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之一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886

徐望春把陆世龙带到花舫上,进了舱内,单掌一推,陆世龙便踉跄滚倒在地。他未及翻身起来,骤见到儿子手脚被缚,嘴里含着布团,情状甚是凄凉,不禁悲从中来。

那陆炽雄乍见父亲,先是喜不自胜,如获救星,待见徐望春手握单刀,紧跟于后,却又复惊惧不已。

陆世龙双膝着地爬着过去,替儿子拔出布块,双手扶着他双肩,好好端详一番,泪如泉涌,道:“雄儿,你可伤着了么?”陆炽雄慌不自已,颤声叫道:“爹爹,快救孩儿离开,司马通呢?那厮怎的没来……”徐望春冷笑道:“你要指望姓司马的相救,那是妄想了!”陆炽雄好生害怕,忙瞪大眼睛,对父亲道:“司……司马通那废物也教死在他手上啦!”

陆世龙只是摇头,一声不发。陆炽雄以为是真,大骇之下,失神恍惚,旋即宁了宁神叫道:“三叔!三叔你快放了侄儿,侄儿知道错了……”吓了个左右顾盼,又指着床上沉睡的二女道:“她姊妹俩如今还是玉洁冰清的好姑娘!侄儿只是一时糊涂,谢天谢地,幸亏没有铸成大错,三叔你……你就行行好,放……放了我父子俩罢!爹爹,你也快劝劝三叔!”

陆世龙回过了头来,哭丧着脸道:“好三弟,咱们是拜把子兄弟,更是三代世交,这……你……你就不能念念旧情么?”

徐望春怒道:“你要是顾念旧情,就不该陷大哥于不义,更不应把大哥的女儿视如眼中之钉,除之而后快!就因为你一念之邪,便教陈兄弟一众枉送了性命!你好自想个明白,先是告发大哥,再而追杀二女,皆由你心虚所致!说什么都是吕家所害,说什么与你无关?不过是你推脱之词!二哥,扪心自问,天下间难道就只有你陆家的人命是人命,其他的就贱如草芥么?”陆世龙默然不语。

陆炽雄见愈闹愈僵,心想自己与这三叔十年见不了一面,生疏得紧,直无感情可言,何况又曾派人谋害过他,想来此人对自己也是恨之入骨。这一刀劈将下来,只怕也不会手软。

当下寻思:“这时来个苦苦哀求,面子虽不好看,但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生死关头,就是抵受胯下之辱,却也顾不得了。”

想着眼瞳之内,不禁便流露出了乞哀告怜之意。

徐望春看在眼里,也免不得心生踌躇。他把二人擒住,一心只想要弄清事情真相,兼泄心中愤恨,至于最后怎样处置二人,却一直来不及细想。

低首沉吟半晌,心念一决,当下在案上拿了茶壶,走过床沿坐下,右掌沾了茶水,轻轻拍在二女脸额之上。

须臾,咏盈忽嘤咛一声,醒转了过来。徐望春当下放下壶子,腾出双手相扶,问她如何。

咏盈睁开了眼睛,第一眼所见的竟是花舫舱内陡然出现多人,不禁好生奇怪,当下伸手摇醒了妹妹。待香盈惺忪起来,二女相顾茫然,尚不知发生何事。

待二女下了床来,定了神,看清陆世龙的面目,不禁面面相觑。香盈轻轻摇了摇咏盈的右手,脱口叫道:“咦!姊姊,姊姊,这……是二叔么?”咏盈未答,却惑然向徐望春瞧去。

徐望春知道她们早年与陆世龙见过了面,这时认出,也不甚稀奇。转念间心中一动,想及当日司马通跟那李穆的客栈夜话,曾说什么“大人”交待下“生要见人,死了也要带尸身回去”的。如今可知,那位“大人”,便是这陆世龙了。陆世龙这话之意,自是要亲自验明了正身,方得心安!

想到此处,心底生出了怨毒之情,对陆氏一家的愤恨愈觉徒增不减。

徐望春当下把所知的始末,不讳道出。二女听着害死爹爹的即眼前之人,都是一呆,见陆世龙低着头,一副汗颜,便知三叔之言多半不假。

这两个小小姑娘,对哭哭啼啼地伤心度日,也早生厌倦。过了这许多日子,内心的悲戚之情,已然竭力深藏心底。虽然不时想起了已去的慈父、自身的身世,还会暗里落泪。

她二人本非悲观之人,也懂得死者已已之理,万不得已,断不欲再往悲处想去的。只是谢敬舆的猝然长逝,确凿教她姊妹俩饱尝了丧父之痛,顿失所依,其后更是过了一段飘零辗转、朝不保夕的苦日子。因此,她俩偶尔也会静下心来想想,究竟是什么人、何以要害得自己颠沛流离、家破人亡?

