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发觉自己又有了身子时已经是端午节了。这个月份到了六婶大姨妈来的日子,大姨妈竟没有来。六婶于是心想,大姨妈可能也忙着在田里插秧,或者搭错班车了,过几日会来的。但是再多等几日,还是没有见到大姨妈的身影。六婶便有些害怕了。这年的春耕春种基本都压在六婶一个人头上,农历二月里六婶便开始到山上锄地,种下了木薯了,种完了地立即脱鞋落田,整秧地,发谷种,育秧,锄田,一日到黑赶得要死。想着自己的老公被阉了整个人变了样,像只熟鸡般全无斗志,就心疼他不让他做重活怕他累了伤了。有日早上,正给猪喂着潲的六婶突然感到要呕吐,心胸里有一种既说不出又非常熟悉的难受,于是心想坏了坏了、死了死了真是见鬼了真的有了!六婶肯定想找一些能够否定自己又有了身子的理由,可是左找右找、东找西找就是没有找到。肚皮真的大了,自己真的有了!
日子像六廓河里的水一样流过,随着雨季的到来,河水越流越大。六婶的肚皮,也随着日子的变化变得越来越大。六婶不知道应该如何同自己的老公讲清楚,更不知道应该点样向村里的人解释清楚。六婶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和村里的人知道她又有了身子会是怎样的一种想法,特别是老公,一向很疼她很宝她的背拱六叔,她简直不敢想象他知道后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实际上六婶是很想把又有了身子的事讲给老公听的,但思前想后她总不敢开口,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把这件事讲得通透明白。如果讲给他知了,老公问她“老子都着阉了你这死嘿又点会大肚?”她肯定回答不出声来。答不出声来并没有解决问题,他肯定会暴跳如雷,拿柴堆上那把钩刀把自己斩做八块的,她想。想着、想着,身子就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六婶也曾经想过好多次把肚里的东西打掉算了,这并不是件太过于困难的事,只要到市里面的任何一家医院去就可以搞掂。到市里的医院不会撞上熟人,不像在镇上的卫生院,你刚入去5分钟,整个昙花街都知道你打胎了。在这个小镇,流言就像风一样传得飞快。风开始柔柔的、神神秘秘的流动,它吹动木叶竹叶禾叶之后,一路过去声音便变杂、变大了,到了二三公里外的六廓桥头,就成了八九级的台风了。台风从六廓桥头吹刮下来,经过一条333米长的田塍吹到村头的龙眼木下,就变成十级的了。这十级的台风还要继续吹刮,它经过黑色的瓦顶和左拐右拐的小巷,从村中间的祠堂上猛烈吹过,到达村尾的背拱六叔家时,风力变成了十二级。背拱六叔的驼背会被风吹直,屋子顷刻间会被吹倒,一个好好的家会顿成废墟。想到这些,六婶身上冷汗直标。六婶也曾想过,找一个私人医生吃药打胎算了,这样不用花多少钱,也不会因为保密工作做不到家而引发台风。但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她怕死。市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偷吃禁果大了肚皮,去年在思英村一个私人诊所里堕胎,结果大出血死了。那个无证行医的江湖郎中因此还被判了刑。六婶整日整夜胡思乱想,总是在是否向老公坦白交待和去医院打胎之间盘来算去,盘来算去的结果是两者都不可行,前者实在讲不清楚,老公去阉了老婆肚子又大,讲出去老公肯定不相信,肯定以为给他戴了绿帽了,肯定会拿刀杀人。就算不会拿刀杀人,也肯定会不要自己了。六婶读书不多,初中都冇毕业,脑袋里还满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思想。后者又怕碰巧让别人知道自己去打胎了,还是偷偷摸摸去的,别人不用问就知道自己心里有鬼了。别人一旦知道了,那就了不得了,因为全良善村的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老公着阉了的,肯定认定自给老公戴了绿帽。这样一来,自己实在百口莫辩,就像夜里睡觉不小心让老鼠咬了那个地方,咬了就咬了,只有自己暗暗抵痛,被老鼠咬嘿这种事是断断不敢告诉别人的。这样冇灵,那样又冇灵,六婶几乎绝望了。我跳楼死了算了,她想。但一想到死,她又舍不得丢下自己的两只仔女。
