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统元年历一月。
茫茫西境大地,潮州于其中不过沧海一粟耳。
虎啸川大湖三面峭壁环围,烈风自灌口处涌入,冲撞陡峭崖壁而回,呼声之大,宛若猛虎立于山巅巨啸,虎啸川之名由此而来。
西境潮州的冬天来得早,去的晚,这该是西境大地上的最后一场暴雪了。
天空阴暗如夜,不见星辰,北风呼啸之下,刮卷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浑然一体。
虎啸川大湖湖面之下冰冻数尺,冰面上积雪深处以丈提论,黑崖白雪之间,一赤裸宽厚臂膀的俊朗公子盘坐于峭壁之顶。
俊朗公子面目冷峻,微微抬眼,眸中投射出的寒光比漫天风雪更厉三分。
一头长发凌乱飘散,随风狂舞,如此严寒天气,公子身上竟露显润红,一番腾腾热气自体内而发,烘融了不得近身的落雪。
“成了!,终于成了!”
俊朗公子薄唇轻启,喃喃自语,忽地起身,双手握拳,自丹田之内,炙热气机遍流全身经络,公子周身赤红,气机四散如火如炭,脚下十步之内,冰雪融化成水,滚滚而去,落下峭壁,霎时成冰。
双拳举过头顶,整个人犹如一股燃烧正旺的火焰,一飞冲天,火焰直指苍穹,苍穹低下,如席铺卷的乌云被这一股热浪巨焰撕开一条天河,不等天河水泄,只见一团大火俯冲大地,眨眼之间,砸落进峭壁之底,融穿了虎啸川数尺坚冰。
再见时,俊朗公子已经从湖底破冰而出,立于虎啸川灌口,茫茫数十里冰面传来咔咔碎裂声响,如天塌地陷一般,湖面巨块冰石断落湖底,湖水漫起高涨,沿冰面裂纹遍布虎啸川大湖。
公子转身朝灌口外走去,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灌口处先是一声马啸,再是马蹄践踏大地的铮铮声响,鹅毛大雪之中,一匹周身毛色青白相间的骏马朝公子奔来。
脚下仍是在不断开裂的冰面,一条裂纹紧随着公子的脚步行进,待公子驻足时,这条裂纹便瞬间戛然而止。
俊朗公子的身体气机已恢复如常,待那匹青骢骏马奔到身旁,轻盈拿过搭在马背上的衣服穿好,再披了一件如雪白皙的狐裘大衣。
公子打眼望了一下虎啸川三面环立的峭壁,朝半天空大喊:“鬼师父,我练成了。”
声音出口,便立刻消散在呼啸的北风中。
不见异常,只觉一股更猛烈的狂风袭来,青骢马惊觉扬踢高鸣,劲风在俊朗公子身后吹散了一片积雪,露出光洁如镜的冰面。
冥冥之中,只觉在身边存在一股强大的气机,那面光洁如镜的冰面上霎时映现出四行如剑刻大字:
长燕既成
勿念汝师
绝提吾名
缘分此终
......
辉宏的魁王府坐落在潮州正中,魁王府前镌刻有四个鎏金大字:西境雄关。
乃是太和二十二年,潮州守将卓斐领盾甲军大败入侵大魏西境的吐谷浑引以为傲的黄沙麟子军后,高祖皇帝亲自提写此四字送与潮州。
正光三年,柔然治下天狼部落入侵大魏北境,北境两城十六关沦于敌手,潮州盾甲军主帅卓玉心引盾甲军北上,大败天狼。
正光四年,胡太后颁肃宗旨意,册封潮州盾甲军主帅卓玉心为魁王,赐魁字王旗,位列正一品军候,只遵皇帝调遣,赐潮州为魁王封地,由此,潮州成为一家卓姓之城,潮州魁王远名天下。
......
顶着漫天大雪,卓子骞来到魁王府门前,座下踯躅青骢马,配流苏金镂鞍,青白相间的毛色配上宽厚马蹄踏地的哒哒声响,引得府门前两守门卒前来阿谀牵马。
只不过如此青骢骏马岂是谁想牵便能牵得?不等糙如军中悍卒的守门奴近到身前,青骢马便有扬蹄踩踏之势,好在卓子骞在马颈上捋了捋青骢马的鬃毛,在马耳边训斥了一句:“碧骢,不许胡闹。”
青骢马哼了一声响鼻,落下扬踢的势头,只是一头将守门卒撞到一边。
“你们退下,碧骢不喜欢生人靠近它。”
娇滴滴的润声细语传来,自府门内走出一周身穿着紫衣的姑娘,紫色水雾及地长袍,带起地上层层雪粒,浓眉大眼,娇艳红唇,于这料峭寒冬之际,恍若提篮去往不冬之地百花丛中采摘的仙子。
两守门奴见到紫衣姑娘到来,恍若是见到了救星,立刻让步,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
紫衣姑娘走到青骢马额前,白皙玉手抚摸在青骢马近乎遮挡双目的凛冽长鬃上,青骢马不但乖巧如初,还在紫衣姑娘的香肩上蹭了两下。
卓子骞下马,长袍及地,风度翩翩,将马缰扔到紫衣姑娘手中,嫉妒道:“好一个好色之徒,还从没见它对我这样亲近过。”
紫衣姑娘双眸含水,艳若桃李,娇艳道:“少城主,它可是你兄弟......”
