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雨飞端起了眼儿媚。
他微微摇摇头,似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月丽人就坐在离他不过三尺之遥的对面,他却似已看不清她。她美丽的脸和散发着热力的身子都已模糊。月丽人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扶住他杯沿,慢慢往他唇边推去。
眼见酒杯已触唇,萧雨飞忽一用力,“波”的一声,杯碎了。酒顺着他的指缝流到了桌上。月丽人的娇媚之态顿失,定睛一看,才发现萧雨飞那原本朦胧的醉眼,已在瞬间恢复了明亮与清醒。她勉强笑道:“萧公子,这已是最后一杯酒了,你为何不有始有终?”
萧雨飞缓缓道:“既已无开始,又何来的终?月小姐,我这一辈子,欠你的太多,不是一杯酒可以还清的。今夜就此为止,这眼儿媚,不饮也罢。”月丽人看着他,忽又恢复了她的矜持与高贵:“你要走?”萧雨飞道:“是!”月丽人道:“外面雨这么大,湖面上如此之黑,方向都难辩清,你怎么回去?不如待雨停了,天亮了,再走不迟。”
萧雨飞道:“不能回去也要回去。”月丽人道:“为什么?”萧雨飞沉默了一下,道:“因为我已答应过她,要尽快回去。我只能做一个承诺,只能有一个选择。”月丽人默然半晌,站起身来,平静地道:“丁灵儿,送客!”小船仍在画舫边停着。萧雨飞跃下小船,解开缆绳,箭一般往回划去。一道闪电划过。月丽人也倚着舱门,痴痴地目送他离去——
萧雨飞回到画舫,迫不及待地冲进舱中,欢呼道:“语儿,我回来了。”没人回应。他眼珠子一转,狡黠地笑道:“语儿,你可知是谁请我赴宴?是月小姐,嗬,她今晚可真美——”他等着花溅泪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朝他瞪眼发脾气,拧他的耳朵。可仍无动静。
他点亮油灯,只见舱中哪有花溅泪的影子?桌上,三册毒经整齐地码放在一起。他的呼声已惊动了可人、可心。只听可人一声惊呼:“啊,这里有两封信——萧公子,信是小姐写的,有一封是给你的。”
萧雨飞急道:“快拿来给我!”心中陡然想起了花溅泪今晚的举止有些反常。尤其是他临行回望时,那闪电照耀下的她,神色是那么凄凉而绝望,仿佛是在同他生离死别一般。他心中一动,走到香炉前,深嗅了一下炉中残香。他立刻感到一阵头昏,连忙打开窗户,让冷风吹进舱来:“她加的那些香料原来竟是催梦香。她故意让我昏睡是为了什么?莫非在我沉睡时发生了什么事?”
可人把花溅泪留给他的信拿了过来,满脸惊异:“萧公子,宫主她走了。她叫我们好好照顾可情,说她有要事要办,叫我们不要找她。”
萧雨飞的心忽地缩紧。他接过这封厚厚的信,似已预感到了什么,双手微颤。看完信,脸色忽地惨变,身子抖得厉害,一连退了几步,失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信——”他的眼中充满了痛苦、恐惧与惊疑,忽地大叫一声:“语儿!”猛地冲出舱去,跳上小舟,冒着狂风暴雨,向黑暗中划去,一边划,一边高声呼叫:“语儿——”
小舟在湖面上乱转,不知要转向何方。忽然,他隐约见到湖面上飘来一样东西,是一个酒葫芦。而不远处,却是黄昏时与花溅泪同来过的那片荷海。心中一动,奋力划去,荷海深处果然有一小舟,他心中一跳,疾掠过去。却见小舟上哪有花溅泪的影子?借着闪电,他看到舟中有白裳一片。拾起一看,却是一片被撕裂的衣角。他转头四望,颤声叫道:“语儿,你出来,你写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即便你已真的不想再和我在一起,我也要你亲口对我说——”
然而任他如何呼唤,却始终无人应答。这片荷花,密密丛丛,一直接往岸边。莫非她已上岸走了?萧雨飞忽地站起身来,仰天狂呼道:“语儿,你等等我——”身形一纵跃上一片荷叶,飞虹般向湖岸掠去。
待他远去,水中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正是花溅泪。她筋疲力尽地爬上小舟,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生再也不能同他谈笑,再也不能偎依在他身旁,刚才躲在荷丛中的惊惶一瞥,便已是永别!胸腹之中剧痛更甚,一股腥甜涌了上来,一张嘴吐出一股血箭,昏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情到浓时情转薄
狂风暴雨肆虐了一夜。黎明时,风已小,似呜咽;雨已细,似离人泪。一滴水珠滑落进嘴里,是不是有谁在为自己哭泣?
