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之二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790

那陆世龙此前所道之言,本还是说与司马通听的,说到这时,却变得犹在自言自语。只见他老泪纵横,唏嘘续道:“回到京城,我便马上请来贾士芳测算八字,方才知道这二女的八字原来带了重煞,犯了白虎,面也须少见为妙,倘若教其中一人作了咱们陆家的媳妇,轻则一人丢官,重则一家命丧,雄儿是九代单传,有何不测,陆家可便要断子绝孙啦!这却如何使得!”

他口中所说的贾士芳属北派全真道士,曾在京中白云观出家。雍正皇帝晚年多疾,怡亲王允祥听闻此道人精通医术,便极力举荐了进宫。雍正皇帝却感其虚诈不实遣去。

贾士芳自此浪迹河南,渐渐又混出了名堂。期间雍正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以致后来还降了密谕,命各大臣到民间遍寻名医。时任浙江总督的李卫为遵密谕,奔波了一番,徒劳无功。陆世龙素仰道教方术,早年便与这道人私交甚密,于是藉此且做个顺水人情,将其荐给了李卫。

这道人贾士芳便在李卫的安排引见下,二度进宫见驾去了。

贾氏这次再进宫中,果然大显身手,深得皇帝的欢喜。然而祸福逆料,一次为帝治病之时,竟口诵经咒曰:“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雍正皇帝一听,顿见龙颜大怒,怒声责骂他亵渎神明,列为大逆不忠的反贼,不由分说,收入监牢,十日后便即问斩。

陆世龙在贾士芳入宫之前,曾设下盛宴,约他见过一面。席间大夸他浪迹多年,功力大增,幸得贵人指引,得以再度瞻仰天颜,实乃可喜可贺。又他说这番只消把圣上的龙体治愈了,定必是重重有赏,荣华富贵,自此享之不尽云云。本欲暗示他这次得以入宫,也是多亏自己的从旁引线穿针,一力举荐。日后若果得皇帝恩宠,得以飞黄腾达,也切不可忘本是也。

贾士芳与他相交多年,自知其意,但他生性自负,总想就是有这一朝得志之日,仗的全是自身造化机缘、真才实学。旁人要从中沾光,直是痴心妄想!那时听罢陆世龙的话,只觉此人太也寡廉鲜耻,把几句便宜推荐之言,竟而说得犹似居功至伟。不免心生不悦。于是故意拈着须随口说了句什么:“老子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是:缘法各自不可违,否泰亦皆未可知。既蒙九重天子召,忍把头颅试天机……”问斩之事传出,陆世龙吓得魂不附体,以为他是死生参透、未卜先知,自此对他的谶语更要笃信不疑。

那陆世龙顿了一顿,便又续道:“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时听了贾老道之言,我便把这门亲事搁下。后来大哥寄函婉询一次,我也敷衍着过去。久而久之,大哥亦不再提起,这事便算告吹。我本也以为这事到此完结,殊不料,这老天爷偏生跟我开了个大玩笑,一个大大的玩笑!

“那姓李的当年原不过区区一名大财主,满身铜臭!当官靠的,还不是捐纳异途?可如今贵为皇上身边的红人,自又不可同日而语。嘿嘿,他可以,难道我就不行么?想我陆家世代行商,虽富不贵。为光大门楣,于是,也渐盟生了上京谋官的念头。

“我不出半月,几乎尽数变卖了乡下的家当,携带妻儿到了京城,奔走了些时日,总算顺利买得监生身份。官场之路,也不好走啊!这些年来,从一名七品小京官,升迁为礼部员外郎,改到如今的刑部督捕前司郎中,可教花了多少心血!白花花的银子更不在话下!

