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浇熄了夏日不少的怒火,阳光依旧刺眼,却再没那般毒辣。徐徐凉风,清爽怡人。
若水斜躺在床边,问,自己真的错了?错了?自己不可能对,不是吗?
若水起身,用两臂的夹板,费劲地打开房门。客厅里空无一人,走向星云的房间,小心翼翼地转动把手,打开。刚才,他已醉成那样,想来现正睡着。房间里,薄纱的蔓帘和厚重的布帘,都被大张旗鼓地铺开,严严实实地遮住窗外刺来的光,整个房间昏暗沉闷。若水向床望去,无人,有睡过的痕迹,却不见人影。
昏暗的角落里,一张椅,一个人,一瓶酒。人,手握酒瓶,紧紧盯着蔓帘和布帘双重阻扰下,千方百计从缝隙间钻出的唯一一缕阳光。默默地看着,坐着,流着泪,喝着酒。脸色平静,没有一丝痛苦,甚至,没有一丝表情。泪,自脸颊不间断向下流淌,和着酒,仰头下肚。泪水,酒水,一口,一口,动作始终如一,似永不会停止。
若水兀的没了力气,连站的力气也没有,斜依着墙,想不滑倒,可身子软软地下坠,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咚”的一声,惊醒了星云。若水惶恐,自己居然又惊扰了他。星云转头,看到了她,没有一丝表情,忽的笑了――好美,纯纯的笑好美。他笑着走来,扶起她,将椅子拉到那唯一一缕阳光下,让她坐下。自己,面对面坐下。
他不再喝酒,不再流泪,仅仅看着,她?抑是?唯一一缕阳光。他看着她,却没看到她,眼中的那抹虚光,似乎看到了他期盼已久的什么。他的笑,为了它。
“你,是黎明中第一缕阳光吗?”他问,很虔诚。
若水很想点头,但不想骗他,摇头。
他失望,忽又想起,又问:“那你,肯定是黑暗中最后一丝光明?”
若水真不想让他失望,可她只能摇头。
他不仅失望,更明显受了打击,失魂落魄,不断摇头,落泪,拿起酒瓶,仰头灌酒。
若水一步上前,没有站稳,跪倒一旁,却无气力站起,只能乞求:“你不要再喝了。”
“不,是我还没醉,没有醉。所以,她还没有来,没有来。”他痛苦,痛哭,喝酒。仅一会儿,又恢复――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流泪,喝酒,等待……
若水呆呆看着,流泪。
第一次完完全全、真实地看到他,理解他,自己却这般不能忍受。自己,更在他痛彻心扉的伤口上,洒下了致命的毒药,这毒药见血即入,灼蚀人的思维和灵魂。可他很坚强,真的很坚强。自己或许尚未见过如此坚强的人。因为自己尚未看过有人受过,如他这般痛苦的折磨。他用他坚强的意志,支撑着最后一丝的清醒,保留着最后一方理智的天空,等待,黎明中第一缕阳光,等待,黑暗中最后一丝光明。
酒,再多的酒,都不会让他喝醉,因为酒,根本无法击垮他坚强的意志,他会一直等待下去,等待下去。永远无法醉去,也,永远无法等到!
若水,不想让他再一次失望。
若水坚强地站起,坐到了那唯一一缕的阳光下。那是屋内第一一缕阳光,也是屋里最后一丝光明。光,轻纱般萦绕,若水的神情是那般肃穆,那般神圣。她想起了那首不能称为诗的诗,他作的诗。轻声吟唱:
“如果,你是黎明中第一缕曙光,
是否,会将我照亮。
如果,你是黑暗中最后一丝光明,
是否,会将我拯救。
我在黑夜里痛哭,
只因,黑夜的恶魔告诉我,
你不存在。
我在黑暗中颤抖,
只因,黑暗的凶灵昭示我,
你不存在。
现在,我看到了你,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黑暗的最后一丝光明。
你的存在,
让我不再痛哭,
也不再颤抖。
我将回击黑夜的恶魔,
让他明白:
你存在!
黑夜后的黎明,即将到来!