花溅泪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仍睡在小舟里。舟中积了不少水,四周全是荷花荷叶,历经一夜风雨,已凋零不堪。全身的骨头似已散了架,一点力气也没有,昨夜的一切又浮现在脑海,她的心隐隐作疼。但,事已至此,就该把所有痛苦全压心底了。
继位大典尚未举行,武林中事还尚未开始料理,武林中各门派,有哪些已被聚雄会侵蚀,还需一一摸查,萧雨飞的期限之事,也耽误不得。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她此时体力虽最虚弱,意志却也最坚强,思维也最清晰。待把乱麻一般的诸多杂事理个清楚,天色已渐渐亮了。
她艰难地坐起来,只觉头疼欲裂。她拿起桨,慢慢划出了荷丛。雨后的西湖更美。天色刚晓,湖面上茫茫一片,烟波浩渺。忽地,小船猛烈地摇晃起来。她一抬手,将木桨扔出三丈余远,人如燕子般掠出,轻轻落在了桨上。
小舟忽然已被翻转了过来,一人从水中跃出,站在了小舟底上。来人身穿一袭黑色水靠,手持一对分水刺。人虽生得矮小,骨瘦如柴,却肤白如玉,一双小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个精通水性的好手。他双手连挥,已用分水刺在小舟底上戳了几个大洞。小舟渐渐下沉。
花溅泪立在木桨上,只觉头重脚轻,阵阵晕眩,来人身手敏捷,弄沉了小舟后身形一跃,手中分水刺笔直刺来。那小舟被他一踩,下沉之势更快,转瞬就完全没入了水中。
花溅泪脚下一滑,木桨载着她斜斜滑出七尺。来人一刺未中,鱼儿般落入水中,双足踩着水,半个身子露在水面,挥动分水刺,刺向花溅泪双足。花溅泪连连闪避,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来人水上功夫了得,游鱼般在水面上下神出鬼没,双中分手刺不停刺出,招招又狠又快。花溅泪避得十分艰辛,眼前湖水荡漾,来人的身形一会儿成了两个,一会儿又成了三个。
来人大笑道:“花姑娘,认命吧!我不想杀你,我只要你跟我走!”花溅泪咬牙道:“你做梦!”说话之间已连连遇险。突然,恍惚中只见来人从她木桨旁的水面一跃而起,水中分水刺划作一道长虹直刺她的胸前。花溅泪在雨中被毒伤折磨了一夜,虚弱之极,再无力闪避,身子往后一仰,往水中跌去。
一条人影疾掠而来扶住了她,同时传来一声惨呼。花溅泪定睛一看,那手持分水刺的瘦小汉子已不见了,湖水中泛起一抹血红。身旁的木桨上却立着一位风神俊郎的少年。湖风吹拂着他的黑色长衫,他微笑着收回扶住她腰肢的手,道:“来,握住我的手,我带你上船去。”却是那曾在官道之上匆匆见过的月凌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是那么温暖有力,牵着她,袍袖往身后水面一拂,木桨便向前滑去。不远处,一艘豪华的画舫正快速驶来。月凌峰带着她腾空而起,轻轻落在了舱板上。足一沾船,月凌峰立刻松开了手,退后几步,道:“花姑娘,多有冒犯,还请恕罪。”花溅泪道了个万福,道:“多谢月大哥出手相救。”
月凌峰含笑道:“区区小事,何须言谢。不知姑娘因何事惹来了仇家?”花溅泪道:“那人多半是聚雄会的人。”“可惜!早知他是聚雄会的人,我就该留下他的活口才是。”月凌峰顿足道:“刚才情急之中,我不得不下了杀手。没想到,却错过了一个追查聚雄会行踪的绝好机会。咦,萧兄弟怎么没陪在姑娘左右?”
花溅泪神情一黯,没有答言。月凌峰忙道:“姑娘如有不便,就当我没问。看姑娘脸色这么苍白,不知是否受了伤?”舱内有人嗔道:“大哥,你先让人家进来换过衣裳再说话呀!”声音柔美甜润,悦耳之极,正是月丽人。月凌峰笑道:“是,是,大哥糊涂了。花姑娘,里面只有舍妹一人,你先进去换过衣服再说。”花溅泪未料到月丽人竟也在船上,顿时有些尴尬,定定心神,方才掀帘进了舱中。
月丽人云鬓高挽,黑裙曳地,显是刚刚妆罢,容光焕发。花溅泪长发零乱,脸色苍白,衣裳破碎,正滴哒淌水,陡然见她倚坐锦榻之上,意态端庄,高贵如皇后,不由有些自相形秽。月丽人款款起身,取出一套粉色长裙让她换上,又递过一根丝巾。花溅泪擦过头发,道:“月姊姊,我要运功调息一下,暂且失礼了。”盘坐榻上,双掌手心上下相合,闭目行起功来。只见她头上开始缓缓逸出一丝蒸气,随即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溢出。不过一盏茶时间,一头湿漉漉的青丝竟已干了。
月丽人从梳妆盒中取出一把精致的木梳,道:“妹妹若不嫌弃,就让姊姊给你梳梳头如何?”轻轻地梳理着她那柔软乌黑的长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花溅泪道:“月姊姊何故叹息?”月丽人道:“我有一桩心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花溅泪心头一跳,道:“姊姊但说不妨。”
月丽人幽幽地道:“其实,这件事你一定明白的,不说也罢。”花溅泪低声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心里一直很歉疚。不过——我欠你的,我自会还——”月丽人道:“我不明白妹妹的意思,感情又非物品,可以有借有还。其实,你也不必歉疚,你本没有错。错的只是命,是命运在捉弄我。我是真心希望你和他能一世幸福,白头到老。”花溅泪没有说话,神情却很凄苦。
月丽人道:“我想说的心事,并不是指的这个,”将她的头发挽好,用簪别住,在她身边坐下,道:“你可知昨晚请萧公子赴宴的人是谁么?”花溅泪勉强笑道:“总不会是姊姊你吧?”
“不,你错了,”月丽人道:“正是我!说心里话,我很自负,对于萧公子退亲之事一直都不甘心。我总在想,我究竟什么地方不如你?昨晚,我特地备下许多好酒,又刻意打扮一番,故弄玄虚叫丁灵儿引他前来——我想试试,他对我倒会不会有一点点动心?可是,我——失败了!我这才明白,爱就是爱,哪怕你不在他面前,你也在他眼里立着,心里坐着;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你再活色生香,哪怕你再柔情万种,他也视而不见。我很佩服他的定力,他喝了那么多酒,却还挂念着你,匆匆赶了回去。”幽幽一叹,道:“他对你真是一往情深!他说,他这一生,只能有一个承诺,只能做一个选择。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份了。”
花溅泪听得怔住。她未料本为情敌的月丽人,对她竟是如此坦诚,如此推心置腹。不禁更是惭愧得无地自容,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本不必说的。”月丽人道:“是,我本不必说,更不该对你说。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太自私,太卑鄙了——我想请你原谅我昨夜之荒唐!”她缓缓低下了头,修长的睫毛上已挂满泪珠。
花溅泪又是羞愧又是感动,动情地道:“不,是我对不起你,我才是一个自私、卑鄙之人!”月丽人摇头叹道:“不,这岂能怨你?强扭的瓜儿不甜,这道理我懂。是我错了,我不该去强求本不属于我的东西。不属于我的终究不是我的——现在,我已不敢再奢求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两行晶莹的泪珠自她脸上滚落,楚楚动人,梨花带雨:“不知你肯不肯做我的妹妹?”
花溅泪跪倒在地,拜道:“姐姐在上,请受小妹一拜!”月丽人也跪倒在地,还了一礼:“能与你结为姐妹,已不枉此生!”两人相拥而泣,脸上均露出感动而满足的笑意。
花溅泪从怀中抽出一根竹签来,道:“姐姐,其实我师兄与你才是姻缘天定,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他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这枝签,是昨日那人称铁口神算的吕铁口送的。上面说得分明,我与师兄只不过是镜花水月,我只是暂时从你这借了他来,他迟早还是会回到你的身边。只希望将来他回头之时,姐姐能不记前嫌——”月丽人看了那签,道:“这等怪异之事,不信也罢。萧公子对你何等情深,又怎会再移情别恋?”
