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醒来,燕乔峰才发现自己身处酒楼的一间客房当中,暗责自己过于大意,忘了江湖之险竟还客醉他乡。梳洗之际忽闻得客房外有兵刃划空的嗤嗤风响,似乎有人在舞剑,便匆匆整理一下走出客房,便见张丹枫立于庭院当中,手持一柄宝剑,沐着晨光舞剑,观其剑势,不疾不徐,虽然不带丝毫内力,竟似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凝重之极而又潇洒之极。
听见燕乔峰过来,张丹枫便将宝剑一立,收住剑势,转身对燕乔峰笑道:“天色尚早,燕兄起得也早。”这酒楼后面的备用客房并无其他客人,他一早醒来心绪难平,便取出师父所赠的白云剑,舞了一阵的剑法后,昨夜抑郁之情方才渐消。
燕乔峰拍了拍脑袋,自嘲道:“哈哈,说来惭愧,我向来自诩酒力了得,不想昨日难得也醉酒一次了。”
张丹枫纵声大笑,吟道:“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流俗。当哭便哭,当笑便笑,当歌便歌,当醉便醉,如此才是你我男儿本色。”
“张兄倒是真性情。”燕乔峰与他甚是相投,邀他到庭院边的石桌边坐下,唤伙计泡了壶好茶来,问道,“适才观张兄所施展的剑法甚是精妙,不似中原各门派套路,还要请教张兄是哪位高人门下弟子?”
燕乔峰虽然内力已臻化境,返璞归真,当世仅有寥寥几人可及,但却没有如他人般都有过师父谆谆教导的经历,于江湖规矩自然了解不多,哪里知道若非是知交好友或高人长辈,如此直接追问对方师承来历是很不妥当的。
还好张丹枫也是初出江湖,他师父谢天华又很少跟他讲这些江湖行走中的规矩,比之燕乔峰也不过稍多懂一些罢了。以他的内力修为,也是看不透燕乔峰的真正实力,听他如此鲁莽发问,只当他是个胡乱学了几天武功却不懂江湖规矩的富贵子弟,也不以为恼,只觉此人性情豪爽洒脱,坦诚率直,很对自己胃口,笑道:“原来燕兄也是江湖中人啊,我倒是看走眼了。既然燕兄问了,我也不瞒燕兄,鄙门派人丁稀少,向来偏居于天山一隅,不在中原行走,历代先祖又都是生性恬淡之人,一直以来也没有正式的开宗立派。既然位于天山,我们师门上下便以‘天山’为号,自称‘天山派’,想来在中原之地应是极少有人知道本派的。”
其时江湖中对自己的师承来历极是看重,除了像燕乔峰这般无师自通的怪胎外,如果有人问起来,要么就不说,不然决计不会胡乱编造自己的师承来历的,张丹枫虽然在自己的身世上多有苦衷,但在说到自己的门派武艺时,倒是直言不讳得很,想来他的师门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燕乔峰听到“天山”二字,心念一动,想起在自己脑海中那些残留的记忆片断中关于乔峰的结拜兄弟虚竹来,便笑道:“说起天山,我倒想起来,师父曾经跟我说起过天山的一个地方,缥缈峰灵鹫宫,还要请教张兄这个所在是否尚在?”
“缥缈峰灵鹫宫?”张丹枫一听顿时大惊失色,急道:“这缥缈峰灵鹫宫是本派的创派之地,已经毁弃数百年了,如今仅有几处遗迹尚存,我也是从本派流传下的一本古籍中才知道这个所在的,却不知燕兄是如何得知的?莫非与本派还有甚渊源么?”