我将驳斥黑暗的凶灵,
让他牢记:
你存在!
黑暗中的光明,永远存在!”
他的眼明亮起来,他的脸有了期盼。
她问,这是你为我作的,是吗?
他认真地点头,一笑,纯纯的笑,好美。
她也笑了,纯纯的笑,轻轻地告诉他,我,就是你的期盼。
他心满意足,笑得更美,阖眼,带着笑。
她也心满意足,面对他,笑得更美,阖眼,带着笑。
宁静而安祥。梦的天使轻盈飞舞,被从遥远的国度召唤而来,接回失散已久的同伴,一下两个……
夕阳将落,透进屋里的唯一一缕阳光,也被映红。淡淡的微红自上而下,萦绕若水,眉宇间水样的温柔,嘴角边纯纯的淡笑,都孕育出仙界的灵动。星云看着,看不够,嘴角不自觉地上翘,淡淡的笑。一个没有忧愁的娃娃,一个想让人呵护的天使。然后,那粗壮的、被沙布层层包裹的双臂,夺去了星云眼中的笑。这不是儿时的游戏,这不是天使的国度。
星云拿起酒瓶,将剩下的酒喝掉,想起。想起自己为何喝酒,想起若水的怒目,想起独自的等待,想起若水的到来,想起黎明中第一缕阳光,想起黑暗中最后一丝光明……
他,悄然落泪。对着她,轻声说,谢谢你,我黎明中的第一缕阳光,我黑暗中的最后一丝光明,有了你,我会走下去,不再迟疑地走下去。
看着她,不再落泪,对她说,告诉她一切……
这里,或许是这片土地上,唯一宁静的地方。统领府内外的喧闹,不可用理智来衡量。统领府门前,更像是有组织的大集会,放眼望去,满满的都是记者,和大小摄影器材。统领府的一举一动,都会出现在苦苦等待的观众面前。每一秒,你都会从各种媒体的声音里,听到、看到事关统领府的消息。有时,仅仅是门前侍卫打了个喷嚏,或是统领府里的树枝掉落到府外。
办公室里,温一旬长久地匍匐在桌上,终于聚集了稍许气力,爬起,用残留的清醒让自己开始工作。最为高效的工作,让所有的思绪都被填满,不去想,不要想。这,无疑是个可行的做法,至少,脑袋里没有空白,也就没有地方存储人头,尸体,或血海。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注入了他的心灵,会永远驻留在他的心中,悲凉恐怖的一幕,在他思绪未被填满的时候,就会想起。
日冥人的思维过于发达,工作,此时显得太少。温一旬恐惧,自己又将被人头、尸体和血海奴役,折磨。石峰适时地来了,呈报了今天的要闻。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和评论,重重地砸在温一旬已很虚弱的身上。他知道,他不用担心再被人头、尸体和血海折磨了,因为他已被另一样东西深深缠绕折磨――谎言。
温一旬实在无法将这些所谓的新闻报道,所谓的新闻评论,称之为它们本被冠有的名字。他认为,至少此时,它们只有一个名字――谎言。他不得不承认,莫大姐和星云的担心是何其正确。他无法理解这一切,无法弄清这一切,更无法对付这一切。
他拨通了莫大姐的电话,莫大姐告诉他,正赶回来。
回到寝室,温一旬站到酒柜前,拿起了最后一瓶酒。如若一瓶酒自己就可以醉,该多好,可惜不能。他喝完,莫大姐魔鬼般出现。温一旬有点赫然,不知莫大姐为何要用日冥人能力吓人,因为没人告诉他,统领府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莫大姐看看他手上空空的酒瓶,他面前空空的酒柜,说:“你可以改行去酿酒,这样就不怕没的喝。我要茶,当然也没有选择。”
温一旬苦笑,为她泡了杯茶。莫大姐坐到桌前,在屏幕上翻阅温一旬传回的谎言,果然,不是几个箩筐就可装下,足可以占领整个统领府。
门外的动静,惊醒了星云,他走了出来。三人眼神打了个招呼,星云向酒柜走去,一看空了,茫然。温一旬有点尴尬:“有茶,可以吗?”
