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单独同高炎待在一起，是在什么时候？
那是在另一个世界，在飞马的营地里，在媚惑之泉那淙淙的流水边……
那时，我第一次听到“天使联盟”的传说……
我记得，清楚地记得，从那以后，还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直到我们失散，直到我们今日，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情境下重遇。
时空的穿梭，让我没有把握度量这次重聚前所流逝的时间。对于我而言，这或许只是屈指可数的数日，但太多的沧桑变故，让这段日子便如同百万年一般久长……对于高炎而言，这却实实在在是几十年的光阴么！
这不期而至的重逢，让我心神激荡不已。可是，这一切高炎并不知道。
“维蒂斯，”他呼喊着的，仍是那个女孩的名字，他的态度，仿佛慈父严师。
“到我这边来。”高炎说，“虽然我还看不见，不过你该看看她，看着她……想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的目光虽然黯淡，但它想表达的意思却清楚有力。
我的躯壳，依然停放在那冰凉的石几上。高炎认定是维蒂斯闯的祸，他想用这种方式，让这个女孩好好反省吧……
其实，高炎很疼维蒂斯的。这个念头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如果他知道维蒂斯现在真实的处境，他会很担忧、很心痛吧？
我触摸到了冰凉的尸身。那才是我灵魂自己的家园。我还能够“回去”么？……我已经不敢奢望。可无论能否回去，我首先必须“离开”——但愿一切还可以挽回，但愿那个无辜的女孩能够平安“回来”吧……
可是，我该怎么做啊？那个本能，现在我呼唤你的时候，你却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沉思着，可高炎一定是以为，维蒂斯正在为自己的过失而沉思：“你已经看到了一切……但有时你的眼睛也会骗你的——”高炎加重语气说，“如果你学不会用心去判断，你就永远不会长大……”
“高炎——”是的，你那颗善良的心一如往昔地清澈，可你的眼睛……为什么？……
“维蒂斯……眼睛看不见并不是问题！”高炎看来还没有察觉我感喟的来由，“师父在遇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失明了——但这并不能妨碍我，作为光之射手，我必须担负起责任……”
为什么造化偏要这般弄人，现在我就在你的跟前，可我们之间，却仿佛仍相隔千万里般遥远……
“维蒂斯，你在听吗？”高炎打断了我的心绪，“——今天的事情，我很痛心！非常非常地痛心！”
“在射手团的孩子当中，你一直最出色……”高炎说，“可我却一直不准你犯险杀敌——我不想你现在就双手沾血……你，看来至今还不明白我这样做的用意。”
“我本该早些告诉你，我本该更严格地要求你……可我却没有做到。”
高炎……维蒂斯是因为不知道魔剑上血咒的秘密，才不幸造成误会的吧……这个秘密，原本连我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原本就只保守在有限的几个穆西亚领袖之间吧？——如果，不是随行的巫女全军覆没，如果不是高炎竟不在营中——这个误会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这怪不得维蒂斯，要怪，只能怪我自己那受诅咒的命运吧……
“不，这个错误不是因为血咒！”高炎竟然象是道破了我的念头，他的断言使得我砰然心跳。
“或许，我早该告诉你血咒的秘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类似的错误不再发生！”高炎解释道，“你还会犯错误，因为你还没长大；因为你的心中，还有未解的结……因为”
“……因为你原本不是维蒂斯，而却去做维蒂斯要做的事！”
高炎望着我！他的目光虽然黯淡，但却象是真地在望着我！
这个精灵的眼睛，真的是失明了么……
※※※
高炎！……高炎终于看出了我这个冒牌维蒂斯的破绽？
“高炎，我不是……我……”心慌意乱的我一时间语无伦次。
“维蒂斯，听我说完。”高炎的手掌抚住了我瑟瑟颤抖的双肩，“你不是很喜欢讲故事，也很喜欢听故事么？那么，先安静听完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很老了，可我还从没对你讲过……”
高炎？高炎的反应，并不象已经识破了我的底细？！那他方才说那番话又是什么用意？我的疑惑又增添了几重。唯一可靠的，是高炎那有力而温暖的手掌，是他充满悲悯的善意。虽然我知道，他现在真正想保护的人，并不是我。但在光之射手的双臂之间，在他宽阔的怀抱里，现在的我是安全的。
是的，安全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我已经失落太久。
不觉之间，我已经泣不成声。
那一片夺目的七彩光华，再一次映入了我的眼底。那枚指环轻轻地触碰在我的前额上，它那神奇的辉煌竟能够让我的心瞬息间重归宁定。
“……这个故事，要从这枚指环说起……”等待我收住了哭泣，高炎才开始说。
“这枚戒指，原本属于一个永生不朽的美丽灵魂：巫医维蒂斯的名字，五百年前就已经在整个沼泽传说……”