不过女儿家年幼无知,能想到的东西,往往不免与事实相去甚远。这痛定思痛之苦,虽说情何以堪,然而报仇之事,却是不曾想过。

咏盈、香盈二女这时听罢三叔徐望春的话,不期然地,又要触动早埋心底的哀绪,勾起了伤逝之情。她们断断想不到,几年前曾经上门拜访,那笑容可掬、面目慈祥的二叔,在这毫无征兆的瞬息之间,竟会成了害死父亲的元凶、一直要将她姊妹俩杀而后快的大恶人!此时此刻,灭门大仇人便近在跟前,心下悲恨苦涩之余,却徒然平添了千丝万缕般的凌乱。

这一时之间,唯觉手足无措,只是想到了揪心极处,便再难以自已,抽噎着,泪水随之夺眶而出。

徐望春也由得她们哭去,只是一脸漠然的道:“谢陆两家恩怨,今夜也好有个了结!要不要杀了他们,以祭谢大哥在天之灵,就由你俩说了算罢!”说着把单刀掷在地上。

二女闻言捂着小嘴凄泣,哭得脸颊红扑扑的,半晌也不肯答话。

只见咏盈低首饮泣,终于摇着头道:“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

陆世龙父子闻言却殊无喜意,相顾失色,一颗心都快将跳了出来。

一个在想:“不,不,我……我可不要死!对不起她们谢家的是爹爹一人,哪有儿子陪葬的道理?想我风华正茂,正有大好前程,岂能就此客死异乡呢?!”

一个在想:“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唉,千不该,万不该,这番莫是真个应验了贾老道的谶语?啊!雄儿要是有何三长两短,那咱陆家岂不是断子绝孙?这……这可如何使得!不!这……这可万万不能的!”

便在此时,咏盈的脸庞之上更见苍白。忽见她举起右手来,轻触了头额,便即软身欲倒。

香盈乍见大惊,忙松开了揉着泪眼的小手去相扶,急声悲道:“姊姊!姊姊!你……你怎样啦?姊姊,姊姊你不要丢下我啊!”泪珠滚滚而下。

咏盈眼看着妹妹为了自己伤心至斯,只觉心如刀割,嘴唇轻轻抖颤着,似在说话。香盈却只顾悲泣,听不清晰,待见姊姊说话未竟,却又合眼昏厥,心下不胜悲恸。

她悲极而恨生,这悲恨交织之下,胸口陡然一热。遂竭力收起了泣声,缓缓地别过头去,把那双泛起了泪光的黑眼珠子,直瞥到那陆氏父子二人身上。脸上的恚怒之情,深形于色。

如此冷眼瞥视一阵子,只见她轻手放下倚在怀内的姊姊,站直身来便趋步而上,抖动着双手,俯身将那掉在地上的单刀拾起,浑身发颤,劈头向着陆氏父子二人,一步一步地逼近上去。陆氏父子见状尽皆瞠目结舌,眼前一个小小女孩,这时也足教他们怕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陆世龙惶急之下,惨然叫道:“不要伤了我儿!罪……罪不及妻儿,雄儿是无辜的,万事由我一力担待!你们要想报仇,尽管找我便是!”那双目游移不定,一时望向渐近的单刀锋刃,一时转而瞥了徐望春,盼他能说句好话。

徐望春知道咏盈只是心伤过度而昏去,心下也不惊慌,过去将她扶了起来,又按了她的人中穴,对陆世龙口中之言,却是充耳不闻。

香盈手上拿着单刀,很快走到陆氏父子跟前。她这时盛怒之下,确实大有报仇雪恨之念。

陆氏父子并肩紧靠,跪倒在地,浑身哆嗦着,抬头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惊惧之余,更是满腹疑虑,深怕这小小女孩手起刀落,便即双双命绝于此。

香盈双眼早被泪水所模糊了,心一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住,脑内更是空白一片的。也不知自己杀人报仇到底该是不该,犹豫难决之际,蓦然想到惨死的慈父、昏厥的姊姊,怒恨之意大起,一刹狠下了心来,举刀便要劈将下去。

陆炽雄见单刀的准头竟是对着自己,惊吓得直喘着粗气,抬起头望她,颤声道:“谢姑娘……你……你……”陆世龙眼见着单刀下去,再如何忍耐得住?心底暗叫:“罢了!罢了!”