星云点点头。
莫大姐插言:“你们俩都不要再喝酒了,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两人无语。
从头看到尾,莫大姐蹙眉,点头:“星云的判断是对的,今天不宜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全都说了。”
“该说的?居然还有该说的!我就没看到一句真话!由谎言衍生的谎言,除了谎言就是谎言!”温一旬说出事实。
“十日兄,那正是他们该说的。”星云啜一口茶,淡淡地说。
“你是说,他们就该掩盖事实,将真相全都湮灭掉?”温一旬实在难以理解星云的麻木。
“真相?”星云黯然一笑,“就像人们说,真理是强大的,必将获胜。而从历史的进程中,我们很容易看到,真理不难被扼杀,巧妙的谎言也可流芳百世。所以,只有获胜的,才会被当成真理。同样,真相并不重要,人们相信的才是真相。”
莫大姐同意,却很苦涩:“星云,这个真相对你很不利。”
“那当然。”星云并不在乎,“在形同母亲的拓夫人面前,许下婚事,如若悔婚,是子女对父母的不孝。自己亲自许诺,如若悔婚,是对自己感情的不忠。我和木霓裳也算是老交情,认识这么多年,如若悔婚,负心遗弃,当然是无情无义。又是对一弱小女子,更太过狠毒,太不仁慈。我如若悔婚,就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更无情的人。这种人,有什么理由坐在统领的位子上。”
“星云,这些稿子是不是你草拟的?”温一旬确实有这样的怀疑。
莫大姐瞪了温一旬一眼,开口:“星云,这都是他们该说的,他们也有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星云的眼明亮起来。
“他们提及了你做统领前的生活,说你放荡不羁、不可一世等等,算是将你过去的劣迹一一列举了一遍。”莫大姐看着星云,明显言中有物。星云会心一笑,温一旬莫名其妙。
莫大姐继续:“星云,你的事,就自己解决吧,我相信你,要帮忙说一声。现在,谈谈若水。”
提及若水,温一旬更气愤:“那帮人简直是在逼若水!”
星云上前,翻了翻,读了一篇:“谁都知道,我们年轻有为的拓心魄司令,家世显赫,英俊挺拔,是星球最为闪烁的政治新星。今天,拓司令抛弃了金钱地位美女的诱惑,拒绝了众多显赫名门的大家闺秀,邀请母亲出面,恳请肖统领帮助,希望得到一个普通女子――林若水小姐的爱情,可见对这位林若水小姐的爱恋之深,当可与天比高,与海比深……
林若水小姐,一介普通女子,能得到拓心魄这样青年俊才的青睐,嫁给如此声名显赫的世家子弟,实不是仅用幸运二字,就可表述。尽管我们尚未听到林小姐的答复,但面对这样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面对这样一份纯洁无邪的爱情,她除了点头,难不成还有别的选择吗?让我们期待着,期待着――这世上最值得期待的伟大爱情的美妙结局!让我们所有人都期待着!”
再翻翻其他,大致一样,除了用上了不同的形容词。等全部看完,所有人都只会有一种感觉:林若水如不嫁拓心魄,实在说不过去,简直就不是人,不该活在这世上!