“只是像我们这种出身的官员,要非遭人白眼,便得遭人红眼,要在京城这地方站得住脚跟,殊为不易。李大人也是捐官入仕,恰与家母又有同乡之谊,且一直深得皇帝恩宠,实在妙极!因此早在礼部供职之时,便不惜重金厚礼,拜到了他门下。有了这个大贵人、大靠山,我的心也确是踏实多了。

“李大人自有他做官的法门,仕途得意,官越做越大,短短数年间,竟便由员外郎迁至总督。几年前,李大人一次上京朝觐有暇,我这身为门生的,自要在府中设下盛宴,相邀款待。宴后又带李大人参观古玩,名为参观,其实我也不过藉此敬赠,好好巴结一番。

“嘿,也许李大人奇珍异宝是见得多了,一般古玩早不入法眼,最后却偏偏相中大哥相赠的一把玉骨宝扇。眼见李大人啧啧称赞它做工精致,把玩着爱不释手,个中的玄机,我自是心领神会。

“这玉骨扇虽说是珍罕之物,我也不怎么看重,既然李大人喜欢,还哪需吝啬的?那扇儿原有两把,我本是想凑成一对送上,讨个好彩头。只是另外的一把,早教雄儿拿了去。其时雄儿正不知外游何方,便只得消此念头。

“李大人走后,我随即便将扇儿收入锦盒之中,命人快马速速送到李大人府上。不想后来吕留良案发,株连之广,震动整个京城!我本以为自己与吕家素无瓜葛,如何扯不到头上来,大可安寝无忧。却教我……却教我……

“天意如此,实为天意如此!那日雄儿外游返家,又被我责备了几句。这孩子长到这年纪,不勤念诗书,只懂玩乐吃喝。唉,当时骂完了,还下不了气,便顺便考他一考,看这外游期间,学问可有长进。雄儿这孩子将手上的玉骨扇一展,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背起诗来。

“知子莫若父,他展扇作弊,我又岂有不知之理?夺过他扇子,本是要揭穿了,好好教训上一顿。却偏教我这偶然之下,发现雄儿拿去的玉骨扇上,竟是……竟是题上了吕留良那老匹夫的反诗!这时我才幡然省起,当日在大哥家中盘桓,大哥不是曾兴致勃勃的给我看了他书房中一柜子吕留良诗集、文选么?那时吕案未发,吕留良只是个有点名气的学究,我倒也没有在意。但……但今非昔比,吕家上下是朝廷的钦犯,吕氏书籍也早成了禁书!

“这当真是晴天霹雳!害得我终日心绪不宁。倘若教李大人发现了手上那把玉骨扇,原来题有吕老匹夫的反诗,那可不是大祸临头!我早就听闻皇上为此案而龙颜大怒,甚至还下过‘倘有顶替隐匿等弊,一经发觉,将浙省办理此案之官员与该犯一体治罪’的旨意,这岂不是明摆了涉案之人,都得从严究罪!

“李大人的当年到浙江上任之时,为沽重儒敬贤之誉,还曾替那吕家题匾,此事皇上如何不知,也竟无半分降罪之意!如此一来,李大人奉皇命查抄吕家,自会加倍卖力,毫不手软,以报皇恩。那题有吕留良反诗的玉骨扇是我亲手所送的,万一查究起来,定然脱不了干系。况且我身在刑部,稍有差池,被奸人诬为知法犯法,奏了一本,到时更须罪加一等!

“你知道么,想到这一点,我……我可是如何终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真怕有那么一日,李大人见到玉骨扇上的题诗,派人上门问罪。到时就是保得住头颅,也得前途尽毁!这等困苦折磨,我实是承受不下了。那时只想:区区一把扇儿上的题诗,倘若能诚恳悔过,自首在前,总不致最终落个大罪名来。与其坐待,倒何不先行坦白道出一切?

“于是,我把心一横,带着手中的折扇求见李大人,请罪而去。宦情如纸,我再不能心存侥幸,只盼此举真能自赎,使我陆家纵使不幸获罪,也得以从宽发落。李大人听罢,立命人从库房里头拿出扇儿一观,啊!谁知展开看时,倒教我当场懵了,原来……原来李大人手上那把玉骨扇上面……上面所题,竟……竟然只是唐人李氏的一首《风雨》五律,哪里是什么吕留良的诗句!