花溅泪道:“不瞒姐姐说,我本身患奇症,如今已只有一年阳寿。我已决心自今日起与他分别,至死不见。他曾答应过我,我若死了,他必须好好活下去,不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而除了姊姊,谁能配得上他?只求姊姊日后能替我好好照顾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不能为继。
月丽人道:“你怎知你只有一年阳寿?难道你的病就无人能治?你若就此别去,萧公子他怎会死心?”花溅泪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总之,已难活到明年今日。与其明年与他生离死别,难舍难分,不如就此别过,再不相见。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叫他死心,到那时,姊姊可要答应我,要好好照顾他,不要让他孤苦一世。”
月丽人含泪抱着她,道:“我答应你!妹妹,我原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幸福之人,没想到,你的命竟会比我还苦!”
花溅泪将头埋在她肩上,紧闭着双眼,泪如泉涌。想到自己死后,月丽人自会以她的柔情蜜意,慢慢打动萧雨飞。若要娶妻,还有谁比月丽人更合适?慢慢止了眼泪,心中暗自谋划,怎样才能重新撮合萧雨飞与月丽人的婚事。而当务之急,是要查出谢谨蜂的下落,帮他解了期限之危,同时破解聚雄会的诸般秘密。
西子湖畔望湖楼,望湖楼下水如天。中午时分,雨尚未停。楼上酒客只稀稀落落几人,十分冷清。
一个靠窗的角落里,萧雨飞正拿着一个酒壶,对嘴狂饮。桌上摆放着几个空酒壶。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已湿透,头发衣服都还在淌水。小二远远地看着他,不敢上前招呼也不敢离开,惟恐他喝醉酒后闹事,或是不结帐就一走了之。
咚地一声,萧雨飞把空酒壶往桌上用力一放,拍桌叫道:“小二,拿酒来!”小二陪笑着上前:“公子爷,本楼的酒,都是上等的竹叶青,柜上吩咐,再要酒,须得先拿了银子去,一两银子一壶——”
萧雨飞道:“罗嗦什么,给你就是!”伸手入怀,摸了几摸,才发现夜里走得匆忙,竟是未带分文。小二见他手在怀里摸了摸,出来却是空空,不由板下脸来:“没钱还敢到望湖楼来喝酒?”
忽听有人道:“银子我有,小二哥,他要多少酒,就给他多少酒。”楼梯口多了一个手持折扇,儒雅风流的中年文士,径直走了过来,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正是那日在小树林中跟踪伤心客的那人。小二收了银子,顿时眉开眼笑:“这位爷稍坐,酒马上来。”
萧雨飞笑道:“你请我?好,多谢。”中年文士在他对面坐下,折扇轻摇,道:“三百六十病,相思病最苦。不过半月多不见,想不到你竟已病如膏肓。”萧雨飞不答,只道:“来来来,陪我喝两杯。”拍着桌面,大声笑道:“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中年文士道:“我既无忧,亦无愁。”
小二已一溜小跑,用托盘装了几壶酒送来。萧雨飞拿起一壶,直接对嘴饮了一气,才道:“你不喝,我喝。”中年文士见他很快又是一壶酒下肚,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血红色,忍不住道:“空腹饮酒最易醉,也最伤身。”萧雨飞道:“我本就是来买醉的。你管我作甚?不要以为你请了我,就可以教训我。”
中年文士皱眉道:“你的脾气还是那么臭。你爹爹一顿严训,你还未吸取教训么?”萧雨飞道:“我的事,你为何知道得那么清楚?难道你跟踪伤心客不成,就来跟踪我?”
中年文士不答,道:“你还是少喝一点罢。这酒别名钓诗钩,又名扫愁帚。但不过是些文人骚客的无稽之言。倒是它的另一个别名,最名幅其实。”萧雨飞道:“什么别名?”
中年文士道:“穿肠毒!酒乃穿肠毒药,你难道没听说过?即便没听说过,也该听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吧?”见他脸上露出不以为然之意,重重一拍桌子,冷笑道:“懦夫!”
萧雨飞眼中已有醉意:“你,你在说谁?”“说的就是你!”中年文士道:“你是个懦夫!那日小树林中一战,还觉得你不愧是个恩怨分明,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没想到你却是一个是非不分,只知为情颠狂的懦夫!”
萧雨飞不怒反笑:“你怎么看我,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在你心中,我是什么,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中年文士道:“可是她怎么看你,在她心中,你是什么,你也不放在心上?”萧雨飞沉默不语,只拿起酒壶又是一阵狂饮。
中年文士道:“其实,象她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实在不值得你为她如此。”“住口!”萧雨飞猛地站起身来,道:“拔出你的剑来!你可以侮辱我,却不能侮辱她。”
中年文士冷冷道:“萧雨飞,我虽有点爱惜人才,却不要错以为我不敢杀你。”萧雨飞道:“敢不敢杀是你的事,怕与不怕却是我的事。何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中年文士气往上冲,脸色一变,手中折扇已停止摇动,钢作的扇骨,一根根合拢。看了他半晌,脸色慢慢平和,手中折扇又缓缓打开,摇了几摇,道:“我不想和你交手。此时你心浮气燥,神思恍惚,胜之不武。”
萧雨飞道:“如果你不愿出手,就闭嘴。再有一个字辱及了她,想不想出手就由不得你了。”中年文士道:“少年人初尝情爱之味,自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但你若知道她为何要离开你,只怕就不会再这么回护于她。”
萧雨飞的眼中一下子射出凌厉的光来,沉声道:“你怎知她已离开了我,你怎知她为何离开我?”中年文士道:“我也象你这般年轻过,你所经历的事,我样样都经历过。只需看你现在这消沉的样子,再想想在黄山那晚我看到的情形,自是不难猜出其中变故。”
萧雨飞变色道:“你说什么,我竟不明白。”中年文士道:“你别急,我自会慢慢告诉你。你虽是我仇人弟子,我却很钦重你的为人,所以不忍见你被一个女人误了终生。你先告诉我,她临走前,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萧雨飞见他神情郑重,不似说笑,沉默了一下,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中年文士也不介意,缓缓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无名寺那夜,她究竟身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又做了些什么事?”萧雨飞心中一跳,手中酒壶失手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颤声道:“你——”
中年文士道:“我所言之事,皆是我亲眼所见,信不信由你。你若不愿对我实言,我自也不必多管闲事。”萧雨飞犹豫了一阵,低声道:“她昨夜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书信。说她此前对我,皆是错爱,她和我在一起,越来越矛盾,越来越不快,她要和我从此一刀两断,相忘于江湖——”
中年文士道:“她信上所言,你可信么?”萧雨飞道:“我不信,我总觉得,她有些含糊其辞,似有什么隐衷。”
“你该相信她的话!”中年文士冷笑道:“她虽朝秦暮楚,用情不专,倒还敢作敢当。不错,她是有隐衷,只因她虽和你形影不离,却不知不觉被另一人所吸引,她的心已另有所属!”
