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隆重的音乐和嘈杂声里,宋铭元并没有注意到我,他只是向吴洁兰颔首致意,然后便落座了,小佳和他保持着表面平和亲密的态度。甚至在各怀心思的亲友的鼓动下,宋铭元还被拉到钢琴前给小佳弹了一曲。
对于弹琴的提议,宋铭元显得不是很热情,然而吴洁兰却笑着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铭元那你弹一曲吧,都是自己人,不用害羞的。”那客人得了主人的支持,自然更是起哄,宋铭元这才皱着眉头走到了钢琴前。
我不大听钢琴曲这种高雅艺术,但也觉得灯光下宋铭元的侧脸镇定而优雅,手指在琴键上翻飞,柔和的音乐便流泻出来,很美的场景,周围也都安静下来,大厅里不再公放那些流行乐,客人也停了交头接耳,几个小女生眼睛里已经出现了迷恋和艳羡,当然是对着小佳投射过去的,宋铭元总有这种力量。
这之后便是乏善可陈的活动,有钱人家之间的互动交流,其实与其说是小佳的生日宴会,倒不如说是他爸妈拿来做文章拉拢各界关系,巩固之前交际圈的。此时甜点已经全部就位,也已经没了我什么事情,正打算功成身退,却被一个打扮精贵的小男孩撞了一下,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被同伴拉着跑掉了,是个虎头虎脑很可爱的孩子,我看他一路跑到了大厅正中央的台子上,揪住吴洁兰就撒娇起来,吴洁兰便把话筒递给他:“那让我们家劲来给姐姐说几句生日的祝福。”
全场掌声,小男孩踮了脚:“姐姐一定要生日快乐,记得嫁给又帅又有钱又对你好的人!还要记得给我买变形金刚!”
大家都笑了一阵,气氛倒是被这孩子活络起来,我有些诧异,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来头。不过有钱人家大概就不大遵守计划生育,比如宋铭元家里,不是还有3个孩子么,小佳有个弟弟或者也不值得奇怪。
之后吴洁兰拿回了话筒,却做了个全场安静的手势:“今晚小佳的爸爸还在荷兰谈生意回不来,但是他也不愿意错过这次生日会,所以特意视频过来要和小佳说一声生日快乐!”这之后果然幕布拉开,墙上挂了块投影的屏幕,手提联机以后便是网络电话接通的声音。
然后有点苍老但还有劲的男声便响起了:“小佳,听的见么?这里是爸爸,祝你生日快乐,我在荷兰给你定了礼物,虽然现在不能和你一起过这个生日,但是爸爸还是要祝福你。家劲也要乖乖的,爸爸给你也带了礼物。”
这话说完吴洁兰便也接嘴了:“小佳,妈妈也祝你生日快乐!你永远是妈妈最骄傲的女儿!爸爸妈妈都爱你。”然后她开始唱起了生日歌,现场很火热,大家一起打起拍子来,也都哼着歌曲。此刻我已经不再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已是转身的姿势,可听了刚才视频里的声音,我却开始发抖,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也很陌生,我甚至不敢把头转回去,手握住呈拳头,微微平复情绪,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却浑然没感觉到疼痛。
我15岁生日那年,也有一个声音隔着电话和时断时续的信号和我说“早早,生日快乐,爸爸虽然不能和你一起过生日,已经错过了这样特殊的日子很多次,但爸爸是在外面奋斗,一定早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当时我是带着梗咽的恩了一声。
那时候条件并不好,我的爸爸去城里打工,我和妈妈在老家,简陋而贫穷,生日也不过是多打了两个荷包蛋,下了一碗所谓“长寿面”,便围着破旧的充满裂缝的木桌子扑哧扑哧吃起来,一直吃到浑身热起来,短暂的逃避冬天的寒冷,长满冻疮的手也能在温热的碗壁上捂暖,然后带了点痒,一冷一热,其实并不好受,但这种痒如今回忆起来,却都充满了想念。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我是宁可回到那时候的,那时候啊,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可我又什么都有。