“唉,也是该我霉运!原来其时李大人查明了吕家尚有余孽在逃,花了好大力气,也未能逮捕归案,心情正自躁烦!他满腔怨愤,便藉此拿我出气来啦。当日李大人厉声厉色呵责过后,又逼我把扇子的来源供出。那扇上诗文都是大哥亲笔所题,还清楚印有大哥名号的朱鉴。如此一来,我既抵赖不成,也再蒙混不得了!我……我这可不是枉作了小人?

“须知那时李大人还刚被召署刑部尚书,实授直隶总督,蒙受了皇上这等隆恩,办理此案定会宁枉勿纵,以示鞠躬尽瘁之心。要让他知道我对大哥反逆之事隐瞒不报,视作了共犯去,这……这可不是好玩的!惟今之计,只能戴罪图功,不然……不然……”

听及此处,徐望春倒抽了一口凉气,愤然质问:“好啊!那你就把大哥供了出来?”

陆世龙身受药物所制,早已神志不清,难以自持,迷迷糊糊中听了这话,一时竟也反应不过来,只哀怆楚恻,自顾着连声分辩道:“不,不对,不是的!这……这所有一切,俱为姓吕的那厮所害,可与我不相干,决不……决不干我的事……”

叹了又道:“我这也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那日我浑浑噩噩地从李府回到了家中,茶饭不思,一直在筹思对策,好替大哥酌减罪名。将大哥暂时抄家收监,也只为了好先向李大人交待。本欲即便不暗寄书函,也该当派人带个口信,好教大哥心中先有个底,销毁了家中的罪证。只是……只是想到了李大人正正冷眼旁观,我若有异动,怕也瞒他不过。万一事情泄露出去,又将是一条存心包庇之罪。我……我……我又哪敢提笔多写一个字,开口多说一句话了?唉,只道大哥乃知机之人,用不着我提点,定也懂得销赃灭证、明哲保身之理。

“嘿嘿!不想大哥也是糊涂之极,早闻吕家遭祸,竟也不肯把吕氏诗集、文选烧个干净呢。官府查抄杭州谢家别院之时,竟还能一本不漏的搜了出来。私藏禁书乃是大罪,依照律例,须处以斩监候!李大人叫我看着办,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大哥性子刚烈,自知无幸,这便自缢牢房。得闻了此事,我真个无时无刻内疚、痛心!……”说着禁不住声泪俱下。

徐望春见他如此,心中又苦又恨,胸口陡然一热,疾言厉色便道:“大哥枉死已是无何挽回,这事我暂不与你计,但大哥的女儿是无辜的,那你又何以还不肯放过她们?!”

陆世龙闻言陡然色变,指着立于帐外的徐望春,厉声连连疾呼起了“混帐”来,破口骂道:“你……好个司马通啊,好……好大的胆……胆子,你……你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官的事,几时容得你在此大……大放厥词!好啊,好啊,好啊!反啦,反啦!如……如今便连你,也斗胆对我出言不逊了么?哼哼哼,你……你们……你们就全不将我放在眼内了?哈哈……”

他这一阵激动过后,转眼之间,即复见颓颜,待心绪稍定,便又凄然续道:“你……你知道不知道,大哥死后,我一连七夜,都被恶梦缠绕,一时梦见她姊妹俩害我雄儿,一时更梦见他谢家的子孙余孽,始终不忘旧恨,死心不息,屡屡提剑前来寻仇报复,终于还……还惨将咱陆家……啊!每次惊醒,我都是大汗淋漓,心惊胆战!

