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谷,葬花溪。曾经落英缤纷的桃树,已绿叶成荫子满枝。无数蜜桃,熟得透了,散发着清香。
花溅泪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着桃林怔怔出神。已是黄昏,夕阳给林中的一切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她举目四望,林中寂寂,空无一人。事过景迁,物非人也非。
忽然,林中响起了箫声,悠扬,婉转,似在诉说那无尽的相思。她浑身一颤,难道是他?他已算准自己会回来,特意在这里等她?她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悄悄循声而去。
葬花溪旁的岩石上果然坐着一个人在吹箫。他吹得很入神,似已完全融入了箫声里。却是白无迹。溪水静静流淌,花溅泪倚在一株桃树后,回想与他几次相见的情景,他曾在黄山苦竹溪畔言道,当时就在这葬花溪旁的桃树下,他与萧雨飞一同看到了她面纱下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白无迹抬起头来:“你终于来了。”花溅泪在一块岩石上坐下,与他隔溪相对:“你在等我?你知道我会回来?”白无迹见她神色平和,笑了笑,道:“你肯和我说话了?你不再刺伤我了?只因你已不用再担心我会抢着以身犯险了,是么?”
花溅泪低声道:“其实我那日说的也确是真话。我乃兄妹三人,少我一个不少,我率性而为,尚无大碍,但你白氏一族,却只余你一点骨血,你不能太任性。”白无迹道:“我明白。我和你一样,这一生,都注定要为他人而活。”花溅泪道:“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为自己而活?只要问心无愧,便不枉此生。”
白无迹道:“你已来日无多,他又如此痴恋于你,你二人两情相悦,何不好好在一起欢渡这一年时光?而非要彼此折磨,受这相思之苦。”
花溅泪道:“你是个明白人,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是将死之人,一切打算都自要把他放在首位。若与他长相痴缠,他纵是百炼精钢,也会被炼作绕指之柔。明年我撒手而去,他如何渡过余生?我自是得了快乐,却给他留下无尽之痛,我于心何忍?长痛不如短痛,若在这一年之中,疏远他,冷落他,先让他慢慢死了心,将来我死我活,对他都已无所谓。”
白无迹摇头道:“可你这一年何其之苦?而且,你以为你疏远他,冷落他,他就会不爱你了么?只怕你白受一年痛苦,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花溅泪道:“男女情爱,需要彼此感应。岂有单相思一生之理?只要他以为我不再爱他,自会慢慢死心。只要他永远都不知道我是为他而死,他就会慢慢忘了我。人之一生,如此之长,他岂会为这数月情爱而磋砣一生?”
白无迹道:“那你准备怎么做?你总不能一直避着他,让他为寻你而将这数月期限白白耗尽?”花溅泪面露忧色,道:“这正是我最担心之事。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快刀斩乱麻,让他尽早对我死心。”白无迹想了想,道:“我倒有一计,只怕你不肯。”范溅泪道:“但说无妨。只要能让他彻底死心,我岂会不肯?”
白无迹道:“若要他对你变心深信不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你已另有所爱。那晚我一时冲动,正想告诉他,你为他所作的牺牲,你及时出现,阻止了我。从他种种不自禁的言语表情,我感觉得到,他对你我已起了疑心。若你不介意被人视为水性杨花,我也不惜扮那横刀夺爱之人。”
花溅泪愣住,良久才道:“好计!只是,这对你太不公平。”白无迹道:“你为何每次言事,都先替他人考虑?你为什么不替自己多多打算?就算你已只能再活一年,也不该如此自暴自弃。你不用为我歉疚,我身上背负的恶名,比这恶毒十倍的都有,何况如此香艳之戏,由我这采花贼来出演,倒是正合适不过。”
花溅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你说得不错,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这一生,我欠你太多,我无以为报,惟待来生。”白无迹微微一笑:“你情我愿之事,怎能说得上亏欠?如果你真想报答我,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若能应了我,就什么也不欠我了。”
花溅泪道:“白兄请讲。”白无迹道:“我本孤儿,无兄弟,无姐妹。若你不嫌弃我声名狼藉,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花溅泪知他是故意要和自己先定了兄妹名份,方好依计行事,以免自己尴尬。他对自己,实是考虑周全呵护备至。心下感动,红了眼圈,扑地跪倒在地:“大哥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白无迹也跪倒在地,还了一礼。两人就这样隔溪对拜,结为兄妹。白无迹心中暗叹道:“这一拜,从此便再无他念可想。萧雨飞还未死心,我之心却是不得不先死了。”
一连忙了三日,花溅泪才将积压的事务一一处理完毕。百忙之中,竟无半点闲暇顾及儿女私情。到第三天傍晚,看完最后一份卷宗,慢慢踱至吟露园的水池边,陡然想起数月前与萧雨飞在此相会的情景,心头一痛,不由怔怔地望着溢香亭出神。
“宫主,谷口有飞鸽传书!”护菊使女可思送来一封密信。
花溅泪以为是萧雨飞到了,心中砰砰乱跳。打开一看,上面写的却是:梅花门九公子带了数十身份不明之人,抬了二十口大木箱,已至谷口,请求入宫觐见。
可思道:“宫主,九公子素来和朝廷要员结交甚密,上个月,九公子已认了淮安王为义父,此事发给宫主和老爷的密报已经禀报。现在老爷和夫人均不在宫中,九公子却突然前来,还带了一干不明身份之人,不知是何用意?”