然而如今这段蒙尘的过去,终于还是被人揭开来了,我心里充满了巨大繁复的情绪,却终究还是镇定下来。吴洁兰坚持要我来的时候,我已经料到必定总有什么原因,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掉,与其消极的一味回避,倒不如迎头回击,水牛跑不过狮子,你追我赶的模式下,总是要最后力竭被追上,被咬住脖颈弄死的,然而低下自己的头,把头上的角露出来,去抵抗,却还有活的可能。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守。我终于从柱子后面转了出来,迎面对上吴洁兰的眼睛。
那里在灯光的照射下我不知道隐藏了多少情绪,然而我带了主观情绪,再看她时,印象便全盘不同了。此刻的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城府极深的有钱女人。原本可以解释为自信的笑容,如今看来是刺目的赤*裸的骄傲和得意。
是了,她确实是得意的,也是有资本得意的,曾和我同甘共苦的父亲,不是在情势调转之后就抛弃了我么。而不过为的就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她那个骄纵的无法无法的女儿还有娇憨的儿子。
我一直知道城市是充满诱惑和浮华的,可没想到那些朝夕相处的人心,也是会变的,只怕比城市里倏忽的霓虹灯变幻的更快更彻底。城市的灯火那么亮,云层那么厚,以前能看到的在我头上的星空,在这里也再没有看到过。
我的爸爸在带我们来城里以后的第二年,事业就面临了危机。我们都不是有文化,有背景的家庭,他那时也不过凭着一股拼命的闯劲做了一把投机生意,才有了点小钱,把我和妈妈接来以后却也是捉襟见肘,加之投机生意,这钱来的快,去的也快,没有稳定的人脉和客源,本身又不是善于经营,才刚起头的小厂早就埋下了倾塌的隐患。而我们沉浸在虚幻的快乐里,什么都不知道。
也大概是这个时候,我的爸爸遇到了吴洁兰,而在这场宴会之前,我都不知道那个抢走我完整家庭的人,原来是叫做这个名字的,有钱人家的人,果真是可以把自己的信息保护的滴水不漏的,而如今这个场景,想必吴洁兰是好好调查过我了,我对她来说,不过是透明的。钱就是这样无所不能。
是了,当年的吴洁兰想必是美貌的,毕竟是世家出来的小姐,用高级化妆品保养出来的脸,就是因为死了第一任丈夫带着一个女儿,也是比我的母亲更明艳动人的,你看,就是现在,也没有那么多岁月的痕迹,而我的妈妈,却早早的因为过重的生活压力和操劳便的憔悴干瘦。一个貌美年轻,又有钱有权势的女人,或许大部分男人衡量下来,选择的天平都是很容易倾斜的吧。所以我爸爸的出轨大概也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了。吴洁兰什么都好,和她在一起,不仅可以因为看到容颜更娇媚的女人而赏心悦目,她的势力和后台背景也很好的帮着我的爸爸度过了事业上的瓶颈。果然是双赢的场面。
然后一切就和所有的故事一样走向了。享受过有钱日子的人是不愿意回去的,我的爸爸开始或许是为了拼搏着维持住之前投机生意赚来的生活水准,最后却在各种拉拢人脉的酒会里迷失了。人都是这样的,在一路的奋斗中也一路失去,最后都要忘掉自己的初衷,忘掉良善,忘掉亲密战友,忘掉仁义,才能成功,才能站在万丈光芒里俯视众生。
而那段对我父亲来说是脱离掉过去,蜕变到一个上流社会姑爷的日子,对我和妈妈却是煎熬,如刀子切割一般的钻心。而仿佛生怕我们的纠缠,对方动用了很多方法,威逼利诱,弄的妈妈心力交瘁。
我还记得我们来到城市的第1年,我的妈妈为了挽救爸爸的事业,每天起早贪黑,打两份工,为了节省,不吃饭,胃出血了3次。那一年,我从农村转进城市的学校,因为土的格格不入,受尽了羞辱和奚落,英语完全不会,成绩跟不上,被排挤,仍然坚信着父母和我都会挺过去,而如今,我们还没有享受到城市的光鲜生活,未来的画卷还没有完全展开,生活和希望就这样停滞不前了。
后来妈妈拖着多病的身体带着我回了老家,女方那边赶尽杀绝,一分钱都不给我们,甚至威胁我们的人身安全,整个偌大的城市,却竟然是无处声张无处救助的。在焦虑和痛苦中,我高考失利,本身或许凭着那些每天每晚的奋斗,能考个2本的学校。这次却是只到了3本分数线。而3本需要更多的钱,那是我和妈妈没有的。我的爸爸已经为了讨好吴洁兰而拒绝见我们,自然不会给予任何帮助,他帮攀上大树,自然是要抓紧一些。