萧雨飞颤声道:“谁,是谁?”脑中不自觉地闪过一幅幅画面:花溅泪几次遇险,都是那人舍命相救;那日半夜从梅月娇手中逃出,身上着的正是那人衣衫,而当晚她开始动摇,提出要他停止退亲;黄山苦竹溪畔,他无意中撞见,她和他正执手相对,默默相视——最让他心中刺痛的,却是月丽人打开那手中包裹,露出那银白两套内外衣衫,紧紧纠缠在一处——难道,她一直若即若离,忧郁不快,竟是内心深处,另有不可对人言的矛盾挣扎?
中年文士道:“这几个月来,除了你,她和谁走得最近,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那天夜里,我追踪伤心客,行至半路,却见她也从一客栈中跟了出来,我二人一前一后跟着伤心客往天都峰而去。不料中途,伤心客有所察觉,竟趁着雷雨掩护失了踪迹。这时白无迹来了,我远远见他二人,在雨中对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你那花姑娘,竟主动上前一步用手中伞遮住他,与他肩并肩朝山下走去。我一时好奇,跟在他们身后,只见两人慢慢回了客栈,从窗口进了同一间房,连油灯都未点。我本欲守在外,看他们何时出来,忽见身边有江湖人士往无名寺奔去,说是无名寺中出了大事。我连忙跟着他们走了。后来天亮之时,我在无名寺外的一棵树上,见到了那一银一白两套内外衣衫。两人在那客栈之中做了些什么,自不消说了——”
萧雨飞如堕冰窖之中,浑身冰冷:“不,不是,他们之间是——是清白的!”
中年文士看着他,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我知道你若知晓真相,心里必会难过,何况这是他人私情,我又何必多管闲事,所以一直没对谁提起。只是今天恰巧见你在杭州城中东奔西跑,四处打听,好不失魂落魄,转念一想,必是她见异思迁,抛了你找那白无迹去了——如今江湖后起之秀,我能看得入眼的不多。我不想让你至今还蒙在鼓里,为她这样的女子自误青春!”
萧雨飞颤声道:“住口,你,你不要说了——就算你见到他二人进了同一间房,也不能说明什么。她和他,都绝不是那样的人。”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道,她虽与他不致有逾矩之亲,但她对他,却未尝不曾动心。白无迹的神秘与孤傲,连他都惺惺相惜,她难道就不会由同情到关怀,由感动到爱慕?
中年文士眼中同情之色更浓,摇头叹道:“言已至此,信不信由你。你要掩耳盗铃,我也救你不得。你好自为之。”说罢,起身唤那小二过来:“这位公子爷要多少酒,你就给他多少酒,不得怠慢!”又抛下一锭银子,叹息着转身去了。
小二乖巧,连忙揣了银子,又下楼去取了几壶酒上来。却见萧雨飞怔怔坐在桌后,似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双眼发直神情怪异,心中骇然,竟连酒都不敢送过去了。
过了良久,萧雨飞慢慢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朝楼下走去,对周围的一切已视而不见,木然走进细雨之中,口中喃喃自语:“自入红尘百事乖,镜花水月总堪哀。借火取暖终不热,哪里去还哪里来——”
下午时分,冷香宫苏杭分舵。
舵主谢成泰正在书房阅看手下弟子送来的新情报。忽见窗外一道白光闪过,一阵幽香扑鼻而来,眼前已多了一个人。仔细一看,连忙起身行了一礼:“宫主!”花溅泪摆摆手,低声道:“谢叔叔不必多礼。今日我师兄可曾回来过?”
谢成泰道:“回来过,见宫主不在,又马上走了,说是一见宫主回来,叫属下马上派人去南宫世家通知他。”花溅泪道:“你不要通知他,从现在开始,我的行踪,除了我爹,你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谢成泰一愣,仍恭声道:“遵命!”
花溅泪道:“上个月的密报可曾送到?”谢成泰道:“十日前,上月密报就已从梅谷送出,不料途中遇到山洪冲毁了桥梁,信使又绕行了两日路程,连日来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今早方到。”说罢,双手递过一份密封的信函。
花溅泪拆开后仔细看了两遍,从厚厚的信纸中抽出一页递于谢成泰:“蜀中分舵有两名弟子被聚雄会收买,幸被舵主及时查出才没有酿成事端。你也看看,切勿外传,小心提防聚雄会以同样手段,收买你舵中弟子!”其余的则取出火刀火石,当场化为灰烬。
谢成泰接过信函看了,道:“宫主放心,苏航分舵弟子,每一个人的身份来历属下都仔细查过。”花溅泪点头道:“你做事谨细,我很放心。但有消息,聚雄会总舵、聚雄山庄可能就设在苏州城郊百余里之外。离你这分舵最近,你可要多加小心。”谢成泰惊道:“聚雄山庄离苏州只不过百里之遥?属下马上安排几个得力弟子,到苏州一带摸摸情况。”
花溅泪道:“不必心急,小心打草惊蛇。这两日,我不在舵中住,我爹和我大哥就要到杭州了,我有要事和他们商量。他们人一到,你就在分舵后门上悬挂一盏红灯笼,我见了,自然明白。另外,给我准备一套男人衣衫。”
夜暮降临,华灯初上。良宵院中,丝竹之声盈耳,伴随着迎来送往之声,好不热闹。
楼上一间香闺之中,媚娘浓妆艳抹,正奇怪地打量眼前这陌生的恩客。这客人出手阔绰,一来就挑中了她。进房之后却循规蹈矩,连她手指头也不曾动一下,只要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要她陪他小酌。她放出手段百般撩拨,客人却只是微笑,并不上手。到后来她已黔驴技穷,好生无趣。仔细打量那客人,难道他到这良宵院来,流水价地花银子,只是为了要她陪坐闲聊么?
这一细看,就看出了蹊跷,这客人虽长得浓眉大眼,却身段窈窕,举止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媚风流,耳朵上还有两个细小的耳洞,分明是个女子。媚娘笑道:“原来公子是消遣媚娘来了。”客人道:“此话怎讲?”