花溅泪叠好信纸,目中精光闪动,沉思片刻,微笑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随梅九龄前来的,必是淮安王之信使。那木箱之中,装的乃是淮安王给我的见面礼。”
可思道:“他们会不会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花溅泪笑道:“梅九龄虽热衷仕途,却必竟是梅花门下弟子,我的亲表哥,他岂敢如此放肆!淮安王认他作义子,正是想借他之手,与冷香宫和武林门派搭上关系。所以随梅九龄前来的,必是淮安王的密使,来探我的口风来了。吩咐十护法,到谷口迎接,再吩咐司仪,准备下香案红烛和回赠的礼品、赏钱。”
一个时辰后,有弟子送来了梅九龄的拜贴。花溅泪打开一看,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淮安王真是大手笔啊,一出手就是十箱奇珍异宝,外加黄金万两。还说已奏明皇帝,拟封我为护国大法师,要冷香宫从武林中挑选一百名武林高手,为朝廷训练五万精兵,以御西北异族侵犯。”
可思道:“淮安王居然要咱们冷香宫为朝廷效力,真是荒唐。”花溅泪道:“不是为朝廷效力,实则就是为他效力。如今朝中兵权近半在他手上。他一方面和聚雄会勾结,一方面又来拉拢我冷香宫,呵呵,如此明目张胆,难道他真把天下武林当作了朝廷,可以任由他玩弄于指掌之间么?不过,淮安王如今在朝中权势遮天、炙手可热,不可拒他于千里之外。至于这封赏么,咱冷香宫从不与朝廷往来,岂能收纳。”
二更天时,冷香宫十大护法,已将梅九龄等人带至冷香宫门外。梅九龄约摸二十余岁,一幅文士打扮,儒雅稳重,脸上始终一幅不冷不热、不愠不火的表情,叫人捉磨不透。
随从中有一肤色黝黑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虽然混迹于数十人中,衣着打扮也没有什么不同,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给人卓然不群之感。只见他一抬手,随从们放下木箱,迅速在门外排列成两行,站得标枪般笔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显是训练有素。
忽听三声礼炮响过,冷香宫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门内数百男女弟子,个个衣饰整齐,精神抖擞,肃然分列两旁,行列尽头,两名宫装少女拉着一道如烟如雾的雪色纱帐,隐约可见帐后端坐一盛妆丽人。
梅九龄和那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那中年男子本有些倨傲,但脚一踏入门来,倨傲之色顿时收敛了几分。两人走到距离那纱帐三丈远处停下,梅九龄抱拳道:“梅花门弟子梅九龄参见幻月宫主。”旁边那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拱了拱手,权当行礼,却并不言语。
只听花溅泪那柔和悦耳的声音从纱帐后传出:“九表哥不必多礼。只不知这位贵客是——”梅九龄道:“这位是——石传志石先生。”花溅泪道:“石传志石先生?十二年前,武当俗家弟子石传志进京武考,一举得中状元,听说经过这十二年征战,早已官居三品,现乃淮安王手下最得力的大将。不知石将军可就是眼前这位石先生?”
石传志未料花溅泪竟一口点破他的师承来历,倨傲之色又敛了几分,重新抱拳道:“到了梅谷冷香宫,哪里还有什么将军,在下正是武当门下石传志。”花溅泪道:“武当禅月道长德高望重,我幼时也曾蒙道长指点过内功,我与石先生也算有半份同门之谊。来人,看座奉茶。”
早有冷香宫弟子在纱帐前两丈开外摆好座椅,奉上了香茗。待梅九龄与石传志入了座,花溅泪道:“不知石先生突然造访梅谷,有何见教?”石传志道:“岂敢岂敢。在下此来,乃是——”倏地住口不语,眼光扫向一众冷香宫弟子。
花溅泪摆了摆手,两旁数百弟子转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连脚步声也半点儿不闻。石传志看在眼里,心中肃然起敬,开始还残留的一点倨傲之色已消失殆尽。
梅九龄低声道:“表妹,我适才的拜贴之中,早已将石先生此来的目的写得明白——”花溅泪道:“我知道石先生此来,乃是有密令在身。那门外的二十口大箱中装的,莫不就是尊上淮安王命你送与我冷香宫之物?”
石传志道:“这儿是十箱奇珍异宝,十箱黄金,些许小礼,不成敬意,只是鄙上的一点小小心意。”花溅泪道:“无功不受禄,我冷香宫素来不参与政事,也未曾为朝廷立下半点微功,岂敢受此厚礼?”石传志笑道:“这些礼并非朝廷所送,乃是鄙上仰慕宫主,命在下代他暗里送来,纯属私人心意,非关朝廷公事。”
花溅泪道:“王爷的心意我心领了,王爷的举荐,我更是感激不尽,但小女子不过一山野草民,虽受武林众人所推,忝居这武林盟主之位,也不过是打理些江湖杂事,平息点门派纠葛,维护些武林秩序,既不知兵法,也不懂规矩,实不堪驱使。这护国大法师的高位,绝不敢受。所以,这礼物么,还有劳石先生完璧送还。”
石传志道:“宫主太过谦了。谁不知冷香宫领袖江湖数十年,根基深厚,武林各派莫不敬服。现在朝局动荡,内忧外患,王爷一心为国,日夜操劳,却有一帮无聊文人不识大体,口诛笔伐聒噪不休,又有一帮心存嫉妒、阴谋夺权的小人,罗织罪名,轮番构陷。王爷想有一番作为,重振朝局,希望宫主能祝他一臂之力。”
花溅泪道:“小女子才疏学浅,于军国大事一窍不通,更无意涉足朝廷党争。所以只有辜负王爷一番美意了。”石传志道:“宫主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花溅泪道:“冷香宫祖师留有遗命,凡冷香宫弟子,不得参与朝政,不得结交朝廷文武官员。小女子不敢有违祖师遗训!”
石传志盯着纱帐,目光突然间变得凌厉如刀,阴阴笑道:“淮安王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天下过半兵权。识时务者,俊杰也,王爷肯屈尊结交宫主,已是给足了冷香宫脸面。宫主不要看不清形势,固执一已之见,而给冷香宫带来无妄之灾。”花溅泪笑道:“石将军利诱不成,就要威逼小女子了么?”