来到府中住处,卓子骞必要先看上一眼为自己的院邸亲提写的三个字:禤翎轩。
卓子骞胸怀大志,誓要做那如禤般万里无一,如翎般雄绝伟岸的天下功臣,仅居在这小小的潮州算什么,要做就做那居功天下甚伟之人,如是母亲魁王那般做一个万人敬仰的封疆大吏,甚至要比那权倾朝野的丞相宇文泰高过一头。
耳朵极敏的红袖姑娘闻听少城主回来了,自禤翎轩内等候,端出一碗温热适中的南国红枣鸢窝汤给少城主暖暖身子。
禤翎轩内,除了一应的杂役,侍女,最贴心,最与卓子骞亲近的便是那门口相迎牵马的紫衣姑娘和屋内暖心侍汤的红袖姑娘了。
人如其名,紫衣姑娘常是一身紫衣,红袖姑娘则是一袭红袍。
才姿卓绝,国色天香,佳人如玉,这两位姑娘可算得上是魁王府内一等一的美人。
卓子骞最是信任身边这两位令人垂涎如水的佳人,接过汤碗,也不去品品是凉是热,一股脑地喝下去,淑了漱口才想起来该品品这汤的味道。
“母亲回来了吗?”卓子骞放下汤碗问道。
红袖侍候在身后,甜声细语道:“回少城主,前哨已经回来,主公出城巡防已经在赶回的路上了,约莫酉时便能回到府中。”
“那就好,我出去练功这件事你们不会说出去吧?”
红袖羞涩一笑:“少城主说的哪里的话,您不是常说红袖和紫衣是您最贴心的人儿嘛。”
卓子骞吝啬一笑,微微点头,拾起一面亲手提绘潮州风采的水墨画金骨扇在红着炭火金盆的屋中煽起一丝微风,微凉。
“对了,瞧红袖这记性,差点忘记告诉少城主,您的那位没有腿脚的朋友在客堂等候多时了。”
潮州城内,冠绝第一的采花贼兼江洋大盗风凌,一身轻功蔑视天下群雄,内功筋骨虽然不弱,可是却叫人不敢夸口恭维。
莫说是在大魏王朝,就是放眼天下江湖,也少有能找到与他轻功匹及的对手,除非,那些身居山巅深林,百年卧功修行的老妖怪们出手。
风凌一个江湖盗贼能与卓子骞这等潮州城的少城主成为一个坐于桌前,一个悬于梁上的酒肉朋友,可不是因为卓子骞的地位名气,风凌最不喜欢权贵,若是想与权贵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何必在这潮州城里,以风凌的本事,就是潜进皇宫,与当今皇帝同卧床榻,道几句兄长弟短再从容遁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能成为了卓子骞手下的使唤卒全是因为紫衣,红袖这两个丫头。
采花贼被俏娇娘给迷住了。
采花贼的名声也不是凭空飞来的,潮州城里美貌知名的贵府小姐,青楼的靓颜扬名花魁,哪个没被风凌掳走过,可是,掳走归掳走,风凌从不曾凌辱过这些个脸蛋俊俏,身材婀娜的俏姐姐,举杯相邀明月,屋中谈天说地,讲花前月下只两人,掳走一晚之后,第二天必是准时将俏娇娘送回,并一包金银以作谢礼,以至于凡是被他掳走过的姑娘,非但不记恨咒骂这个采花贼,反而是整天呆坐在窗前痴望,指抚玉面,眸中深情,口中念叨着:这风公子长得俊俏,又解风情,可是世间少有的别致公子,若能嫁给这样的郎君......嘿嘿,羞死人啦.......哎,风公子啊,你怎么还不来将奴家掳走啊,想煞奴家了。
以至于凡是被掳走了姑娘的人家,一开始都要到潮州府衙哭爹喊娘地状告风凌,恨不得这个挨千刀的遭雷罚暴死。
可后来再听说家中闺女被风凌掳走,都是处变不惊,非但没有报官一说,反而是蒙头倒睡,鼾声淋漓,梦中不觉笑道:风公子,大好人,大好人啊!
风凌也是常在皓月当空的夜晚,独坐凭栏,对天怅惘遥叹:哎,我这童子身,何时可破啊?”
......