六婶胡思乱想,有时候喂猪忘记往潲盆倒潲,炒菜不是忘记放油就是忘记放盐;有时候煮粥煮成了饭,落水天还用簸箕装隔年黄豆到坪地上晒;有时候给男仔洗身,刚洗完不到10分钟又把他抓回来再洗;有时候明明是想放屁却跑到屎栏去脱掉裤子,待到要屙屎时蹲在屎栏里倒忘记脱裤子了。六婶胡思乱想真的是离了谱,有一回她在洗身堂洗身,洗来洗去洗了半个多钟头都是洗肚皮,其它地方水都冇湿湿。有一回还把落到泗洒山的日头,当成刚从东边升起的太阳,本该是煮菜吃夜了,她却忙着拿了耘田杆要到田里去除草。六婶胡思乱想也有歪打正着的时候,有一回她半夜起身屙尿,穿了鞋正待跨脚出门,心里突然想如果门口恰巧有只老鼠走过,老子一脚踩扁它,待她一脚踩出门外,脚下突然传来老鼠一声凄厉的尖叫,六婶用电筒一照,那只还在作垂死挣扎的老鼠肠子都被踩出了。
六婶正胡思乱想间,转眼就到了农历六月,禾黄谷熟了。这其间六婶也曾经动了一下歪点子,那就是一到晚上就主动向六叔发起进攻,等隔壁房间的仔女一睡着,她就拉黑了电灯,要六叔做那事。一上床就要,夜里起身屙尿转来要,起多少次身屙尿回来就要多少次。到了鸡啼的时候要,真正天光了起身了还要了一次,才愿意起身火灶煮粥。有时候一个晚上做了三四次五六次,六婶还是不够瘾的样子。这样一来,搞得背拱六叔倒怕了她。背拱六叔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老婆总像饿鬼见酒饭似的,一夜到头总吃不饱,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呀,以前都是自己缠她的,想不到风水轮流转,现在是她缠自己来了。并且,自从着阉了以后,背拱六叔明显感觉自己的东西比不上以前了,以前从来都不用等多长时间,它就会像斜塔一样抬起头,从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现在却常常要老婆玩弄一番,才勉勉强强进入工作状态,往往好不容易进入了工作状态,工作时间却不够长,常常早退甚至旷工。自己是变懒惰了,经常迟到,早退,旷工。但老婆却一天比一天变得勤快,每一个晚上都在加班加点,任劳任怨。并且,她无师自通地发明了一些做法,比如在让他压在床沿做啦、站着做啦、侧着做啦,还主动要六叔从后面做。不单主动,还要六叔用力做。做着做着,背拱六叔有时候会想起阿兰在自已上面做的样子,就要六婶也到上面来,六婶却依旧不肯。背拱六叔只好作罢。在六婶依依呀呀的呻吟声中,背拱六叔心里想,都说三十如狼四十似虎,自己公婆两个刚三十一二,正是公狼和母狼时代,怎么老婆成了狼了,自己还是条狗呢?这死货难道在自卫反击了?!他在心里骂。背拱六叔哪里知道,六婶突然变得淫荡起来自然有理由,有她的目的,她是想让六叔多做那事,多用力做,最好用尽全力把肚里的胎儿做掉,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可是,无论背拱六叔怎么勤劳勇敢地做,六婶的阴谋还是无法得逞。六婶肚子里的种子,并不以她的意志转移。虽然每天夜里都受到猛烈或不猛烈的侵略,但它深居洞府,冷眼看待地面上的狂轰滥炸,以不变应万变,粉碎了敌人的一次又一次阴谋,它就像一名小战士,巧妙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还是一日比一日膨胀,一日比一日变得强大。
