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马尔钦有什么擅长的事,那一定是如何低头退避。
在他面前,吵闹的人声混杂着大号酒杯碰撞和啤酒泼洒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叫喊着点酒,只要他们的钱币落在吧台上,盛满的酒杯就会滑到他们等候着的双手前方。他快速且安静的服务没有给他招来任何注意——因此,也没有惹上任何麻烦。
但麻烦总是有的。
麻烦有许多种。一个好战的拳手,没架打就心痒痒。一阵蒙头藏面之人相互间的交谈,最后演变成一把插进喉咙里的匕首。或者,最令人始料未及的,一个小女孩,推开厚重的酒馆木门走进来。
马尔钦看着这个小女孩哼唱着、蹦跳着,一路走到吧台前。木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最后一缕冬日的凉气吹过房间,砰的巨大响声让几双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也看了过来,纷纷对她的出现露出疑惑。
那个小女孩爬上一把高脚凳,一双眼睛勉强高出吧台。马尔钦看到了她火红的头发,手里抓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玩偶,后背背着一个破损的小包,身上的套裙斑驳褴褛,袖子短得很奇怪。
“喝点什么?”他问。
小女孩在凳子上站起来,噗地一声把玩具撂在吧台上,目光扫过架子上的一个个瓶子。马尔钦可以认得出这是个毛绒玩具熊,精心缝制,关怀备至。四肢缝合处经过多年的拉扯已经露出针脚。不知它在世的何时何处,一颗纽扣眼睛被弄丢了。
“劳驾,能给我来杯奶吗?”
马尔钦提起一撇眉毛,但什么也没说。他走到吧台尽头去取装奶的瓷壶。
“大晚上的,自己一个人出来可不太好吧,嗯?”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
马尔钦叹了口气。一个麻烦总是会招来更多麻烦。他从架子上拿下奶壶,回头望向吧台。一个身形巨大的人站在小女孩旁边,正在用他仅有的一只好眼睛向下瞄她。坐在他正前方的小女孩现在就像一座大山脚下的小石块。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堆肌肉和伤疤的织物。腰上挂着绳套、锁链、和铁钩,背后斜挎一把大刀,这一切都在大声宣布他是一位赏金猎人。
小女孩抬头看他,笑容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不是自己一个人。提伯斯在陪我呢。对不对,提伯斯?”她举起玩具熊,喜笑颜开。
那个赏金猎人大笑起来。“你的爸爸妈妈一定都想你了。”
小女孩的双手垂到两侧,眼神向下方躲闪。“不会的。”她答道。
“噢,一定会的。而且我觉得,为了让你安全回家,他们一定愿意花一大笔钱。”马尔钦几乎都能听到赏金猎人脑海里哗啦啦的钱币落袋声,这个人已经开始盘算着护送她回家该要什么价了。
“不可能的。他们都死了。”小女孩扑通一声坐回到高脚凳上,望着玩具熊仅剩的一只纽扣眼睛。
赏金猎人又要开口说话,这时马尔钦把奶壶放到吧台上,故意敲出沉重的声音。
“奶来了。”他说。
小女孩对他露出开心的笑,打破了刚才的阴郁。
“谢谢你,先生!”
她把小熊放在桌上,把手伸进背后的背包里。马尔钦耐心地等着,打算无论她往吧台上放多少硬币都默默收下,就当是打折了。
他没想到落下来的是一大袋满满的钱。
几枚金币掉落到了柜台上,其中一枚正在向着边缘滚落。马尔钦下意识地伸出手,用一根手指压住了逃脱中的金币。他缓缓将金币从吧台上拾起,份量和质地都表明这是一枚货真价实的诺克萨斯铸币。
“掉了!”小女孩笑着说。
马尔钦咽了一下口水,他突然口干舌燥。他伸出手,想要把金币和钱袋塞回到小女孩的背包里,别让其他人看到——
“这么大个小姑娘居然带着这么大个钱袋。”赏金猎人低沉的声音有点太响亮了。
“提伯斯找到的。”小女孩答道。
赏金猎人嗤笑一声。“是么?”
“在一个叔叔身上找到的,他在路上拦我来着。他是个大坏蛋。”小女孩喝了一口奶,又开始与她的玩具熊对视。
“那可太糟糕了……”赏金猎人坐在凳子上探过身子,一只手滑向钱袋。
小女孩抬头看他,脸上跳过一抹顽皮的微笑。
“提伯斯把他吃了。”
有那么一刻,一切都静止了。然后赏金猎人的笑声贯穿整个屋子。
“他可真能吃啊,”他吼道。他猛然伸出一只硕大的手,抓住玩具熊的头,从小女孩手中抢了过来。“这个凶狠的大怪兽。”
“放开提伯斯!”小女孩大喊着,伸出手去抢小熊。“他不喜欢被人用力扯。”那个赏金猎人只是笑得更大声。
马尔钦将手中的那枚金币装进兜里,躲开旁人的注意,向后退去。他希望自己能帮忙,但他活到今天可全靠及时抽身的本事。
她的声音让他冻僵在原地。
“我说。放。开。提伯斯。”
短短几个字里翻涌着强硬和狂怒,穿透了喧闹的人声。他的身体没有听从理智的判断,马尔钦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小女孩正站在吧台上瞪着赏金猎人,双眼中燃着怒火。
然后混乱爆发了。
一道强光和一阵热浪从女孩身上爆发出来。太迟了,马尔钦举起双臂痛苦地喊叫。他踉跄向后几步,撞到了身后的酒架。几个瓶子摔落在他身边,他俯身爬到吧台下面,咒骂自己犯傻迟疑。人的叫声和木头的碎裂声偶尔点缀火焰的咆哮。一个无法想象的嗓音回荡在空气中,撼动着他浑身的骨头。马尔钦向前爬,依然处于半盲状态,循着他希望是后厨门的方向。在他身旁,惨叫声越来越高——然后随着一下让人反胃的爆裂声,惨叫戛然而止。
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马尔钦又忘记了自己磨练出来的避祸技法,从吧台探出头向外看去。
一个巨大的野兽笼罩在上方,在火光的映照下只能看清轮廓剪影。一缕缕粗壮的肌腱将它的四肢连在躯干上,就像缝线的针脚。马尔钦突然一惊,他意识到这头野兽本身正在燃烧,皮毛上饥饿的火舌并没有伤到它自己。它的爪子举在半空中,里面抓着赏金猎人的头,下面连着他无力下垂的身体,此刻的他就像是怪物大手里的残破玩偶。
在怪物前方,小女孩站在那里,周围包着一圈火焰。
“你说得对,提伯斯,”她说。“他也不喜欢被用力扯。”
马尔钦恐惧地环顾房间。他的酒馆里到处都是翻倒的桌椅,全都在燃烧,冒着浓密的黑烟。一股鲜血和烤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马尔钦憋回了咳嗽声,胃里翻江倒海。
那个怪兽转身看他。
马尔钦抽噎了一声。他注视着野兽双眼中发光的深渊,咽了下口水,接受了自己无疑的终结。
一串珍珠般的笑声盖过了噼啪作响的火焰。
“不用担心,”小女孩从怪兽身边探出头说,“提伯斯喜欢你。”
马尔钦一动不动地望过去,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出燃烧着的酒馆,那头怪兽笨重地跟在她身后。他怔怔地看它将整扇木门连同折页一起从门框上砸下。他大张着嘴不知所措,因为他看到小女孩最后又转过身,脸上又浮现出甜美的微笑。。
“谢谢款待,先生。”
然后,女孩走进了雪夜中,身后的酒馆坍塌崩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