见气氛陡然紧张,梅九龄赶紧站了起来,道:“石先生不必动怒,待我劝劝她来。三表妹,此事关系重大,不必如此急做决断。不如姨父回来,大家好好商议商议?”
花溅泪缓缓道:“不必。冷香宫绝不会沦为朝廷党争的工具。人各有志,九表哥热衷仕途,你非冷香宫弟子,我管你不着。但你若要牺牲冷香宫乃至整个武林的利益,以作你入仕的进身之阶,就休怪小妹翻脸无情。”
梅九龄的脸色红一阵的白一阵,道:“三表妹,想不到数年不见,你的脾气竟变得如此大了。只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朝中局势直接关系着江湖局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礼物暂且不受也无妨,我们可以给三表妹几月时间考虑。”花溅泪道:“你回去转告你那义父,我的决定不会改变。是赦免是怪罪,全由他。”
“啪”的一声,石传志一掌击在椅上,腾地站起身来,冷笑道:“幻月宫主,你不要如此不识抬举,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武林中人虽对你冷香宫敬畏三分,我石传志可不怕你!你这梅谷,纵使固若金汤,可敌得过我数万铁蹄?”
话音刚落,忽见一道锐利的目光穿透那纱帐,针尖一般扎在他脸上,花溅泪的面容虽隐在那如烟如雾的纱帐后,一双眼睛却似明亮如星,宛然就在眼前。却听她微微笑道:“石将军,且息怒。将军神勇,天下谁人不知?将军若动怒,岂不吓煞了小女子?”
石传志见她声音温柔,言语谦恭,似有退让之意,缓和了一下脸色,道:“非是石某对宫主不敬,宫主新掌武林,毕竟年少气盛,不知和朝廷为敌的厉害!”
花溅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冷香宫岂敢与朝廷为敌。”顿了顿,话锋一转:“将军远道而来,小女子尚未为将军接风。只是乡村野外,草莽人家,无以为敬,惟有素茶一杯,聊表敬意。”只见纱帐后有白光一闪,一道雪白轻纱闪电般疾射而出,不偏不倚飞到石传志座前高几上,卷着那茶杯盖子又飞了回去。
花溅泪道:“这茶太烫,待小女子亲为将军稍加冷却。”在纱帐后轻柔地挥动着右手,一道柔和的内力透过纱帐,直达石传志座前,那杯中绿茶水波轻漾。石传志顿时变了脸色,他实未料到,这幻月宫主内力竟如此纯厚。难怪她小小年纪,竟能号令武林。他呆立座前,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神色一连数变。花溅泪道:“茶已凉了,请石将军一品。”
石传志定定心神,坐回椅中,神色恢复如初,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刚将茶杯放回几上,只见长纱飞出,那茶杯盖已分毫不差地盖回了杯上。花溅泪温柔的语声已经转冷,缓缓道:“石传志,我知道你在武当门下二十年,已尽得禅月道长真传,一手太极推手和两仪剑法,均已炼得炉火纯青。在军中,你已足可算得第一高手。加之你熟读兵书,素有权谋,行军征战,无往不利,所以渐渐目中无人,睥睨天下。作为军人,你自是惟恐天下不乱,无法掘取军功。只是纵然天下大乱,你以为从中得利的真是你么?岂不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石传志脸色铁青,自思论武功绝非花溅泪之对手,只有沉默不语。花溅泪轻笑一声,冰冷的语声又渐渐转柔:“淮安王此命你来,在你看来是为朝廷网罗人才,但在朝中其他权臣看来,又何尝不是勾结江湖势力,培蓄私党?若淮安王要以朝廷名义兴兵问罪,我难道就不能径直向当今圣上辩冤?以我的武功,要私闯禁宫面见圣上,又有何难?冷香宫不愿卷入你朝廷是非,王爷乃欲成大事之人,自是大肚能容,想来也不致与我辈草民计较。此番回去,该如何对王爷说,相信石将军自能掂量。”
这一番话虽是款款道来,却是软硬相兼。石传志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渐渐缓和,起身抱拳道:“宫主神功,在下已经见识过了。冷香宫能领袖武林数十年,果然是名下无虚。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千军万马。既然话不投机,在下这就告辞。回到王府之后,在下自会尽力替宫主在王爷面前进言,毕竟在下也曾是武林中人,也不愿将来与恩师在阵前相见。只是方才所议之事,还请宫主三思。”
花溅泪道:“多谢石将军好意。既是如此,石将军走好,恕不远送。”石传志转向梅九龄:“九公子,你是随我一同走,还是要留下来和宫主叙叙旧?”梅九龄道:“将军且先回王府复命,待我稍作几日停留,慢慢劝导表妹。”
石传志点点头,带领一帮手下大步去了。宫门缓缓闭上。花溅泪招手道:“九表哥,且随我来。”梅九龄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跟在花溅泪身后,向冷香宫腹地走去。
花溅泪一直将他带到了吟露园,进了溢香亭。溢香亭四面环水,每面离岸皆在两丈以上。岸边除了几株垂柳,只种着些花草,不管何方来人,亭中都可看得一清二楚。两人在亭中坐下,低声交谈,足足谈了一两个时辰。最后,两人站起身来,一前一后掠回岸边。
花溅泪道:“二姐出谷去了,可能也快回来了。九表哥若无事,不如在飘香别院小住,等她回来?”梅九龄眼中露出失望之色,道:“她不在?我这次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花溅泪笑道:“九表哥有两三年没见过二姐了吧?还记得小时候,二姐总是欺负你,你每次都被她弄得好不狼狈。我曾听娘有意和姨娘亲上加亲,这次娘又到梅花门去了,似乎就是为了商量此事。”梅九龄有些发窘,道:“我这段时间都在淮安,哪里知道娘和姨娘商量了些什么?”花溅泪笑道:“呀,提到议亲之事,九表哥居然也脸红了!你这人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原来也有藏不住的时候。你对二姐的心思,咱们家谁看不出来?”