村里人看出六婶又有了身子是在割禾打谷的夏收时节。南方的六月天酷热难忍,男人们白天晚上都打赤膊,只穿一条大短裤,肩上搭一条毛巾擦汗。女人们自然不能脱光了上身,但都拣了最薄的衫裤穿。在动一动就流汗的农忙时节,女人们的衫裤常常被汗水打湿,湿了的衣衫粘在身上,身上该凸的地方就凸了出来,该凹的地方就凹了下去。这时候要分辩女人们的奶罩颜色便易如反掌了,粉红的白的黑的紫的蓝的花里胡哨的都一目了然。如果稍加留意,还能看出五颜六色大大方方的奶罩里面的肉包子是真的还是假的。在这个以假乱真的世界,许多胸脯像墙壁一样平坦的女人,由于戴上了厚厚的奶罩,平原就崛起了两座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山峰。但是,只要细心,哪些山峰是假山哪些山峰是真山还是能分辩出来的。毕竟,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像村里其它好色或不好色的男人一样,背拱六叔整天忙里偷闲,忙着分辩女人们的奶罩颜色和里面的真山假山。他像普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都对酷热的六月情有独钟,可以偷偷摸摸地,或者大大方方地欣赏起女人凸凸凹凹的地方来。因为这个季节里的女人也趁机开放,整天忙不迭地向男人们展示自己美丽的身体。看到一个个男人的目光胶水般粘在自己身上不放,拂也拂不掉,女人们心里便像灌了蜜糖一样甜。背拱六叔阅人无数,唯独没有留意到自己身边的老婆。他知道很多女人喜欢穿的奶罩的颜色,但并不知道自己老婆喜欢什么颜色。也许这也是男人的通病吧,男人色迷迷的眼光不约而同地一致对外,都牢记了一句话:仔女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靓。
背拱六叔没有留意老婆的身体,其它男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放肆地盯六婶,眼光里都长出钩来了。六婶修长结实,腰要比别的女人细,屁股要比别的女人圆,胸脯要比别的女人高。如果侧着看,她的身体就成了一个“s”,令人想起两句诗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村里的烧酒八爷在作田作地路上总是跟在六婶后面,老看她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好像要扭出水来。烧酒八爷心痒嘴痒,就当着背拱六叔的面用山歌弹唱六婶:
田里蚂蟥软绵绵嘿喽,贴上牛脚得肚饱喽;
背拱六叔背脊拱嘿喽,娶得六婶做老婆喽;
六婶腿大嘿肥奶胀喽,喂得六叔饱又饱喽……
背拱六叔气得牙根爆裂,把烟头一丢,口水一吐,双手一叉腰,头一昂,立即反唱:
六月打谷用谷机,烧酒八爷打雀儿;
雀儿飞入竹林去,烧酒八爷丢鸡儿;
鸡儿生蛋又有姓?佢是八爷带崽儿……
烧酒八爷在堂兄弟中排行第八,其实是同背拱六叔同辈的。烧酒八爷是个过继仔,村里人都叫他带崽儿,嗜酒如命,二两黄狗尿一落肚,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烧酒八爷农闲时喜欢扛一支汽枪上山打雀儿,十八九岁时有一回在村后山的竹林打雀儿,雀儿没打到一只,倒是欲望躁动的青春使他突发奇想,捉了一只项鸡,掏出自己胯下的东西对着鸡屁股戳了进去。恰巧被放牛的七伯撞见了,七伯嘴多口水臭,在村中传开了,村里老老嫩嫩的人就都知道了烧酒八爷丢鸡嘿了。事隔10年,背拱六叔这回把他的老底又翻了出来,烧酒八爷自讨其辱,本来就被烧酒腌着的脸面当即就红了一边,黑了一边。
唱山歌、随口编都是背拱六叔的拿手好戏。这不,背拱六叔乘胜追击,不容烧酒八爷喘气反唱,干咳了两声又扬起了嗓子,这回是用男女声二重唱:
女声:
燕子衔泥飞过天,妹我插秧在高田;
燕子衔泥有伴阵,妹我孤单有谁怜?
男声:
八爷生意蚀大钱,几回潦倒睡街边;
种田又怕粪水臭,想丢阿妹又冇钱。
女声:
冇钱仲好个有钱,有钱八爷不种田;
八爷有钱上街去,开尽鸡笼丢翻天。
老人声:
三月插秧六月黄,插了大行对小行;
插个八爷对燕子,插个淫妇对色狼……
这段男女声二重唱又唱出了烧酒八爷的一段故事,原来烧酒八爷的老婆姓张,小名燕子,烧酒八爷20岁时拿了家里的钱到广东做生意,蚀得一塌糊涂,垂头丧气回村后,娶了燕子回来,公婆俩原先倒过得挺好的。后来烧酒八爷赌赢了几千元钱就不老实了,晚晚上街去叫鸡。燕子恼了,一赌气落了广东,听说在发廊里做起了皮肉生意。背拱六叔痛打落水狗,直唱得烧酒八爷落荒而逃。