“若水还不知这事吧?”星云担心。
“对,”莫大姐点头,“她还需静养,不宜为这烦恼。我早料到这样,想到了对策。一旬,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没有,我说过,这方面我最不擅长。”温一旬无奈,愧然。
“什么事?”星云问。
“编个故事,一旬和若水遇刺的故事。”莫大姐回答。
星云微愣,转念会意,一笑:“我来编吧,这的确是十日兄不擅长的。不过,仅这一件事,好像太单调了,力度不够。”
“当然,我还有后招。”莫大姐非常自得,从随身的袋子里,抖出一件长长的衣裳,展示在两人面前。两人几乎惊呆了。
衣裳在夕阳的映照下,处处散发温润滑爽的柔光,正是若水的那件凤锦。但它已不是全黑,黑中隐隐透着高贵的玫瑰红。温一旬知道,那玫瑰红覆盖了若水鲜血的印记。红,在衣裳上自由的,恰到好处的流淌,恍若毫无人迹,勾勒出令人赞叹的自然神迹。配合着红的流淌,两袖被截了一半,顺着温一旬撕开的地方,用同色的丝带串接。腰身被自然地收窄,下摆被斜剪,呈现湖水微澜的波动。完美自然流畅,宛若天成。
莫大姐很满意两人赞赏的表情,得意地一笑:“这是我最为满意的作品,不过,它还需最合适的人穿上。”
莫大姐说着要去若水的房间,星云急忙说:“她在我房间里。”
莫大姐有点愣,但恍若毫不意外地进了星云的房间。
星云想对温一旬解释,温一旬先开口了:“我告诉了她,你是肖然的儿子,她很后悔。”星云点点头,不再解释。
“星云,刺杀的事,因为事发突然,我有点记不清……”温一旬正想着该如何说,星云打断:“不用,反正是编故事,只需有人物就行,我正在编。”
“星云,我想知道,”温一旬嚅嗫着,“你真的对说谎无所谓?”
“十日兄,当真话和蹩脚的谎言都不起作用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没有破绽的说谎。我们只是在还原本应得到的结果。”
“谎言对谎言,负负得正,将扭曲的真相再从另一个方向扭曲下去,取得真相本应得到的结果,可真相已不复存在。星云,真的没有捷径吗?”
星云长长叹了口气,他也想走捷径。
星云的房门被打开,莫大姐异常满意地走出来,宣布:“我最为出色的作品第一次正式发表,请看!”然后,搀着若水走了出来,星云和温一旬目瞪口呆。
衣裳一向赋有设计师的灵魂,但那是隐形的,不易被人察觉。可穿在人身上,赋予衣裳灵魂的,就是穿衣的人。若水黝黑的长发被微微隐束,精巧的五官未加妆点,配合着温润滑爽的凤锦,脚下一双玫瑰红的鞋,清新美妙。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若水本身,她一贯的坦然自若和宛若天成的凤锦浑然一体,却使那高贵的玫瑰红蜕变出平淡的朴实。她决不是俗尘中的高傲公主,而是精灵界的善良仙子,谦和亲切。而且,星云和温一旬第一次见她也会隐现羞涩的娇态,淡淡的苍白微微透出红晕,美丽不可方物。
唯一不足,也让人隐隐心痛的,是若水那层层包裹的双臂,使她不得不依傍着莫大姐,蹒跚着走来。
莫大姐“嗨”的一声,惊醒了看呆的两人:“你们两个过来帮忙。星云左边,一旬右边,帮我抬起若水的手臂,抓着袖口。我要拍几张照片,但不能照到若水的胳膊。”
若水有点为难:“莫大姐,真的不能让别人穿着它拍照吗?”
“当然不行,”莫大姐非常认真,“这件凤锦是特地为你做的,且不说尺寸与她人不合,别人也没有你这般气质,演绎出我作品真正的内涵。我决不让别人糟蹋我的作品。”最后一句异常坚定,这是一个设计师对自己作品的珍视。
星云和一旬只能遵命,和若水一起,被莫大姐如道具般折腾。当若水不太愿意如莫大姐说的那样做时,莫大姐就说:“若水,这是为拍卖照的宣传扉页照片。照的好才能吸引更多的人,使拍卖更成功,你先勉为其难好嘛?”若水没办法,只能照做。
折腾了很久,莫大姐才算满意,送若水回房间换衣。等她拿着凤锦出来时,对星云和一旬说:“若水很累,睡着了。”温一旬暗暗瞪了她一眼,知道若水肯定又被她催眠了。
“我们就兵分两路,我和最大的拍卖行,子未拍卖行的吴经理已经说好,照片出来,今天就可将宣传手册做好,明天九点开记者会。星云,你正好告诉门口的那帮记者,明天九点半开记者会,让他们不要老在门口堵着,我们都没法出去。你们的记者会一定要拖长时间,十点的时候休息一下,这样我这边的消息就会传过去。二者合一,希望可以除去若水身上的枷锁。”
“那星云呢?”一旬问。
“十日兄,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星云让人放心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