燕乔峰只是随口那么一提,想不到沧桑数百年,虚竹子一脉竟然还真的留传至今,也是异数了,笑道:“这是我师父在离去之前,一日闲谈中跟我说起的,他也是从先人的笔记中看到记载,天山缥缈峰灵鹫宫曾经有一位前辈,法号虚竹子,与我师门的一位前辈曾是结义兄弟,故而才会有片言记载。”
“是了,那灵鹫宫的遗迹中有一处便是虚竹子先师的墓刻,其上确有此记载。”张丹枫沉吟道,“据石碑记载,虚竹子先师生于宋代,功参造化,是本派历代先师中成就最高的一位。其时江湖中有结义三兄弟独领风骚,为首大哥早逝,事迹声名不详,本派虚竹子先师排行第二,最小的义弟乃大理段氏的一位皇帝。如此推断,燕兄的师门一脉当是大理段氏流传下来的。”
燕乔峰自然知道那为首大哥是谁,但如果说出来却着实是骇人听闻,所以还是摇头笑道:“不瞒张兄说,师父只在我幼时授我武功,却从没跟我说过师门来历,神秘得紧。这几年我寻他已久,也是毫无所得。说不定张兄提到的这条线索可以助我寻到师父,还要先行谢过了。”
张丹枫摆摆手,笑道:“我自小长于漠北,也是第一次踏足中原,对于江湖逸闻也是所知不多。若非你我师门先辈有故,本派又恰好有此记载,我还真没什么可以相告的了。”
“呵呵,张兄翩翩佳公子,不想竟是长于冰雪大漠,看你温文俊秀倒更像是来自山温水暖的江南。”燕乔峰有些好奇,这张丹枫剑眉朗目,俊美异常,一副江南士子的模样,实难让人相信他是长于大漠之中的。
张丹枫只报以微微一笑,笑道:“萍踪寄迹,何必追问来源,流水行云,本应各适其适。”
燕乔峰猛然醒起,知他于自己身世来历极是讳言,也不再问。既然他是初到中原,多半也不知当今江湖之势,嵩山派和魔教之事也不必问了,便想问他请教乔峰义弟虚竹的后事如何,于是问道:“张兄,既然贵派的记载甚详,还要请教虚竹子前辈的生平事迹如何?”
张丹枫于本派流传的这些江湖秘辛不甚看重,又和燕乔峰很是投缘,便坦言相告道:“据载,虚竹子先师本是一位犯戒还俗的和尚,因缘际遇入了本派,武功冠绝一时。其时本派本是唤作逍遥派,但自虚竹子一代起,不知因何缘故封山闭宫,严禁门下弟子以逍遥派之名踏足江湖,所以自那之后,本派的后代弟子们只能以‘天山派’之名与人交往了。更可惜的是,本派历代又多是一脉单传,人丁不旺,传承至今,原本逍遥派的无数精妙武学典籍都已失传,在江湖上自是声名不再了。就如今日我使的这一路剑法,还是我师祖从残留的典籍中研究总结,穷半生之力苦心所创的。”
燕乔峰叹道:“武学一途,博大精深,永无止境,唯有创新,才得发展。前人遗泽既已湮没,以张兄的人才胸襟,我相信,他日张兄必能重光天山派先辈的威名。”
“呵呵,我志不在此。”张丹枫苦笑道,神情间甚是落寞,“我只愿这天下永息干戈,四邻和睦,能让我等逍遥自在的寄情于山水之间,可惜……唉!”
“是啊!”燕乔峰突然想起那位大英雄乔峰来,他身陷国家民族的忠义两难中,最后不得不在六军面前折箭自杀,登时心伤感叹不已。他与张丹枫二人是伤心人各有怀抱,只是两人的心中憾事又都不好对人多言,沉默片刻,燕乔峰方笑道:“张兄,我今日便回应天了,你的行程又是如何安排?”
张丹枫道:“我千里迢迢从漠北来到江南,还要在这苏杭、太湖一带游历数日,顺便办些事情,如时日有暇,自当到应天拜访燕兄。”
燕乔峰笑道:“正求之不得。我与张兄极是投缘,实不相瞒,我本是大晋朝康德皇帝膝下第七子,被今上册封嘉郡王为是,张兄如不见弃,万望顺道至到我府上小聚几日。”
张丹枫也非俗人,乍一听燕乔峰道出自己皇子的身份,也不怎么吃惊,笑道:“燕兄身份尊贵,却是如此豪爽,我倒是盛情难却了。”他嚅嚅欲言,片刻后方才站起望着北方,长叹一声,道,“燕兄对我坦诚相待,我本不好过于隐瞒,只是我心中苦衷却一时无法道出,日后时机成熟,我再向燕兄解释罢。”
燕乔峰一挥手,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何必在意身份地位。在我心中,无论张兄是南晋人、北明人,又或是漠北的瓦剌人,都是我燕乔峰的好朋友。”
张丹枫叹道:“燕兄见识,果然高人一等。此间事了,尚待与燕兄促膝长谈。”
“哈哈,那么我便告辞了。”
“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