么多那么多,但我依然不明白你不了解你。我以为你很完美,我羡慕你拥有的一切,像个贪婪的孩子,从你身上索要温暖,但我从来都忽视了,你只是个小女孩儿,你需要我的疼爱……”
“别再说了。”她突然把碗放下,抽出餐巾纸覆盖在脸上,“结账吧!我吃饱了。”
我讷讷道:“那蛋糕还没吃呢。”
“去广场公园吃吧!今天广场有庆祝活动放烟花。”
“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走出饭店,天空已经有烟花绽放,红黄紫绿蓝,五色斑斓,美得灿烂而炫目。
“安洛,你看过亦舒的《她比烟花寂寞》吗?”
我摇摇头,我对文绉绉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
“烟花,就是悲剧的象征。”她头也不回地说,朝着一个卖烟花棒的小女孩走过去。
我站在原地不动,思考她说这句话的含义。
“来啊,安洛!今天要陪我一起快乐了!”她远远地朝我喊,脸上红扑扑的,看上去,感觉她其实很幸福。
“你今天可要做护花使者了!我从来没放过这玩意了,怕怕的。”她来抓我的胳膊,笑得真的很开心,但我总感觉她的手轻微地颤抖。
“你也会怕啊!”我刮她的鼻子,然后迅速点燃一根烟花棒,烟花就冲天而去,在黑色的天幕下炸开,开出一朵花来,美得很不像话。
“好美呀!好美呀!”
她跳起来,然后再塞给我一根,我把手上的半截废纸棒丢在地上,继续放。
她真的很喜欢,真的很高兴,那就好!我想。
就剩最后一根了,她伸手来抢打火机,要自己点。我躲开她:“你从来没放过,还是小心点啦!我放就好啦!”
“不——我就要自己来!”
她继续抢,我一闪身,手上的废棒就打到她手上,上面的点点火星烧疼了她的手背,她一下子叫出来。
我慌忙丢下东西捧起她的手,红了好大一片了。
我对着那片红吹口气:“不怕,没事的,不想就不疼了,一会儿就好了!小时候,我磕着碰着摔着烫着,妈妈也是这样安慰我的,好像有神奇的力量,她这么一说,我就真的不疼了。”
许薇就没了动静,我抬起头,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乖,别哭啊!一下下就好了。”我安慰她,鼓起腮帮子继续吹。
她却一把抱住我,哇哇大哭。
我手足无措地任她抱着,良久,手拍上她的背。
“你怎么了?薇薇。”
“安洛——”
她叫我的名字,伤心欲绝。
我抱紧她。
“安洛,对不起,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她突然说,然后推开我,拔腿就跑,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
“对不起,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我喃喃着她的这句话,终于明白这是最后的晚餐、离别前的狂欢,身后的人群猛然间安静下去,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地看着漫天的烟花绽放。
她说,人比烟花寂寞。
烟花,的确是场悲剧。
悲伤逆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