村里的女人到底对六婶的“s”身型有些嫉妒,有些不服气。让她们一直感到欣慰的是,六婶嫁了背拱六叔,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到底让女人们感到两腋的勒侧底都出了些气。气是出了些,但村里的女人还是觉得不太过瘾。村前村后田边地头见着六婶时,仍忍不住要上上下下打量那个“s”一番,这里头仍旧含有嫉妒的意思,觉得老天爷就是不公平,怎么人家的脸蛋比自己漂亮、个子比自己高不算,腰还比自己的细、屁股还比自己的圆、奶子还比自己的大。即使有的女人的奶子有六婶的一样大,甚至比她的还要大些,可是人地六婶的奶子不太垂不太吊,养了一仔一女两个孩子还是那么挺拔。她们也知道女人是以“挺”为好的,电视里的那句“做女人挺好”的广告词众所周知。就在这个六月农忙糙,村里有女人终于从六婶的身上,打量出一些让她们吃惊又让她们高兴的东西来。那天六婶拿着一把镰刀要到田里割禾,她在田塍上和底屋的三婆擦身而过时,生过6个仔女的三婆一目三光,只那么轻轻一瞥,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六婶的“s”有些变型了,肚子上的那种微凸昭示了这个女人又有了身子。因为那种凸并不是肚子肥胖,女人的肥胖绝对不会是那种凸法的,对于这一点,经验丰富的三婆完全可以肯定。——三婆在良善村有“老经家”的光荣称号,“老经家”一词的含义在其它地方也许有各种讲法,在良善村却只有一种讲法:专指凡是女人的事什么都懂的人。三婆就是这样一个凡是女人的事她什么都懂的老太婆。女人的大大小小、这这那那、婆婆妈妈的东西,三婆讲了,就绝对不会错。比如讲到大姨妈,三婆不用问对方,一看女人的面色就知道来得正常不正常、来得多或是来得少、颜色深或是颜色浅、是有点儿痛是很痛或者是十分痛等等,诸如这些的,三婆一讲就中。就像打靶,三婆枪枪都是十环。这回,“老经家”一瞥就瞄出了六婶的问题,在三步之内,她的脑子飞快地转了几十个圈:奇怪,背拱六叔阉了的呀,她怎么又会大肚呢?但她并不吃惊,她认为六婶的肚子又大了自然有她的道理,也许是背拱六叔想超生,用钱收买了做手术的医生,搞了个假结扎也未可知。这种事对面的黎村曾经有过。可是,“老经家”还是忍不住把六婶肚大的事,故作神秘地讲比另一个女人七娘知了。“老经家”早就识得七娘是个长舌婆,她一定会逢人便讲的。“老经家”要的就是众所周知的效果,好让她快些明白六婶肚子大到底是怎么回事。活了60多年还老不死的“老经家”,绝对是家乡的地方戏“牛娘”的资深戏迷,这回她也是抱着看戏的态度,对待六婶肚大这件事的。她有点得意地哼起“牛娘”剧《天娇送子》的句子来:
人生碌碌世间事喽,兴旺盛衰点得知?
唉,点得知?……
长舌七娘果然名不虚传,她风一样穿堂过巷,不一会儿就把六婶肚大的消息向在村中的女人作了通报,好像新华社在报导美国攻打伊拉克一般,快速、准确、权威,前前后后大概就是一个屎急的人,到屎栏屙一泡屎的那一段时间。于是凡是见到六婶的女人,都会各怀心情和动机,瞪圆双眼直直盯向六婶驮了秘密的肚子。群众一道道雪亮的目光犀利得像一柄柄利剑,直刺得六婶汗津津的脸一道红一道白的,心儿在胸膛里“嘭嘭嘭”地直打鼓,差一点儿就要跳出来了。那些时刻她后悔了,懊恼自己没有狠下决心到医院里打胎。有些平时看不惯六婶比她漂亮的女人,把六婶肚子大的事讲给几个男人,一支烟的功夫,一首山歌就在村头村尾唱开了:
现今社会真是怪啵,脚不出门看天下;
现今社会真是怪啵,耕田不再用牛耙;
现今社会真是怪啵,阉了六叔又生娃……
这首山歌传到背拱六叔耳中时,刚到吃晏的时间。拉着牛在田塍上吃草的六叔一听到最后一句,耳都长了,头都大了。他知到村里人大家同一个姓,同拜一个祠堂,同宗同祖的,无风不起浪,真要没有什么事是不会同自己作对的。如果老婆的肚子冇有问题,那山歌就冇会有笃尾那句的。于是,背拱六叔把牛绳一丢,气急败坏地往屋里赶,跨过一条水渠时还差点摔了一跤。背拱六叔回到屋里,见六婶正在火灶炒青菜。就问六婶山歌唱的是不是真的,肚里系冇系又有了?六婶支支吾吾,开头讲冇系,中间讲冇系,逼得急了,笃尾才讲系。六婶先否认后承认的方式,在背拱六叔的心里留下了悬念。他扬起巴掌,想狠狠地搧几下六婶的,碰巧两个仔女放学回到了,正入门喊着老豆老母。背拱六叔想了想,只好用举起的手抓了抓头皮。
只一下子,背拱六叔的背更拱了,整个人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