梅九龄脸上露出甜蜜之意,道:“三妹取笑了!既然月娇就要回来了,那我就在这谷中小住几日吧!”他与梅月娇自幼青梅竹马长大,早在七八年前,李夫人便与其母梅萼君有过联姻之议。那时梅月娇虽年幼,不晓人事,他却已是十多岁的懵懵少年,长辈在屋内议亲时,他刚刚陪梅月娇在外放了风筝回来,陡然偷听到长辈们的谈话,说要“亲上加亲”,将梅月娇许给他为妻,想到将来要和这娇俏可爱的妹子长相厮守,不由心如鹿撞,顿时想入非非。此后再和这妹妹相处,就多了一份心事,待她也比别的妹妹不同起来。不料,梅月娇年纪渐长,竟似对他反而疏远起来。
梅九龄随可思来到飘香别院住下。眼见天色已渐亮,哪里还有睡意,躺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便披衣来到院外树林中闲逛。密林中,忽有脚步声传来。他警觉地回头一望,却见一红衣女子,明眸皓齿,正对着他笑靥如花。愣了一愣,失声叫道:“阿娇,是你么?”
“是我,九哥哥!几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么?”梅月娇咯咯娇笑着向他走来。梅九龄喜形于色:“刚刚我还在想,不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此次能不能见你一面,想不到你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觉着好似做梦一般。”
梅月娇亲热地拉过他的手,和他一边闲聊一边往密林深处走去。她少女心思,何等敏感细腻,这梅九龄对她的心意,她岂会看不出?只是觉得他性情内向,对她又百依百顺,缺少情趣,哪里比得萧雨飞那般看得着,却走不近,走近了却驯不服?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一处山涧脚下,在涧水边找了块岩石坐下。正是清晨,林中寂静,人迹罕至。梅九龄侧身看她,只觉她虽眉目依旧,却多了几分妩媚风韵,身形依然窈窕,却更丰满成熟。两年不见,还是第一次与她如此单独亲近,不由心中发慌,手足无措。倒是梅月娇,似丝毫未注意到他的窘态,与他昵语调笑,就仿佛已是一对恋人。
梅月娇道:“你近几年在忙些什么?姨娘提起你来,也是言辞闪烁,不肯直言,听说你上个月还拜了淮安王为义父?你什么时候热衷于仕途之道起来?”梅九龄支吾道:“也没干些什么——淮安王权势遮天,他要认我为义子,我岂敢推辞?”梅月娇也不再问,以手支颐,盯着涧水出神。
梅九龄见她似有不悦之色,犹豫了一阵,鼓足勇气低声道:“阿娇,你不要恼,我知道你是厌恶我和朝中权臣结交,其实,我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我乃——”话未说完,梅月娇已打断了他:“我没有恼,九哥哥,其实我正想求你一件事,幸亏你已做了淮安王的义子,不然此事就难办了。”
梅九龄一愣,将还未及说出的话收了回来:“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为你做。”梅月娇道:“你帮我从姜太公手中要一个东西。”梅九龄诧道:“姜太公身份神秘,我怎识得他?你要向他要什么东西?我不懂你的意思!”
梅月娇笑道:“九哥哥何须瞒我?淮安王既肯认你为义子,对你自是宠爱有加。那姜太公便是号称‘朝中第一高手’的淮安王的军师,你们又怎会不认识?你帮我向姜太公要回一样东西又有何难?”
梅九龄没有说话,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失望,震惊,怀疑,却一闪而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展眉一笑:“原来你也认识他!那我也就不瞒你了。不错,我的确与淮安王的军师交情不错,只不过今日方知他就是江湖上那神秘莫测的姜太公。你想找他要什么东西?”
梅月娇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一个纸卷。九哥哥,此事我只对你一人说了,你切不可让第二个人知道。我曾向姜太公卖过一条消息。当时我不敢让他瞧见我,只把消息写成纸卷抛给了他。这姜太公既然就是淮安王的军师,淮安王又正在打冷香宫的主意,他若猜出我的身份,必然会留着这个纸卷,以待将来有机会时要胁我。你帮我要了回来,千万不要看,烧了它。若你实在忍不住看了,看了就把它忘了,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否则我性命难保。”
梅九龄的脸色变了,道:“你竟向姜太公卖消息?你必不会是为了钱,你是为了什么?你卖的究竟是什么消息?”梅月娇不悦地道:“你就别问了,此事与你无关。你要帮我就帮,不帮我就算了。我就当从此没有你这个九哥哥!”
梅九龄凝视着她的脸,忽然觉得数年不见,这个妹妹已变得他都不认识了。这哪里还是当年那天真活泼,刁蛮可爱的小姑娘?她的心中倒底藏着多少不可告人之事?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你既不愿说出实情,我也不再问你。只是阿娇,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误入歧途啊!那姜太公,是何等精明厉害的角色,任何人只要与他惹上关系,一生都会受他掌控。你幸亏是有我这个哥哥,恰好我又与他有些特殊关系,不然后果难料。以后,你切不可再如此任性,当心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梅月娇娇笑道:“好好好,我听你的便是!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罗噪?走吧,这几日,我好好陪你到谷中各处逛逛去。”复又牵了他手,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去。
梅九龄握着她温暖柔软的小手,已没了初见她时那种心悸的异样感觉,只觉心情十分沉重,隐隐有一丝忧虑。
中午时分,花溅泪正在“无尘斋”练字。
纸用木框夹好了,悬在空中。笔却又长又粗,杆为铁铸,十分沉重。用这种特制的毛笔,手腕悬空写字,难度自是极大。从小到大,只要一有空,她就会站在这框架前练字。也不知是数月未练了,还是心神不宁,一连写了几页,竟屡屡出错。她闷闷不乐地放下笔来,闭目调息。但仍觉心中慌乱,仿佛六神无主,不由暗道:“今日莫不有事将发生?昨日密报,他离梅谷已只有一日路程,难道——他今日会来?”