那个晚上,我撕掉了3本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收拾好了行李和母亲一起回家,然后开始走入社会,打工。客服,端盘子的,保洁员,游戏骗子,任何一切的工作,我都做过。那一年,我开始意识到生活的艰辛和困苦无常,也开始知道友情爱情亲情都脆弱不堪。
我的父亲抛弃了母亲,抛弃了我,背弃了爱情和亲情,而我学校里唯一交到的好朋友曾轩,也背弃了我。他跟随着父母一起出去酒席,早就看到我爸爸和吴洁出双入对,也听到了饭局上一帮上流社会一起坐着谈论如何处理掉“可能会惹事的原配和拖油瓶”,却碍于自己父母的人脉交情,选择了什么都不告诉我。而直到最后才知道真相的我,在巨大的变动面前自然变得暴躁和不能原谅的偏执。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暑假,那年暑假,我告别了大学梦想,告别了友情,告别了世界上原本我以为一切应该有的东西,然后夏天无疾而终了。
后来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爸爸的消息,无非是他正式入赘了那有钱人家,和那女人也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儿子。有了继承人,一切皆大欢喜。他们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而我和我的妈妈只是他们快乐甜蜜人生里的霉斑和污点。
而如今,在这样的场合,我在屏幕上看到我父亲投影出的脸,虽然知道那是虚像,却还是咬住了嘴唇,直到咬出血腥的味道。他老了,在这个年纪,却仍然是英俊威仪的,人靠衣装,高级的服饰让他显得更加有气势。他一直是个长相很好的男人,不然吴洁兰也不会看上他。
生活真是一团乱麻,我看了眼还在应付各种聊天搭讪的人的宋铭元,再看了一眼旁边对着我笑意盈盈的吴洁兰,不得不感慨人生的奇妙,世界上所有的人,通过你认识的人之间不断不停的辗转,总能有上联系。生命和整个地球本身就很奇妙,而社会和人际却更复杂。
电话却在这时候响了,是宋铭元,我再抬头,大厅里果真不见了他。应该是早就不见了他,刚才我便看到吴洁兰找到他引着他走了出去。我便和对旁边的女孩说了句:“我有点事情,先走了。”然后躲到安静一点的室外接听了电话。
此时此刻,我有太多想要倾诉,想要找个人分享,然而在我开口之前,宋铭元却说:“草草。抱歉,我下个月可能计划安排的实在太满,大概你妈妈来的话,我不能亲自接待了,不过放心,我会找秘书安排非常可靠的专人司机的,你不用担心。”
我勉强笑了笑:“恩,好的,没事的,那你现在在哪里呢?在开会么?”
宋铭元模糊的应了一声,然后便调转话题关照起让我注意最近的天气变化,晚上多穿点衣服上面,我却什么都没听进去,突然心里就凉了半截。前一刻重新见到我父亲给了我太多的冲击,而宋铭元此刻的模棱两可,却仿佛是一桶水,把我彻底浇醒了。我突然想起吴洁兰刚才那个志得意满的笑容。然而此刻,我仍然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她想的无非是激怒我,最好我受到这样连续的打击,当场便失了风度,像个女疯子一般的闹腾起来,那才是正中她的下怀。因为如此一来,我的名声可以说在这个上流人云集的圈子都要传扬开来,这样无论宋铭元和我如何如何,都要面子上难堪,这种名声要始终阻隔住我们。
而情态不明,我虽然对于宋铭元微小的欺骗感到难受疼痛,却还是想选择相信他,或许他下个月是真的很忙,也或许他刚才和我说在开会不过是个善意的谎言。没有坦坦荡荡的人,愿意说谎,或许还也还是一种重视,毕竟当年,我的父亲,却是连个假象都不肯给我们的。
合上手机,我低头笑了笑,再次看了一眼大厅里的大屏幕,即便我能在这里直视吴洁兰,却还不是做什么的时候,我的心里很乱。那些一直被刻意避免的过往,还是呼啸着来了。然而我却再没有过去那般慌乱。
我不曾原谅过,可是,再见了,爸爸。
我走出宴会,外面的风吹了我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