媚娘道:“贱妾阅人无数,你是什么人,难道还逃得过我这双眼睛?”客人也笑了:“不错,我本是个女子。”取下头上纱帽,露出满头青丝。再从发际边轻轻一揭,揭下张精致的人皮面具。媚娘一下子惊呆了,她未料到这客人不但是个女子,还是个她生平仅见的绝色美人。只听那客人道:“数日前,有一位姓萧的公子来向你学过画眉,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他?”
媚娘的脸色变了:“你,你莫不是语儿姑娘?”这客人正是花溅泪所扮,道:“你怎知我的名字?”媚娘不答,仔细看了她半晌,长叹一声道:“难怪他肯为你如此费心,原来你竟如此之美!”
花溅泪道:“你既已知我身份,就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你不要叫,否则——”拿起一个厚厚的瓷盘,纤指轻动,犹如摘花瓣般将瓷盘一片片掰成大小如棋子般的碎片。
媚娘道:“姑娘不用吓唬我,我丝毫不会武功,你只需动动手指,我便只有束手待毙。不错,我在那日倒给萧公子的茶中,下了焚心断肠散之毒。我知道,他毒发之日,便是你来找我之时。”她神情平静,毫不慌张,继续道:“我也不妨对你直言,这良宵院乃聚雄会手下产业,这儿的鸨母龟公,实际都是聚雄会弟子。我和其他姐妹一样,都受他们控制。我本不肯害萧公子,但我若不害他,他们就会害我和我的家人。你若认为我错了,我该杀,只管动手便是。”
花溅泪未料她是如此坦白,默然半晌,道:“告辞!”起身欲走。“慢”,媚娘道:“萧公子现在情形如何?”花溅泪冷冷地看着她,道:“他现在情形如何,与你何干?你难道还在乎他的生死?”
媚娘眼中慢慢泛起了泪光,颤声道:“他是不是已经毒发了?是不是就要死了?”花溅泪见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丝毫不似伪装,心下暗暗奇怪,道:“你自己下的毒,你难道不知道后果?”
媚娘道:“他们当时说这毒不是太厉害,很容易解的,可后来我私下找人打听过,说这毒很厉害,绝对没有解药,不知是否当真?”花溅泪道:“不错。此毒乃毒中之王,的确无药可解。”
媚娘怔怔地呆了一会儿,凄然笑道:“这几日我一直坐卧不安,就是想知道一个最后的答案!多谢你!”
花溅泪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似乎对此事颇为内疚,想到她也只是聚雄会控制下的一颗棋子,给萧雨飞下毒也是被逼无奈,又何苦为难于她?以她的地位,对聚雄会的情况也了解得不多,若是再追问她,反害她白白送了一条性命。正欲出门,忽听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隐约夹着一声低微的呻吟声。一回头,却见媚娘已倒在地上,胸上插着一柄闪亮的匕首。房中并无他人,她的双手紧紧握在匕首柄上,显见是自杀。花溅泪大惊,一个箭步掠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出手如风,点了她伤处周围的穴道,道:“媚娘,你这是何苦?”
媚娘脸色惨白,含泪道:“从前两天听说这毒并无解药那刻起,我就下了决心,若是真无药可解,我就陪他一同去死——”花溅泪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陪他去死?”
媚娘道:“象我这种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其实,从那天他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他随我学画眉时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从来没有一个客人象他那样待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象他爱你那般去爱一个女人。我总在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痴情的男子?他若能对我有对你这般好的十分之一,我便为他去死,也是甘之如饴——象他这样的好男儿,却是被我亲手害死的,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趣味?不如陪他去死,能在阴间远远地看着他,也是好的——”
花溅泪未料到这媚娘虽不过一青楼女子,虽不过与萧雨飞只相处了短短两个时辰,竟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她虽不得已下毒害了他,却是打定了主意要陪他共死。不由百感交集,垂泪道:“其实,你本不必寻死,因为他根本不会死——焚心断肠散之毒虽无解药,我却有办法在他毒发之前,把毒引到自己身上。现在,他已无事了——”
媚娘那一刀,正中心口,虽已为她止了穴道,鲜血仍不停涌出,她艰难地道:“是,是真的么——可是,他虽不死,你却为他死了,他岂不更是生不如死?你可知道,他,他对你有多么——”花溅泪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虽死何憾?连你都愿为他而死,何况我?”
媚娘道:“我知道你来找我,必是想问有关聚雄会之事,可惜我真的只知道一点皮毛而已——第一个占了我身子的,就是聚雄会少主,他玩腻了我,就把我送到这良宵院来了。他,他外表长得象萧公子一样俊美,可是,一颗心却毒辣得很——我好怕他,鸨母逼我下毒,我不敢不从——其实,我宁可伤害我自己,也不想伤害萧公子——”
花溅泪垂泪道:“我知道,我见识过谢谨蜂的手段,你也是迫不得已。”媚娘眼神逐渐焕散,低低地道:“我虽未害死他,却害死了你,他若知道,也必会恨我——唉,我这一生,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梦——”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不可再闻。
花溅泪呆呆地抱着她,心中一片茫然,直至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在怀中渐渐冷却僵硬,才慢慢恢复知觉:“相比媚娘,我何其之幸!我还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这聚雄会,害了多少武林豪杰、良家儿女,我若不能在死之前,揭开谢谨蜂和聚雄会主的真面目,铲除聚雄会,又有何面目去见祖师?”打开窗户,抱着媚娘出了良宵院,消失在浓郁的夜幕之中。
次日傍晚,杭州城郊多了一座新坟。
花溅泪独自一人忙了一天,才办完媚娘的后事。为媚娘之坟垒上最后一捧土后,已又是黄昏。她心情沉重地往昨日入住的小客栈走去。这客栈虽小,却紧邻苏杭分舵后门。远远地,她见门上挂着一盏崭新的红灯笼,知是李啸天与李思卿到了,心头一喜。
大厅内,李啸天正与谢成泰商量苏杭分舵事务,李思卿坐在下首相陪。李啸天道:“秋儿,见过你娘了么?”花溅泪道:“见过了,娘回梅花门探亲去了,说要过一段时间再回梅谷。”李啸天道:“你已看过上月密报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花溅泪道:“正要同爹爹商议。蜀中唐门已有两名嫡系弟子投靠了聚雄会,唐门却未有只言片语上报,这唐门必有大变。若唐门已与聚雄会勾结,蜀中分舵人少势单,恐难行事。所以我想请大哥去蜀中走一遭,同时巡视蜀中武林门派,然后南下苗疆,去百草门找那童一凤,告诉她,她那失踪多年的妹子童赛花,早已入了聚雄会,现在明的身份是苏州春意楼的鸨母,浑名五花娘。和她商量如何处置。”说着,把唐畏、唐逸与苗赛花之事细说了一遍,又道:“若唐畏与唐逸只是私下叛逃,就和唐掌门商量一下怎么办,再叫唐掌门把唐氏兄弟惯用毒物的解药各备若干,送往冷香宫;还有百草门的毒物解药,也须叫童赛花多多准备。若是唐门已整门变节,大哥就用碧玉令,调动其它相邻门派,相助蜀中分舵,把唐门拿下,重新清理之后,另立掌门。”
李啸天道:“既是如此,思卿,这两件大事就交由你去办了。”李思卿道:“孩儿遵命!”双手从花溅泪手中接过了碧玉符令,贴身藏在胸前。
花溅泪道:“另外青衣门之事,恐怕只能有劳爹爹亲自出马了!早就听闻风残云对这程傲然百般宠溺,言听计从,这掌门之位迟早都是程傲然的,若不及早处置,恐成大患。”
李啸天道:“我也一直奇怪,以我多年对风残云的了解,他虽然心胸狭隘,喜欢护短,但也不失为正派宗师,何至于被一个弟子牵着鼻子团团转?其实,风残云并非青衣门前掌门巫贤之大弟子,武功也非门内最高,按理说,这掌门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接任。不料二十多年前,青衣门有一场大变故,巫贤在闭关练功时突然走火入魔身死,大弟子刘愚又在守灵之时,触棺自尽身亡。风残云这才接了掌门之位。两年后,他便收养了一个孤儿做大弟子,这便是程傲然。他与程傲然名虽师徒,实则有父子情份。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该对程傲然溺爱到大是大非都不顾的地步吧?”