下午,又近黄昏。白无迹正在桃林中等候,忽见花溅泪慢慢走了进来,道:“刚接密报,他已近谷口,一个时辰内准到。”白无迹点点头,道:“一想到他不知会有多么痛苦,我反倒有些犹豫了。”
花溅泪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他会承受住。我很了解他,他就如小草,虽然风一吹就会摇晃不休,但却是再大的风也吹不倒。他比你想像中坚韧,你不必担心。”白无迹道:“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你既有把握,我自也无话可说。”两人在溪边岩石上坐下,默默无语,看那夕阳一点点的下沉,下沉。
萧雨飞骑着一匹白马驶进了梅谷。二进梅谷,两种心情。当他经过小红那家酒店时,睹景生情,不由自主地打马停留。
小红正在店门口,对照一张清单核对一批刚刚送到的货物。见他来了,笑着和他打招呼。萧雨飞下了马,含笑答礼,见地上堆满各色彩线丝帕,笔墨纸砚,胭脂水粉等物事,笑道:“怎么,小红姑娘不开这黑店,要改开杂货铺了?”
小红抿嘴笑道:“早知从此担定了这黑店的名儿,我上次就不该只要一匹马儿就放过了你。这些,都是宫中姐妹们常用物事,平时由我和爹爹负责采买。”
萧雨飞忽地心中一动,道:“小红姑娘竟是长期负责采买这些闺中之物,不知可识得各类胭脂?”小红指着自己鼻子道:“不是我小红夸口,这普天下的胭脂水粉,你只需给我瞧上一眼,我就知它是哪家货色!”萧雨飞从怀中掏出那自鬼宅中拾来的胭脂扣,小心翼翼递于小红:“那烦请姑娘帮我瞧瞧,这胭脂是何来历?”
小红接过那胭脂扣,眼中露出惊奇之色,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打开嗅了嗅,用指腹抹了一点,在手背上擦拭,才道:“这胭脂扣作工精细,又是纯金所制,非寻常之物,乃是专门请金匠定制,这胭脂也不是市面上流通之物,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闲来无事,自己淘制的胭脂膏子。这制胭脂之人手艺很精,所用原料也极好。这胭脂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好的胭脂。不知萧公子从哪里得来?可否让我认识认识这位姑娘,好学习这制胭脂之术。”
萧雨飞心中若有所思,接过胭脂扣,贴身收藏好了,笑道:“我哪认识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不过是我无意中捡来的,觉着好玩罢了。对了,不知宫主可曾回来?”小红道:“宫主已回宫数日了。”
萧雨飞大喜,匆匆道了别,翻身上马朝谷中疾驶而去。行不多远,忽见空中有一只鸽子掠过。他认得那是冷香宫的信鸽,心道:“不知又有什么重要信息,这几日,语儿定是忙坏了。不知她近来身子可好,咳嗽已好些了么?”
行了十余里路,隐隐听得有溪水丁咚。一片桃林出现在眼前。这不正是葬花溪么?就在数月前,在那缤纷的落英之中,他揭开那层面纱,第一次看到了那张让他魂牵梦引的面庞。摸摸胸前,那方面纱还在,不自禁地露出甜蜜之意。
桃林中忽有一缕缕低沉婉约的箫音袅袅传出。是冷玉断肠箫!莫不是她?也和他一般,正在此定情之地怀念过往?他忍不住就想高声呼唤,半月的分离与疑惑,他的相思早已浓得化不开。翻身下马,连缰绳也不及系就往林中轻轻奔去。
当远远瞧见那熟悉的、纤柔的身影,他心中一阵狂热,感情已怒涛般卷起。正要高呼“语儿”,却蓦地一惊,硬生生将那险些冲口而出的两个字拉回,硬生生收住狂奔的脚步——溪边岩石上不只坐着花溅泪,还有白无迹!他一阵慌乱,连忙一闪身隐在一株枝叶繁茂的桃树后。
只见白无迹的银色披风就铺在他曾坐过的那块岩石上,花溅泪与白无迹并肩偎坐。她正吹着冷玉断肠箫,还是那首“长相思”,她吹得那么专注、那么深情!萧雨飞心中一阵酸痛,他知道,她已不是吹给他听。想起在黄山苦竹溪,白无迹握住她手时,她没有拒绝,只是含羞垂首,难道……心中发紧,不敢再往下想。
花溅泪一曲已毕,轻轻放下玉箫,含笑指了指溪边一朵蓝紫色的野花。白无迹会意,轻轻掐下那朵野花,簪在她如云的鬓发边。花溅泪对着清澈的溪水理了理长发,仰首对白无迹嫣然一笑,也不知二人在低语些什么,只隐约听得她的语声甚是欢快。这、这、这怎么可能?与她共享这欢乐、这温馨的本应是他而不是白无迹啊!