巫医维蒂斯？高炎诉说这个名字时候的神色，让我微微一怔。一个五百年前的人物，怎会让这个精灵如此心驰？
“……那是因为一个梦，一个我曾割舍不下的梦。”高炎轻描淡写地叙述着，但我依稀能感到“那个梦”在他心头的份量……
为了那个梦，他不惜历尽万险，找到传说中的巫医维蒂斯。为了那个梦，他向她要求这枚戒指，不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然而，那些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为了拥有这枚戒指的力量，高炎失去了他明亮的双眼。为了成全高炎，维蒂斯付出了自己永恒的生命！
会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么？……我深深地震撼着。这样一枚小小的指环，为什么需要那样高昂的代价，需要那样触目惊心的牺牲呢……
“因为，这是生命之环。”高炎用力地按压住了自己的心口，那是他小心珍藏这七彩戒指的位置。“它凝聚着的神奇力量，曾经可以凌跨生死的绝域，令死者复活，令枯骨逢春……”
“……是的，曾经可以……”高炎侧转身朝向石几上的尸体，他的话里不由得流露出些许的苍凉。
可是，高炎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这件宝物？他为什么要不惜代价探寻生死的谜底？他为什么力求拥有起死回生的法力？
……难道，难道“那个梦”……
高炎没有继续解释他的梦，但我仿佛已置身他的梦里……那是一种近乎陶然的感觉呵——难道，我真的会在他的那个梦里么……
“然而，那只是逝去的梦罢。”高炎的语气变得抑郁不欢。“所有的等待依旧落空，所有的牺牲都毫无意义……”
维蒂斯的指环，并不能永久地保持魔力。它的力量，需要通过不断吸夺他人的性命才能维持！——在那五百年间，某个邪恶的规则控制着巫医维蒂斯，为了维持住指环的魔力，也为了自己永葆青春，维蒂斯不得不服务于那个规则，但是她并不快乐……
直到高炎的勇气让那个规则毁于一旦！维蒂斯也从高炎身上看到了希望，那是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经过了一段波折和思想斗争之后，维蒂斯终究决定成全高炎，放弃她守护了五百年的戒指。
“因为，她放弃了。所以，她只有死！”高炎长吸了口气。“她不愿延续罪恶的不朽，她宁愿选择牺牲。尽管违背那魔法的规则，会给她带来不幸。但她宁愿选择死去。”
选择死去。尽管那是一个悲剧。因为无论如何，她终于可以违反那邪恶的规则，为自己“选择”一次。
“那个时候，如果在那个时候……”高炎的声音，竟然在微微发颤。“如果我不是那么意气用事，如果我能多一些考虑她，了解她的心意……维蒂斯或者也不至于死……！”
高炎……虽然他尽力地保持克制，可这一段回忆，显然已深深牵动了他的感情。
※※※
“逝去的一切，都难以挽回了……”我从未见过，这个精灵曾经象此刻这般感伤。“即使是生命之环本身，看来也逃不过这个规律……”
维蒂斯留下的戒指，并不足够成就高炎的梦。因为从此之后，生命之环便再没有从他人的生命里获得能量。如果不是维蒂斯最后的牺牲，如果不是她把自己不朽的生命献给了魔戒，那末，生命之环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成为废铁。
即便如此，指环的魔力仍然在随同无情的岁月流失！高炎虽然知道戒指的秘密，但他不可能再运用那罪恶的方式来加强它。
高炎一直在等，等他想要挽回的那个梦。可他终于发现，他并不可能无限期的等下去……维蒂斯残留在指环上的生命，无时不在消散。
维蒂斯用自己的牺牲才摆脱掉那个邪恶的规则，将这枚戒指的力量用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够让她付出的美丽生命得到报偿。
“我想，那是维蒂斯的遗愿——用她付出的生命，赎回那魔戒曾造下的罪孽。”高炎轻声说道。
“……这个时候，我遇到了‘那个人’，接受了光明的召唤！”高炎说，“我开始学习光魔法的奥义，为了我的梦，也为了维蒂斯的遗愿……”
高炎因此也成为了“光之射手”！我不知道高炎口中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被米兰达、勃朗希德和海莉屡次提起的“那个人”——就是那个人，促成了高炎现在的道路。修习了光明魔法的高炎一定在为什么特殊的使命而准备着，我有这样一种感觉。
可是我不敢向高炎求证，因为这个“使命”，或许维蒂斯本该已经知道的。
而这个使命，又怎么会同高炎的“梦”，同维蒂斯的遗愿扯上关系？……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组织这个‘光之射手团’！”高炎的声音，把我从失神中惊醒回来。“——我到处寻找象你这样的孩子，维蒂斯……”
这，也是为了那个“使命”？……
十几年间，高炎拯救了无数被死亡威胁的孤儿。高炎在他们之中选拔资质优秀的孩子，组成光之射手团。
高炎遇见女孩维蒂斯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孩已经濒临死亡。高炎最终动用了戒指的魔力才救活她，因为他无法看着她死去……
“所以，维蒂斯……我才会给你起‘维蒂斯’这个名字！……”