“一连七夜作了同样的恶梦,足见绝非偶然,于是遍访了得道之士替我卜卦解梦,众位大师合指细算,众口一词,都说此乃大凶不祥之兆!这……这还错得了么?为了咱陆家世代香火,大哥的两个女儿是决计留不得世上。不错,贾老道说得一点不错!她俩的八字命中犯克,可要教咱陆家断子绝孙的!”

徐望春听过这话,骤觉心房被一股寒栗攫住了,随之现出一脸惊愕之貌,踉跄退后了一步,险些摔倒。只想:“这人白白害死了大哥,倒不懂得补救,还听信江湖术士之言,为着一己的心安,丧心病狂,要将大哥的遗裔杀个干净!世上又怎有如此心肠之人,行此荒唐之事?”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禁万念俱灰,垂泪叹道:“二哥,你不忍陆家断子绝孙,就要教谢家断子绝孙么?”

陆世龙直到闻罢此言,恍若大梦初醒,颤声道:“你……你……你是……”徐望春提起左臂,缓缓拨开纱帐。二人一个照面,陆世龙只吓得脸色土灰,如见鬼魅,深喘了口气,惊呼出一句:“啊,是你,三弟!”

徐望春心下激动,欲哭反笑,咬着牙道:“不错,是我!你可还记得我这个三弟么?”陆世龙受惊过度,茫然无措,忽更骤感喉舌干渴,头昏脑胀,双手倏地按住了自己的喉咙,气也喘得越见急促,一阵短咳过后,嘴边冒出白沫。

徐望春见此情状,不觉一呆,心中隐生有不妥之感,随即想:“何以如此?啊!莫非那酒瓶中之物,不仅仅是蒙汗药,还是毒药不成!”

电光火石间,他蓦地省起郭振汉服下“醇醉酥”后,曾以酒水灌脑、服丸而醒之事。当下没及细想,大步流星过去,在八仙桌上取来一个大茶壶,掀开盖子,倾壶便泼到了陆世龙的脸上,迅速打开纸包,取出一颗红丸子往其嘴里塞去,再混了些茶水,助他咽下腹中。

亏得陆世龙所喝下的“醇醉酥”,经已再而稀释,药力大减,被茶水一泼即醒,解药下肚,且捡回了性命。但经如此折腾,已浑身疲软,一时间,连嚷叫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望春见他的性命无碍,心内不自觉中,竟也微生了阵宽慰之感。但他刚从陆世龙那里听过事情真相,胸口郁闷填塞,早已是心乱如麻,此刻难免喜怒无常。只见他一手把陆世龙拉起,一手紧抓单刀,架着他脖子之上,喝道:“走罢!”挟持着他径直出房。这么的一出房门,走不了几步,便已被发现。但徐望春人质在手,众汉哪敢近身。出了门口,喝令备马。

众汉也不敢怠慢,一壁牵了一匹马来,一壁找人火速往寻司马通返回。徐望春拉着陆世龙跃上马背,叱马急驰而去。

其中三名大汉甚是机灵,当下也骑了马儿远远跟在后面,认明道路,欲待时机合适,即作回报。可是这时主子作了人质,事非寻常,司马通又未到,他们不能擅作主张,连靠得太近都未敢,更遑论出手救人了。

陆世龙倒悬马背,急驰间心中只暗暗叫苦,想:“我怎么这样糊涂,司马通才被我叱去寻雄儿不久,哪有这么快寻得折返的!”他不知这个三弟要把自己带到哪去,偷偷觑了一眼,见他神情木然,双目怔怔,不知究在想些什么。心中只盼他顾全兄弟之情,不致动了杀机。又想:“他会不会真掳走了雄儿?莫非现下便带我见雄儿去?”

念及了儿子,不禁忧喜交集,但毕竟是忧大于喜,他妻妾过三,多年来却只诞下一个九代单传的麟儿,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当下心底不断盘算:“如今他已把我视如仇寇,恐非言辞所能动。这却如何是好?啊,那……那他……他可会不会为解心中之恨,一气之下,要当着我面,亲手将雄儿给杀了?!”一想到这,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