李思卿道:“莫不是当年青衣门的大变故与风残云有关?聚雄会掌握了他当年的秘密,在要胁他?他实际与程傲然都已入了聚雄会?”
李啸天道:“我也曾有此怀疑,但冷香宫处事,向来以理服人,我们毫无证据,如此大事,怎能凭空猜测?这件事先交给我,我会盯住这青衣门,只要他稍有异动,我便先下手为强!”
花溅泪点点头道:“有劳爹了。另外还有一事,雪山派掌门雪飞飞的独生女儿孟蝶衣,也已投靠了聚雄会,而且和谢谨蜂结下私情,此事千真万确,虽无凭证,却是师兄与大哥亲眼所见。虽然师兄与大哥被迫答应过谢谨蜂,一年内不得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提起此事,但我可没答应过为他保守秘密。此等大事,不能不向爹禀明。只是,雪掌门为人刚直,嫉恶如仇又性烈如火,若是不告知她,似有不妥,若是告知了她,她激愤之下,又必会生出事来。所以孩儿心下好生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方是上策?”
李啸天沉吟道:“此事确是为难,雪掌门虽是女流,行事刚毅决断,不让须眉。她若知道自己的独生女儿竟是如此胡作非为,甚至与聚雄会少主结下私情,定会大义灭亲,将孟蝶衣杀了了事。但如此一来,岂不害她无后?”
花溅泪道:“孩儿还有一层顾虑,这聚雄会与淮安王竟相互勾结利用,又彼此怀疑制约。所以谢谨蜂才会指使孟蝶衣利用美色,周旋于姜太公和程傲然之间。若是情况挑明,孟蝶衣一死,反而让聚雄会和淮安王之间少了牵制。”
李啸天道:“这样吧,青衣门之事爹来处理,这雪山派之事交给你萧师叔来料理。他做事比我谨细,去见雪掌门,比我合适。我们不一定非要先把事情向雪掌门挑明,以免她急性之人,打草惊蛇,倒不如暂且放水养鱼,任孟蝶衣在三方之中两面三刀,只是要注意收集证据,将来处置孟蝶衣时,才不致口说无凭。你萧师叔正在南宫世家作客,不如叫了他来,一同商议商议。”
花溅泪道:“暂且不必了,待明日爹再去找萧师叔商量也不迟。”李啸天见她神情有异,不由有些奇怪。再一想,萧雨飞怎么没和她在一起?
花溅泪对谢成泰道:“谢叔叔,苏州的春意楼,杭州的良宵院,都是聚雄会的产业,安排机灵点的弟子,把辖内的妓院赌场都摸一摸,看有哪些是聚雄会在暗中把持。但不要打草惊蛇,摸清情况后,加强监控,不妨时不时故意泄露些东西给他们。”
谢成泰道:“属下明白。这春意楼,倒是早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只是不知那五花娘原来就是童赛花。这良宵院,此前倒未留意。看来聚雄会发展太快,开销太大,不得不借着淮安王的势力,搞些一本万利的勾当。”众人又商量了一些武林中事,天色已完全黑了。
花溅泪道:“谢叔叔,我还有点事要和爹爹、大哥谈。你且去料理舵中事务,不必在此相陪。”谢成泰道:“属下正好要去安排安排,等会儿好为李大侠接风。”
待谢成泰远去,花溅泪起身将议事厅的所有门窗全都紧闭。李啸天和李思卿暗暗奇怪,不知她有何事要谈,竟比方才所议之事还要慎重。却见花溅泪径直走到李啸天面前,扑地跪下,叩首道:“爹,孩儿有一事相求,请爹先应允了我!”
李啸天吃了一惊,双手扶她:“秋儿,怎么突然行此大礼?你有何事,起来再说。”花溅泪抓住他双手不让他扶,道:“爹若不先应允,孩儿就不起来。”
李啸天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心中突然隐隐有些不安,知她要自己应允的必是一件艰难无比之事,但怎忍拂她之意,迟疑了一下,道:“好,爹答应你了,你先起来。只要是爹能做到的事,爹一定为你做。”
花溅泪这才起身,道:“爹,孩儿不要再做这幻月宫主了,趁着尚未正式举行继位大典,武林中人也无人知晓我的真面目,请爹收回成命!”此言一出,李啸天和李思卿都是大惊,脸色大变,齐声道:“这是为何?”
李啸天道:“继位大典虽尚未举行,但我已传书武林各大帮派,定下了你的名份。这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收回就收回?莫不是有人识破了你的身份,对你和你师兄之事妄加指责?你不堪重压,才生退意?”
花溅泪道:“孩儿性情柔弱,行事赡前顾后,加之身患隐疾,实不宜担此重任,是爹和师太,认为孩儿仁厚,非要孩儿继任这宫主之位。孩儿左思右想,还是请爹收回成命,另立他人。”
李思卿道:“三妹,方才我见你处理武林中事,还井井有条,考虑周全,正暗自为你欣喜,你怎会说出这样意外的话来!幻月宫主之位,非冷香宫女弟子不能继任,二妹刁蛮任性,心胸狭窄,岂能成事?你虽性情柔弱,却禀性温良仁厚,有爹、萧师叔和我们一帮师兄弟帮着你,还有什么事不能解决?”