一发千钧之际,但见他翻身猛起,扑在儿子前面,以背相挡。

那单刀斜劈之下,“嗤——”地一声,溅起了几滴鲜血。

陆世龙舐犊情深,舍不得伤了儿子分毫。其时情况急危,实在不暇自顾,只抱了必死之念,挺身代受那一刀去。

他素知这三弟为人,自己这么的一死,定能打动其恻隐之心,放了他爱儿陆炽雄一条生路。想自己亏欠谢家在先,已容不得争辩,到得如此地步,能够保存儿子的性命,也可算是死得其所。谁知一刀下来,这陆世龙只觉肩头吃痛,性命却是无碍,心中连称怪事。

香盈眼睑一合,眼角便流出了两行泪水,旋即睁开眼来,“哐啷”一声,丢下了手中之刀,用娇厉的声音,哭嚷着道:“我不要杀你!我不要杀你!我……我不要杀人!”

回身掩面直奔,回到姊姊的身边,待见姊姊一头伏在三叔怀里,双唇虽还苍白,却经已醒转过来。霎时那小脸上的悲怨神色之中,亦是不无喜意。咏盈抽噎着瞧着妹子,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庞,示意嘉许。二女坐倒在地,照面相怜,忽然相拥痛哭。

陆氏父子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怕得两股瑟瑟,身子僵直,不敢稍动。见此情状,虽则是不明所以,也知姑且算是捡回了性命。

徐望春耳听二女凄泣之声,回想前事,心中气苦,便如刀割一般,叹道:“你俩若是不敢杀人,只管说上一句,报仇之事,便由三叔替你们动手去办。到底要不要杀,你们可要想个清楚,莫教他日后悔了!”二女相看一眼,泪泛莹光,一并摇了摇头。

徐望春见了,口中只连连说了两句:“好啊,好啊!”声音都嘶哑了。直至此时此刻,他似乎终是理解当初吕德誓将曾静置死的执着。吕德与曾静本无瓜葛,刺杀此人为吕家上下报仇,自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用不着多想。可如今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饶过性命的,乃是有着三代世交之谊的结义兄弟,难道又真的说一个“杀”字,便能下得了手?

这时还记得当日咏盈在那残庙之内,曾有此一问:“大家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打打杀杀的?”当时他便答不上来,时至今日,却也同样的难以言辞相对。恍惚中俯身拾起单刀,细看了血刃,脑海之内,一片茫茫,但觉凡世间事事也尽皆索然。意冷心灰,莫此为甚。

那陆炽雄惊魂未定,如何知其所想所思,见他忽地又再重提起了单刀,只道终于要动手杀人,心底不禁惊呼:“啊哟,我命休矣!”

却见徐望春倏把手中单刀垂下,只定睛向着陆世龙瞧去,轻轻的一叹,道:“二哥,你可听得清楚,她二人说了不要报仇了,你此后就大可心安了吧。”微顿又道:“如今大哥的女儿既无报仇之意,我亦无话可说,谢陆两家的一切恩怨,便也于此而罢了!只是你我再不能以兄弟相称。”说着不禁热泪泫然,撕下了左边的袖子抛出,挥刀割开。

陆世龙眼见他愤哀之下,割袍断义,一刹但有若咽下颗定心丸子,心中却不见多少悲戚之意。他素谙这三弟为人,如今既将袍袖这么一割,便是再不跟他父子二人为难去了。眼下只要保得住儿子的性命,没了个拜把子兄弟,他也不怎放在心上。

此时已是午夜子正,一轮圆月悬空远挂,冷冷的清光,令寂夜更添了几分凉意。

徐望春既再无意杀这陆氏父子,也就再不愿见到他们。当下便欲拿来矮案上的茶水,将二人迷晕之后,带着咏盈、香盈速上岸去,趁着夜黑悄然离开扬州城。正此时,却忽然听到了外头“噗噗噗”的几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