万箭穿心,萧雨飞心中一阵强烈的痛楚与迷乱,忍不住就要冲过去大声质问她与他,问她问什么薄情,问他为什么夺爱……但他终于忍住!“若我突然出现在她二人面前,她一定会羞愧会尴尬,甚至会……恨我!”一想到她对自己竟也会由爱转恨,他浑身都禁不住开始颤抖。
“看她此时,何等幸福!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在痛苦与不幸中煎熬,我岂可去破坏她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可是,难道她此前和我在一起时的幸福,都是假的么?”他神迷意乱,一颗心不停痉挛,握紧双拳,强行克制住汹涌的感情,悄悄转身踉跄出了桃林。
桃林外,白马仍在。他无言地上了马,轻轻调转马头,向来路返回。此时,他再去见她还有何意义?难怪她会不辞而别,言辞含糊,难怪白无迹要他“情到浓时情转薄”,原来,他真的一直在掩耳盗铃。此前他享有的温暖,全是借来的火。这一走,何时才能再见她?莫不就这样俩俩相忘于江湖?他机伶伶打了个冷颤,猛一拍马股,疯狂地往谷外冲去……
在马蹄声完全消失后,花溅泪的眼中也慢慢蒙上了一层泪雾。她知道,她的目的已达到。从此,他和她,便已是路人。
白无迹看着失魂落魄的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默然半晌,忽地跳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傻?我为什么不回去向师父求救?妹妹,我要回蓬莱岛一趟。我不能看着你束手待毙,我要想法子救你!这段时间里,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待花溅泪答言,一掠而去。
葬花溪畔,已只剩下花溅泪一人。想到萧雨飞此时必是心碎神伤,不由五内俱焚。呆坐了一会儿,收起满腹心酸,决定前往苏州,按可情所说的方位,寻找聚雄山庄的踪迹。
萧雨飞骑着白马狂奔出梅谷,一口气奔行出百余里,看着白马已奔累了,这才翻身下马,牵着马缓缓前行,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杂乱无章地回想。虽已亲眼见她移情别恋,却偏偏还不肯死心,种种过往情形轮番出现,两种结论激战得厉害,只觉头痛欲裂,几欲疯狂,暗骂自己:“她终于拥有了幸福,你该为她祝福才是,你还沮丧什么?你要她为你歉疚,对你旧情难忘,左右为难么?你怎地如此自私,如此没有出息!”哈哈哈大笑几声,跃上马背,又是一阵疾驰。
如此时而疾驰,时而慢行,渐至天亮,马儿已疲惫不堪。他却一直处于亢奋之中,既不知饿,亦不知累,心中虽想流泪,脸上却只是自嘲地大笑,到后来索性换了匹马,继续不分昼夜地打马狂奔。一连三天两夜,接连换了十匹马,他终于赶回了扬州。此时,已三天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的他,犹如大病了一场,疲惫萎糜。
进得城来,已是夜幕低垂。行不多远忽然呆住。眼前那酒旗飘飘,灯火辉煌的,不正是当初与花溅泪初会白无迹的酒楼么?就是在这里,他不惜得罪青衣门救下了那个江湖上人人深恶痛绝之人,如今,此人夺走了他唯一所爱的心上人。他忍不住悲从心来,想放声大哭,嘴一张开,发出的却仍只是笑声。无论如何,他不能流泪。宁可流血,也绝不流泪。
他包了个雅间,已懒得说话,小二推荐什么他就点头要什么。酒菜上了满满一桌。他一直未曾进食,腹中空空,酒一落肚,胸腹内发慌发疼,极为痛楚。他知道那是自己空腹饮酒所致,却不在意,杯中酒倒得反而更快。上一次,他在月丽人舱中喝了那么多酒都没醉,只因他一直在运功逼酒。这一次,他是真的只求一醉,很快,便已是头昏脑胀双眼发花,连胸腹中那烧灼的痛苦都已模糊不清……
一双柔软温暖的手忽然扶住了他的肩:“你怎么了?”有人在他耳边关切地柔声低语。他猛地回手抓住了那人的一只手:“语儿!”神智也为之一清。然而入目却是梅月娇那张美艳的脸,此时她是一个十足的温存少女,那双杏眼中满含着深沉而真切的感情,和无法掩饰的关怀忧虑。
他失望地收回手,回过头又去倒酒。梅月娇按住他倒酒的手:“不要再喝了!这么饮酒很伤身体。你看你的脸色,红得好吓人!”萧雨飞推开她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冷道:“伤不伤身是我自已的事,何劳师姊操心!”
梅月娇道:“可你这会儿若遇上了你的仇家或聚雄会的人怎么办?以你现在的体力,你岂是他们对手?”萧雨飞淡淡道:“打不过也不过一死,又有何惧?”一边又去倒酒。梅月娇伸手拦他,他甩开她,毫无表情地道:“你走开!”梅月娇脸色变了变:“可是……你若醉了,谁来照顾你?”
“不劳师姊费心,”萧雨飞冷冷道:“我只要不死在这里,爬也能爬回去。”梅月娇低声道:“师弟,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萧雨飞不理她,自顾自倒酒喝。
梅月娇忍不住叫道:“师弟!你为了那个朝三暮四、水性扬花的贱人就如此消沉,如此糟蹋自已,值得吗?”萧雨飞蓦地抬头直视着她,目光如刀:“住口!你再敢侮辱她,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梅月娇怒道:“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护着她。你这个傻瓜!疯子!”萧雨飞冷笑道:“我本就是个又傻又疯的人,尤其是我现在心情不好,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
梅月娇见他双眼冷芒闪动,似有一股怒火即将喷出,心中一怯,口中却不肯认输:“哼,你若敢动我,师叔也饶不了你!”萧雨飞道:“你少威胁我,你那挑拨离间,栽赃陷害的本事我很清楚。”
“你……”梅月娇气得脸色发白:“你以为你是什么?我稀罕你么?等你醉得走不动了,你求我扶你我都懒得管你!”萧雨飞笑道:“当我醉得走不动时,你若真要扶我,我倒宁愿就躺在这酒肆里!”
梅月娇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地起身拂袖而去,却听她那恶毒的话语从帘外飘来:“萧雨飞,你果然是个不识好歹之人!难怪你肯为他们牺牲一切的两个人,会同时背叛你!哈哈……难怪三妹宁可爱那采花贼也不肯要你!”