花溅泪道:“你们不用劝我,劝也无用。实话告诉爹,我已最多只有一年阳寿,还能不能活到明年继位大典之时都难预料。不如早作打算。”
李啸天变色道:“你说什么?谁说你已只有一年阳寿?”
花溅泪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两月前,贾神医就曾明言,我这病他穷一生心力也无法治得。如今我自感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左右也就这一年光景。又何必尸位素餐?不如趁早另立新人,我在这剩下的日子里,自会尽力辅佐新主!”
李啸天脸色惨变,将她搂在怀中,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慈爱地道:“不,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以前不是有过好多次吗?年年都以为你活不过去,但结果你年年都挺过来了——”
花溅泪流泪道:“爹,你不要再抱有幻想了,这一次,和以前是不同的——我们又何必掩耳盗铃?祖师婆婆虽曾有令,幻月宫主必得由女弟子接任。可是新一辈女弟子中,能各方面都出众的实在太少,二姐又绝不可担此重任。这几日我左思右想,莫如破除陈规,立大哥为宫主,以大哥的武功人品和声望,实是不二人选——”
李思卿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急道:“不可不可,幻月宫主都是女弟子接任,我一个男儿,如何能做得这幻月宫主?”
花溅泪道:“古往今来,哪一条法令规矩,不是因天时地利人和之异而易?如今情形变了,岂能削足适履?爹,你若不能横下心来,改变这一陈规,早日定下大哥的名份,将来孩儿一死,你急切之间到哪里再去另觅人选?”
李啸天紧紧抱着她,眼中慢慢有了泪光,缓缓道:“秋儿,你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真已——”花溅泪凄然笑道:“自然是真的,否则,我又怎忍和师兄分离?”
李啸天又吃了一惊,道:“其实,你做不做这幻月宫主并不是第一等要紧事。这些年,爹心中也常常不安,总在想你若去了之后,谁能替你之位?以月娇的心性,绝不能让她继位,我也曾考虑过,是否破除陈规,让你大哥或你萧师兄,来任这宫主之位?如果事出不得已,爹心中也早有准备。所以,爹最看重的,其实是如何才能让你活得更快乐。你,你既已来日无多,为什么不好好和你师兄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
花溅泪道:“师兄武功高强,为人刚直,且大度能容,素有才智,但他生性淡泊,孤傲清高,行事任性,易受感情左右,若做宫主,未必比大哥适合。何况他对我太过痴迷,常令我心生恐惧,好好一个男儿,恐怕就毁在我之手中。所以我已决心和他分离,至死不相见。他若以为我对他无情无意,虽会心灰意冷一段时间,但日子久了,自会重新振作起来。他日闻听我的死讯,他的痛苦也会减轻。他曾答应过我,我若死了,他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并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何况现在我不再爱他,到时又哪有理由陪我同死?”
李啸天道:“你对他倒是一片苦心,可你明明爱他,却要与他至死不见,你,你岂不更是痛苦?”花溅泪道:“与其让他将来痛苦,不如现在让我痛苦。只要一想到他将来能重新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这点痛苦也就算不了什么。”
李啸天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将她搂在怀中,心道:“苍天,苍天,你为何要待她如此不公?”
花溅泪想到自己大事已了,心下顿时轻松了许多。不由暗想萧雨飞现在情形如何?唉,分隔不过两日,就已无数次想起他来,何况还有漫漫一年相思,如何熬得?定定心神,继续和李啸天、李思卿商量密报上的诸多大事。末了,她突然想起,那幽灵宫主极可能是聚雄会中人在装神弄鬼,何不趁夜到那鬼宅中一探?
夜半,天香楼。
一个伙计半夜里出门方便,忽的,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吓得睡意全无,裤子都尿湿了,颤声道:"谁?"身后黑影道:"你们掌柜林一默在哪里?"伙计结结巴巴地道:"走了——他昨日就把天香楼卖了,城里几处宅子也都卖了,今儿一早就走了。"黑影道:“他上哪里去了?”伙计道:"小的不知!大爷,你老人家不要杀我呀,小的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下有——"话未说完,忽觉颈上一松。一回头,身后空空,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夜色深沉,萧雨飞漫无目的地在荒郊中独行。昨日听了那中年文士的话,他开始有些失魂落魄,但细细回想和花溅泪在一起的数月时光,她虽素来矜持,对他却是时时真情流露。虽然她也有可能被白无迹所吸引,但还不至于胜过对他的感情,以二人的为人,更不会有逾矩之举。心里慢慢冷静下来。只是她突然不辞而别,如此决绝,其中必有重大变故。此事若非与白无迹有关,便是与聚雄会有关。天香楼掌柜林一默是聚雄会中人,不料此人反应竟如此之快,闻听唐畏失手,就立刻变卖家产,一走了之。他突然想起了林一默废弃的那处鬼宅。那幽灵宫主分明与聚雄会有莫大关系。当即朝那鬼宅奔去。
鬼宅中阴森依旧,风声瑟瑟,夜鸦暗啼。他今晚换了夜行衣,悄悄行来,犹如鬼魅。慢慢深入鬼宅深处,竟未碰见半个人影,也未遇到任何阻碍。
他径直来到了那小楼,楼里漆黑一片。知道这楼内所悬珠帘有毒,他取出头巾,包了头脸,又戴上一双鹿皮手套,口中含了一粒冷香丸,慢慢摸进楼来。借着月色,他看到楼中已空空如野,那特制的有毒珠帘,房中的所有陈设乃至桌椅板凳都不见了。幽灵宫主也走了,离去时,还把这楼内仔细清理过了。突然,他嗅到一股幽香。淡淡的,甜甜的,犹如花中之蜜,隐隐约约催人遐思。这香好生熟悉,似在哪里闻过。
忽听楼外有呼啸之声传来,一道道亮光如流星般划落,有的竟直奔小楼而来,落地处均腾起一股熊熊火焰。却是绑了松油、染了碧磷的火箭。他持剑在手,本待从楼中一跃而出。忽然借着火光,见楼中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指甲大小的金属盒子。连忙伸手拾起,用布包好,放在怀中。只见满天火箭不停划来,落在荒宅各个角落,转瞬间,整个鬼宅已成一片火海。这幽灵宫主做事如此谨细,不仅把所有物事清理一空,还干脆把整幢宅院都烧了,以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萧雨飞冷笑一声,从火光中一掠而出。几个起落,人已来到荒宅之外。但见宅外风清月明,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这幽灵宫弟子果然训练有素,放完火箭,立刻撤走,毫不停步。他掏出那刚刚拾得的金属盒,只见这是一个小小的金盒,镂空雕花,做工精细。盒中装着鲜艳欲滴的胭脂,甜香四溢,正与刚才在楼中所嗅香气一般。原来,这竟是一个小小的胭脂扣。他复用布巾包好,塞回怀中。一路走,一路沉思。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随丁灵儿离去时,花溅泪看丁灵儿时的眼神是那么奇怪和无奈。难道她认识丁灵儿,知道要请他赴宴的就是月丽人?怀疑他要"哪里去还哪里来",所以才会一气之下,留书出走?