进到客堂中,手抚身前红漆楠木桌,指尖轻轻敲打,细细察觉这贼子的所在,红袖贤淑地沏上一杯热茶,卓子骞手腕一抖,两指斜打在茶碗一侧,满是茶水的青瓷碗斜飞向屋梁,不外溅一滴水珠。
红袖视若不见,再沏一杯。
风凌一袭紧身黑衣垂头倒悬在屋梁上,上唇撅起,与鼻子间夹着一张绣荷花蜀帕,正吮嗅间,忽见一茶碗盘旋飞来,风凌单手伸出,一招抱山揽月,将茶碗平稳地揽在手中,口中道了一句:“谢少城主赐茶,”头颅倒垂,一饮而尽。
红袖口中的那‘没有腿脚的’便是指的这位江洋大盗,风凌。
自从红袖,紫衣认识风凌开始,就不曾见到这‘登徒子’双脚沾地,由是,她们唤风凌便是‘那没有腿脚的’。
潮州城中凡是叫得上榜的年轻美人,基本都被风凌掳走过,可唯独是有三位,风凌是望眼欲穿而不能沾染。
当数第一的该是卓子骞的二姐,魁王府的千金小姐,蔺旖旎,不用说,魁王府的千金他敢动得?就算风凌轻功绝顶,可是魁王卓玉心撇去盾甲军主帅身份不说,乃是昆仑山境元殿三位仙尊座下爱徒,《天圆》心法,驭剑神功,已练至出神入化,天,地,玄,黄四境,已突破前三重,成为媲美天境神功的绝顶高手,风凌若是对蔺旖旎动了贼心,魁王岂能饶他?
这余下两位风凌动不得的美人,便是禤翎轩的紫衣,红袖两位绝世佳人了。
不敢动这二位美人倒不是畏惧魁王的手段,卓子骞的威名,而是......风凌确确实实打不过这两位美娇娘啊。
风凌轻功盖世,可终究不过是逃命的法宝,论内功心法,真气修为,红袖,紫衣单出来一个,再让他个单手单脚,照样让风凌占不到便宜。
红袖,紫衣二位姑娘平日里深居简出,府中人都不曾见过这两位少城主宠爱的侍女出手动武,外人哪里知道这二位可是魁王的夫君,论剑名士,亲手调教出来的玄境之上的高手。
风凌初来禤翎轩,本以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掳得美人归,哪里晓得却是被红袖,紫衣手中四把利剑逼到房梁一角,瑟瑟发抖,抱柱而泣,出不得手,逃不得走,纵横潮州城的那点威名,一昔尽毁,在听到少城主的那一声‘放了他’之后,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自那之后,红袖,紫衣便是他眼中的嫦娥姑娘,百花仙子,只能远观,不可亵玩,那天下的凡俗女子在嫦娥,百花两位仙子面前当然尽是黯然失色了。
红袖见风凌手中所拿乃是她见花色绣的不好便扔掉的蜀帕,明亮的眸子瞪了这‘登徒子’一眼,风凌立刻将蜀帕塞进怀中,委屈巴巴道:“嫦娥姐姐,反正你都不要了,就当是送我了吧。”
红袖再瞪了他一眼,若不是看少城主在,红袖敢保在十招之内将房梁上的登徒子再打进那个进退不能的屋梁一角。
卓子骞代红袖做了决定,道:“送给你了。”
红袖扭头便走。
风凌勾住屋梁的双脚松开,整个人在卓子骞头顶翻了一个跟头,正是一屁股坐在红漆椅上,双脚离地半尺有余。
风凌才不管卓子骞的少城主身份,只当他是‘救过自己一命’的朋友,在少城主面前毫不客气,拿起卓子骞面前的茶碗直接仰面将温热茶水灌进嘴里,喝过之后还要满脸幸福洋溢地贱上一句:嫦娥姐姐沏的茶就是好喝,香,真香。
喝过茶,风凌屁股一扭,带着椅子在地上转了一个圈,背对着卓子骞,翘起了二郎腿,背靠着楠木桌,手上如唱儿的老爷一般在腿上拍着节奏,透过半掩着的房门偷看外面红袖清扫石阶积雪的背影,面容猥琐,眼露淫光,自言自语:“可惜呀可惜,要是她不会武功多好,要是她打不过我多好。”
卓子骞只是一句话便让风凌的心凉了十二截儿。
“可惜呀可惜,她们日后是要与我做妾的。”
风凌的那点儿兴致顿时从天堂跌落凡间,摔得个四仰八叉,又由凡间跌落地狱,摔得个血肉模糊,欣赏美人的兴致全无,耷拉着眼皮板着脸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道:“死人脸,说吧,这次找我什么事儿?”
卓子骞不爱笑,面上还是那副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僵板面孔,悠然道:“半年前叫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风凌自顾自地倒了一碗茶水,漫不经心道:“半年前?什么事啊?”
“鬼师父的事。”
风凌喝下的一口热茶险些呛出来,贼眼圆睁,大惊失色道:“你不提我都忘了,你可真行,找了这么一个师父,难怪他从不露真面目,还让你叫他鬼师父,从我查了大半年的结果来看,这个人有可能真的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