萧雨飞目中神彩如燃尽的烛火倏地黯淡,端起酒壶一阵狂饮,伏在桌上喘息。隔壁座里,欢声笑语不断,有歌女正在唱那“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听那相思二字,他大笑起来,用筷子敲着杯沿,放声歌道:“劝君莫唱相思调,自古相思令人老。世间何处觅真情?纵有真情也易凋!莫回顾,莫留恋,一场春梦转瞬消。莫如拼将买一醉,酒毒穿肠也逍遥!”声音又哑又涩。隔壁座里的人早已听见,隐隐有人笑道:“是谁在胡唱?唱得比哭还难听!”
萧雨飞也不理会,抛下一锭银子,拿起最后一壶酒往外走去。一举步只觉头重脚轻。街上行人已少,灯火阑珊。他的意识还未完全丧失,还依稀记得回家之路,脚步踉跄,东倒西歪地捱去。口中还模糊不清地断续唱道:“劝君莫唱……相思……调,自古相思令人……老。世间何处觅……真情?纵有真情也……易……凋——”
一阵晚风吹来,胸中酒气上涌,那烧灼的痛苦更剧烈,连忙一仰脖将壶中酒对嘴倒下,似想扑灭心头那熊熊烈焰。可酒一入肚便如油入柴堆,那火反而烧得更烈。他扶住一株树弯腰想吐。忽地,树上猛然跃下一条黑影,手中长剑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青光向他刺来!
萧雨飞一惊,身子一侧,虽匆匆避过杀身之祸,左臂却被剑尖划出一道创口。他退了几步,捂住伤口,神智略清,这才发现这偷袭之人竟是程傲然!体内酒气翻涌,他一弯腰吐了起来,双眼发花,身子发软,几乎软倒在地。
程傲然瞅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长剑一挺,毒蛇般刺向他咽喉。他无力回避,眼看已将血溅青锋,却见夜空中银光一闪,一条银色人影鬼魅般掠来,一指弹开了长剑。是白无迹!原来他也不放心,也一路跟来了。
程傲然掉头就跑。白无迹顾不上追他,回身去扶萧雨飞。他推开他,踉跄着奔到另一株树下,扶住树干呕吐不止。他这几日来一直粒米未沾,吐的全是酒,是水,又酸又苦的水。最后,他吐的竟是血水。
白无迹脸色发白,怔怔立在那里。他心里明白,他绝不会让他扶。萧雨飞搜肠刮肚地吐了许久,直到连苦水、血水都已吐尽,才缓缓直起腰来,倚着树微微喘息。他看着白无迹,即无恨意也无怨色,只是静静地、无力地看着。
白无迹自从与他相识,他总是那么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何曾见过他此时之态?心中不由一酸,忽然拨出腰间长剑,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声道:“萧雨飞,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
萧雨飞看着他手中寒光闪闪的青锋,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眼中却慢慢现出了泪光。他接过剑,轻轻抚摸那冰冷的剑锋,忽地手腕一动,长剑已插回白无迹腰间鞘中。笑了笑,苦涩而艰难:“她一生孤苦,来日无多——现在只有你能给她片刻幸福——你好好珍惜……好好待她!”他的声音忽而喑哑,却微微一笑:“白兄,再会!”白无迹呆呆地望着他疲惫的身影渐渐远去,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花溅泪从树后转出,慢慢向他走来,低声道:“白大哥,对不起,我这么做太伤你的心了。”白无迹激动地道:“你以为这件事最受伤的是我吗?不,你错了,是他!我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失望!可是他呢?他突然从快乐的巅峰,跌下这痛苦的深渊!还有你,不得不去伤害你最不愿伤害的人,你心中痛苦之深有谁比得上?”
花溅泪无语,也无泪。她虽是想往苏州而去,却担心萧雨飞的安危,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他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已。她早已惯于忍耐。
白无迹看着她,忽然喃喃道:“不,我不能看着你慢慢去死,我要救活你,我要去找师父想办法!”转身狂奔而去。
花溅泪立在黑暗中,两粒泪珠终于跌落尘埃,低声歌道:“情到浓时情转薄,非是真情难寻求。但低头,不开口,泪往心里流。只把无限伤心事,诉与月,月知否?月不知。月无爱,哪知愁?今生若得为情死,死无憾,也风流……”
萧雨飞挣扎着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床上。萧威海闻讯赶来,见他烂醉如泥,不由皱了皱眉。十八年了,他还从未见他醉过。再一看,他右臂上还有一道剑伤,伤口又长又深,血都还未能止住。赶紧点了他伤处四周的穴道,想唤醒他细问缘由,却怎么也唤不应。
他抱起他,却见他眉头紧锁,紧闭的眼角竟是湿的,一股股滚烫的液体正不停流出。他竟是在流泪!虽在梦中,他却是在流泪!
萧威海吃了一惊,隐隐感到,萧雨飞和花溅泪之间必有大变。在杭州时,他就发现两人没在一起,问萧雨飞时,却胡乱遮掩过去。忙灌他喝了两杯浓茶,又给他裹好了伤,吩咐萧石道:“去查一查,公子今晚在哪儿喝的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萧雨飞一下子翻身坐起,张嘴就吐,将所喝茶水尽数吐出,茶水已变成暗红色,显是渗杂着血。萧威海失声道:“飘儿,你怎么了?”