越想越觉得情形应是如此,自以为已找到了症结所在,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暗思只要找到花溅泪,向她解释清楚,她知自己绝无负她,定会回心转意。她出宫已数月,宫中不知积压了多少大小事务要待她处理。不如直接到冷香宫去等她,也胜过在外没头苍蝇般乱转。
又想起谢谨蜂虽行踪不定,但近几月来,在梅谷至苏州一线却是屡次现身。正好借此机会,一路寻访,把谢谨蜂在各地现身的时间、情形了解清楚,勾勒出谢谨蜂的行事规律。此人平时在武林中,必是另有身份,只要能慢慢缩小嫌疑范围,那谢谨蜂究竟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走了一阵,忽地一种本能的警觉让他汗毛倒竖,似乎背后有人。他不动声色,快行数步猛地回转身来。白无迹!只见他神情冷漠,眉眼间颇有倦怠憔悴之色。想起那中年文士之语,心中不禁泛起异样感觉,看他时的神态便有些不自在。
白无迹冷面含霜,手中虽无剑,但身上却散布出森森杀气。一股萧杀之气已笼罩天地,冷冷道:"我此来,是要和你决斗!""决斗?"萧雨飞变色道:"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白无迹一字字道:"要问理由,这就是理由!"手腕一翻,"呛啷"一声,剑已出鞘。他一剑在手,那迫人眉睫的杀气已更加凌厉。萧雨飞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却没有动,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手,缓缓道:“我不想和你决斗,也不能和你决斗。”
白无迹道:“为什么?”萧雨飞道:“因为不管我们谁死谁伤,对她都是伤害。”一提到“她”,白无迹的神情中也起了一种难以描叙的变化,道:“她现在怎样了?她在哪里?”
萧雨飞道:“我也想问你,可知她在哪里?她现在怎样了?”白无迹道:“我若知道,还会来问你么?看来她已离开你了,她离开的时间莫不是六月十五三更前后?”萧雨飞心头一跳:“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白无迹呆立片刻,神情复杂,一时竟没有答言。良久才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她走的时间,还知道她为什么要走。”萧雨飞一颗心扑扑直跳,直视着他的眼:“请白兄直言相告!”
白无迹握剑的手在微颤,似乎有些犹豫,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告诉你,她要走,只因她——”突然住口,目光望向萧雨飞背后,神情惊异。
萧雨飞蓦地转身,只见远远数丈之外,有一条黑影一闪而没。他心中一动,追了过去。却见那黑影穿着夜行衣,在夜色之中疾驰如飞,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浓郁的夜色之中。是谁,谁的轻功如此高明,让他也望尘莫及?他忽然止步,转身往回奔去。却见白无迹仍呆立在那里,神情复杂:“对不起,萧雨飞,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萧雨飞变色道:“为什么?”白无迹道:“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又何必问我?而且,此事本该她自己亲口告诉你,由我说来,实是无趣。”一转身狂奔而去。
一番话更说得萧雨飞心中七上八下,胡思乱想,叫道:“白兄慢走!”追了上去。本来二人轻功不相上下,但他追人心切,已将功力发挥至极限,追不多时,一个翻身挡在白无迹面前,大声道:“站住!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能出尔反尔。”
白无迹低头不语。萧雨飞激动地道:“刚才那黑衣人就是她?是她打手势要你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她可以让你知道,却不肯让我知道?为何她可以见你,却不肯见我?为什么这原因该她自己对我说,你却不便说?请你对我明言,不要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白无迹忽地抬起头来,冷冷道:“你猜得不错,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出其中的原因吗?”摇摇头,转身又欲走。只听“呛”的一声,萧雨飞的断肠剑已在手,道:“好,白兄,我愿和你一战,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我陪你决斗,你告知我真相。”
相思断肠剑,天下第一剑。此时,那森冷的剑气已笼罩天地,剑身如一涨秋水,剑茫流动,映着剑柄上两个纂字:断肠!萧雨飞屈指一弹,剑作龙吟,嗡嗡之声经久不息。没有风,身旁的木叶却纷纷飘落。白无迹盯着断肠剑,眼中有亮光一闪,赞道:“好剑!”
萧雨飞凝注着手中的断肠剑,缓缓道:“我七岁学剑,十七岁才从我爹手中接过这把剑,虽已身经数十战,却只用过一次。只因我爹说此剑太过凌厉,常有饮血之恨,妄用不祥。现在我为你用之,你还有何犹豫?”
此剑萧雨飞只用过一次,那一次是在什么地方,为何人而用,没有人比白无迹更清楚。九龙瀑前,萧雨飞和姜太公舍命相搏,不就是为了救他吗?白无迹眼中闪过愧疚之色,却瞬间消逝。他的手也紧握住了剑柄,却又忽地松开,长叹道:“我很想和你一战,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萧雨飞颤声道:“为什么?你宁可错过这次机会也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白无迹摇头叹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可以让我知道,却不肯让你知道,就是因为,因为——她把你看得比我重一百倍,一千倍啊!”
萧雨飞道:“你再说得明白些?”白无迹脸上露出凄凉的笑意,低声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么?你可知,何谓情到浓时情转薄?你若想不明白,又有什么资格爱她?”说罢,黯然转身,低头慢慢行去,孤独而落寞的身影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萧雨飞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反复咀嚼他的话,情到浓时情转薄究竟何意?是指她对他已爱到极致,所以看起来反似不爱,还是话里另有所指,要他对她,情到浓时情转薄,该放手时须放手?
他本聪灵,但连日来的大起大落,种种或真或假的讯息缠绕着他,关心则乱,竟有些分辩不清。心道:“难道我真是当局者迷么?”握剑的手缓缓垂下,冷汗已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