我感到一些怅然。尽管这个故事，还有太多的细节我未能了解，但那故事中的人物，已经让我动容。
我不知道，在过去的十几年间，高炎曾经遇到过几次这样的抉择。高炎看来不是没有犹豫过——在他梦里的执念，和他善良的本性之间。我相信，在任何一次，不论他曾经多么犹豫，他都会动用到维蒂斯的戒指——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救活那些孩子的话……尽管生命之环的力量也就因此消耗，而高炎，也就离他坚守的愿望越来越远……
※※※
“维蒂斯，现在时间紧迫！”高炎似乎心事重重。不然，精明的他早该发现身边这个“维蒂斯”的异常的。
“维蒂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同你说这些？”高炎望着我，神情里满含着期待。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了解他，因为我听过他太多的故事。这几十年的分别，高炎或许改变了很多，但他说故事的办法并没有变。
高炎，你是想告诉维蒂斯，任何人都会犯错。只有良好的愿望是不够的，太过执着于自己的梦也会伤到别人。你是想告诉维蒂斯，巫医维蒂斯的死，还有她爷爷的死，留下的不是仇恨，而是愿望。用自己的牺牲，来挽救他人的愿望……
“……是的，维蒂斯。”高炎点了点头，“你还是一个孩子，我不希望你这一世就活在仇恨之中。要懂得爱、懂得宽恕、懂得将心比心……”
“维蒂斯，只有到你明白这些的时候，我才能放心把重任托付给你！”
重任……这个小女孩身上，难道也象海莉公主那样，承担着什么秘密、什么重任？！……我的心加倍地不安起来。
在大变当前的紧张时刻，高炎竟然会花宝贵的时间来单独开导维蒂斯，我想这个女孩一定在他的心里有着与众不同的份量吧。
可现在，误会已经造成！
刚才我已经莫名其妙地犹豫了太久。现在我已经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该说出来，说出真相来啊……
“维蒂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高炎已经长身而起。溿岚泽军情火急，一定有很多要紧事情在等待着光之射手。
“等一下……高炎……”我终于喊出了声音。
“还有什么事不明白吗，维蒂斯？”高炎脚下一顿。
现在，就是现在告诉他呀，告诉他我就是兰若，告诉他我真实的处境……
……我到底在为什么犹豫？！——
“——好啦，维蒂斯！”高炎终究回转身来，他抱住我，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等你回来……你希望等到你回来的人，是维蒂斯，还是兰若呢……
刚才我本有一百个机会向他问起的，为什么我不敢问？在我又一次莫名其妙地犹豫中，高炎已经离开。我只记得在方才的故事里，他曾经不止一百次地提到维蒂斯，却没有一次提到我的名字……
他提到的只是“那个梦”，而那个梦已经逝去。
兰若活着，也只是在那个梦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何况，现在我还能存在多久？
高炎离开了。我只有孤独地面对着石几上的那具尸骸。米兰达以为生命之环可以救我，但她看来并不了解这枚戒指经历的这许多变故。现在幻梦已经破灭，尸骸依旧冰冷，而我，难道就一直用维蒂斯的躯壳延续呼吸么——象那个魔鬼企图对海莉做的那样？
不……我要让维蒂斯回来。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根本不曾存在过……
可我该怎么做？如果我自己不知道怎么解放维蒂斯的灵魂，这样拖延下去会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会不会有些伤害已不能挽回？！一思及此，我不由焦虑起来。
闹了半天，原来还是开诚布公地好么……刚才我还是应该告诉高炎的，让他尽快想办法救维蒂斯啊。他在意不在意我，同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因为我有私心罢，只是因为我其实还存着幻想罢，我想维系自己在那个梦里的位置，我甚至想就用维蒂斯的身份活下去罢？真的，作为那个女孩生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她年轻美丽，她不需要再躲避命运的诅咒和承受那无穷无尽的压力，她有一个厉害又体贴的师父关心她，而这个师父就是扬·凡·高炎——成为维蒂斯，我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回了我所失去的大多数东西，不，我就找回了我的全部，因为我还是我，我可以改变维蒂斯，我很快就可以把维蒂斯变成以前的那个兰若……
……刚才我是不是就这样想的！
冷汗。冷汗不觉间已经布满了我的额头。
我诸多借口，其实决定我行动的，仍然是那个“本能”而已么……
那个邪恶、自私的本能，即使在我意志最清醒的时候，仍然可以占领我？！
我久久地僵在石厅里，我感觉我的手脚逐渐变得象石几上的尸体一般冰凉。
“维蒂斯！”石厅门口忽然传来了男孩的声音。
“什么事情？”我竭力让自己冷静。
“穆西亚人！我们发现了前来求援的穆西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