萧雨飞无力地睁开眼,认得是他,低声道:““爹,我……好难受!这里好痛!”他揉着胸挣扎了两下,又倒头睡去。萧石惊道:“公子怎会吐血?莫不是受了内伤?”萧威海给他把了把脉,道:“他没受内伤,但脉息很乱,象是忧伤聚结之症。他会吐血,必是空腹饮酒伤了胃。你先去找大夫熬点药来。”
当萧雨飞睁开眼时,只见满室阳光灿烂,胸口闷痛与烧灼感已减轻不少,只是头仍又昏又疼,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他呆呆地看着帐顶,出了半日神。
吱呀一声门开了,他头一偏,见是父亲来了,支撑着坐起,道:“爹!”一开口才感到口中还残留着药汁的味道。不用说,一定是父亲像他小时候那样,用小勺一勺一勺喂他吃的药,心中生出一丝歉疚与温暖之意。
萧威海把一碗稀粥放在桌上,温和地道:“飘儿,好些了么?”萧雨飞低声道:“爹,对不起,我昨晚失态了。”
萧威海道:“爹不怪你!我知道,你若非痛苦到极点,也不会醉成这样!只是借酒浇愁除了消磨意志,于事无补,反而伤身。”萧雨飞默不作声,身上伤痛又怎及他心中伤痛之万一?
萧威海道:“是谁伤了你?”萧雨飞看了一下已包扎好的左臂,道:“是程傲然。”萧威海道:“想不到为了白无迹,他竟会如此恨你!不过你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萧雨飞道:“是白无迹救了我,不然我昨晚可危险得很。”萧威海奇道:“白无迹?他怎会恰好赶来救你?你和他倒底是怎么回事?”
萧雨飞苦笑道:“我和他是好朋友,情同兄弟。爹,其实他并非传说中的采花淫贼,乃是被程傲然所陷害。他为人光明磊落,刚毅正直,谢谨蜂想拉拢他入聚雄会,他坚决不肯,谢谨蜂才会勾结程傲然设下毒计害他。”把白无迹蒙冤一事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白无迹的身世和师承来历。
萧威海道:“难怪你竟会和他结交。你呀,你和他结交可以,但不该那般肆无忌惮,在没找出证据为他洗清冤屈之前,你们应稍加收敛,以免引人非议。你年少气盛,不懂这人言可畏。你身份特殊,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要落人口实。”萧雨飞道:“爹的教诲,孩儿都记下了。我正准备想办法为白无迹洗清罪名。”
萧威海凝视着他苍白而忧郁的脸,缓缓道:“到现在这个时候,你不为自己期限之事着急,却想着要先替白无迹辩冤,很好。你是想尽快还他一个清白,好让你师妹能早日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萧雨飞吃了一惊:“爹,我心里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萧威海道:“其实,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了。在这期间,我把你这几日的经历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二师姊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正在想等你醒来,怎么劝你,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还要大度。你能如此,我很欣慰。只是,爹还有话要提醒你,你若能想明白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萧雨飞道:“爹,你不要听二师姊胡说,她一向嫉恨师妹,她的话根本不可信。”萧威海摇头叹道:“傻孩子,你到现在还想瞒爹么?你二师姊虽心胸狭窄,但我相信,她所说的葬花溪的情景,和你亲眼见到的完全一样。我知道那会对你造成怎样的打击。”
萧雨飞心中刺痛,道:“爹!你不要听二师姊挑拨。师妹如此选择,自有她的道理。我没事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喝醉。你不要怪师妹。”
“我并无怪她之意,”萧威海道:“你且听爹说,你师妹要和白无迹在一起,当然自有她的道理。但却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个道理!你难道就不想想,白无迹现在是什么身份?她和你在一起尚且那般矜持,那般赡前顾后,又怎会在梅谷之中公然和双花盗之一的白无迹成双成对?”犹如醍醐灌顶,触动了萧雨飞心中某个不敢深想的念头,他失声道:“难道,难道她是故意的?”
萧威海点头道:“不错。她即便移情别恋,也自会做得十分隐秘,哪有光天化日之下恰恰让你撞见的道理?还有,你莫忘了,在无名寺外,她担心被你误会,急得险些神智不清,那般情真意切,岂能伪装得出?你呀,真是当局者迷呀!”
萧雨飞猛然醒悟,想起了离开小红酒店后不久,曾看到有信鸽往葬花溪飞去,难道是小红在通风报信,她知他要来,故意和白无迹做下那般情态来骗他?萧威海道:“我虽也想不通,她为何要故意这样伤你,甚至背负水性扬花的骂名也在所不惜。但我这旁观者清,她爱的必不是白无迹,而是你!她如此做,必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你和她朝夕相处,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
萧雨飞脑中念头飞转,却想不明白。若说她是担心自己身患隐疾,命不长久,可他们早已有了生死约定,她当不会再为这件事突然离开他。
萧威海道:“如果你暂时想不通,也不用急。你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去,只需记牢了,她的心是在你这里就够了。你曾对她说过,证据可以伪造,她的话却绝对不假。现在不正好是这种情形么?她之所以不敢见你,不敢亲口对你说她已变了心,就是因为她说不出口,她做不到自己骗自己。”
萧雨飞仔细想了一阵,胸中阴壑一扫而光,心情豁然开朗,展眉笑道:“我真是关心则乱,急糊涂了。不错,眼睛有时也会骗人,看到的并不足为凭。除非她亲口来对我说,否则,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萧威海见他本病情恹恹,此时却满面喜色,溢彩流光,已是不治而愈。不由微微一笑:“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为情所困。好了,你先喝点粥,休息一下,过些天,我有事安排你做。”
萧雨飞从床上一跃而起,笑道:“不用等了,我已经好了。有什么事,爹尽管安排我做便是。等做完了,我就到苏州去。”萧威海道:“别逞能了,你此次元气大伤,还是调养两日的好。我要安排你做的事很危险,你若不在最佳状态,我不敢让你去冒这个险。对了,你到苏州去干什么?”
萧雨飞道:“我近来一直追查谢谨蜂和幽灵宫主的行踪,已有一点眉目。但此事太过重大,我现在只是一点猜测,不敢妄下结论。待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我再向爹禀报。”
萧威海见他满脸兴奋,充满了自信,不由露出满意的微笑——这十八年的心血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