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一大早,天刚擦亮,巫家代传讲师宋莲石和两名四律的医家圣手直奔巫家试验林,快步穿过阴霾的十丈围林,八方呼啸的风声贯耳不绝,却感觉不到有丝毫风息吹过,四面冰封般的凝固寂静,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三人快步踏入林场中央,还未登上石台,就见四方定灵柱的东方擎柱下委着一具焦黑的枯尸,四周散落着厚厚的尸灰。
“就是他了。”宋莲石伸手压在焦尸的天灵盖上,顺势捻指一按,一缕黑烟缓缓飘出,左手牵烟而起,念了一声,“现!”黑烟陡然展开,呈现出一个巨幅的屏幕,屏幕越展越大,越展越浅,最后差不多贯穿了整个四方定灵台,屏幕上逐渐开始有人影晃动,愈加清晰起来。
“不会吧,难道真的是图门清和荀乂见干的?”医家圣手马小关看到焦尸的时候就断定此人是死于三昧真火,三昧真火属仙法,而熟练用运仙法的人多是道家生,可道家生决不会贸然进这巫家林,巫家生中能用三昧真火的人并不多,“为什么要杀他,这么关键的时候?”
“我奇怪的是他俩干吗要留下这么多证据。”医家圣手关知格抽下头上的一支银钗,插入焦尸的咽喉,食指压在钗头上点了点,银钗顿时消失不见了,关知格双手合十,转腕错掌,一个环形的带状浮幕恍惚惚绕着她旋转开来,“他是死于荀乂见的三昧真火,图门清没有插手,但也未阻止,双方没有争斗,这点我跟莲石的幻空幕是一样的,死前没有挣扎的痕迹,但不保证图门清和荀乂见没有用幻术或其他麻痹手段,而且……”关知格看了看宋莲石,扬手收了银钗插回发髻。
宋莲石点点头,“而且,这些东西是荀乂见和图门清故意留给我们看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以寡犯众,以弱陵强。”马小关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从身后的背包里抽出一个布袋,默念一指焦尸,那尸体嗖地收紧了袋中,“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上报再说吧。”轻轻一扽袋口的麻绳,布袋噗地瘪了下去,好似没装东西一样,他无奈地摇摇头,“荀家卯上了朱家,这十年一次解碑不知道又要上什么戏码。”
当天中午,《阴阳学报》即时头版头条——巫家初级生朱云声丧命巫家林四方定灵台。据查凶手为同家中级生荀乂见,荀乂见对此供认不讳,因巫家试验林为免责地带,学堂方面对此事不发表任何意见,亦不介入因果追查。虽说学堂不予追究,但此事并未就此了结,死者为紫阳朱家的三子,朱家长子朱云取声明,此次解碑权之赛,与荀乂见、图门清的合作到此为止,并要以紫阳朱家的名义与荀家清算到底。
衡陵逆文碑阵十年一次的解碑权赛事中最强的组合就此退出争夺,其他组合势必虎视眈眈这三个人,就算能拉拢到任何一个,都有夺冠的希望,但就在朱云取重组团队的同时,荀乂见声明退出解碑权争夺赛,而另个搭档图门清则选择了加入一个不起眼的初级生的杂牌军,这个杂牌军原先也只有两个半人——二十三岁的道家初级生公羊沐、二十岁的阴阳家初级生邹迁和一个年底才满十二岁的刑家初级生李其歌。
关于吵得沸沸扬扬的解碑权之战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2001年,辛巳年,阴金阴火之年。二月初九刚过,就有学员陆续开始返校了,距离三月初一开学还有一周左右时,图书馆馆长续密突然召集督审监、法家赏罚二使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图书馆、资料室联合发布了一个全校通告,顿时,一天之内整个学堂就沸腾了起来,连《阴阳学报》也不得不专门调配人手,对此进行全程跟踪报道。
“沐少爷!”邹迁嘴里叼着半个面包呜呜地叫着公羊沐,左手扯着份学报,右手在报纸上狂点不已,看沐全然没有兴趣理会他,索性两三口连吞带咽吃掉面包,又喝了三大口水压下去,郑重地站在沐面前,双臂划开桌上的模型,煞有介事地把报纸地摊在桌面上,“公羊沐!咱们出人头地的时候到了!”
“嗯?”公羊沐瞅了瞅占了半个版面的标题——衡陵逆文碑阵第七层显现,解碑战昨日拉开帷幕。沐撇撇嘴,“垃圾!现在学报这帮编辑水平越来越烂了,连个题目都写得这么俗。”
“不是这个,看内容看内容!”邹迁一点点比着里面的字句,“上面说组队报名,就可以参加,这次条件放宽到百家正式生就可以。”
“以前好像是要笔试的,这次没了。”沐仔细看着小迁指的段落,“奇怪,怎么连学分项都没了。”
“是啊!是啊!”邹迁一脚踏上椅子,右手握拳,连连锤了两下桌子,“我看了那三次解碑赛的赛事规范对比表,今年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直接砸我头上啊!上次解碑要过三道笔试,两道技试,学分要满十甲七乙,这次全没有了,哈哈!”
“你高兴什么?”沐觉得小迁根本不明状况,学堂出此一招,只能让解碑之战难上加难,“参加的人越多,你的希望越渺茫,就你这水平,谁愿意跟你组队?”说着抽出一支签字笔,在参赛条件上划了一道,“看没看见,组队至少一家两人,上限不得超过五家八人。”
邹迁盯着公羊沐看了又看,“哥们,难道你不想参加吗?”
沐摆摆手,“就算我参加,也不会找你组队,你除了拖后腿之外还会做什么?”
“那你找谁?”邹迁一听很是不甘心,“我有什么不好,起码我也是阴阳家中最有希望接任三司空一职的初级生!”
“只是有希望,不是准司空吧!”沐一头冷水泼的邹迁透心凉,“三司空可是校选,一个小小的阴阳家本来就没多大竞争力。”
“这倒也是,那几个三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邹迁只是隐约觉得好像全校只有三个听起来挺牛的。
“你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就你这记忆力,还想跟人拼解碑权?丢人现眼别扯上我!”说着掏出手机拨了出去,“喂,小子,有人跟你一起犯傻,来我们寝一趟,有给你垫背的了!”
“还有人要组队?谁?”邹迁一听好像有戏,精神头顿时又恢复到了顶点,“谁?谁?谁?”
“等会儿来了就知……”公羊话音未落,突然一个小孩子穿墙而过,走到二人面前,一身黄道袍,头上挽着道髻,一手甩着拂尘,一手托着只风水盘,扬着下巴瞅着俩人,“有人想参加解碑赛了?”
“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动不动就用分身符应付人,小心老子哪天高兴一把火烧了你那堆黄纸!”邹迁一把扯下道袍胸前的黄纸,默念了一句,左手轻轻一捻,写着咒符的黄纸腾地自燃起来,结果那小孩并未如预料的消失无踪,嘴角反而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轻蔑地说了句,“兵不厌诈!”
“嗯,的确,兵不厌诈!”公羊指了指墙壁,“其歌,你现在有胆量从我那面墙穿过来,估计是准备好了吧?”
“嗯?”其歌一听沐的话,马上回头看了看墙,又看了看两人的寝具,“啊!你俩什么时候换的床位?沐少爷,你!你!”
“你什么你?还没说你呢,你个刑家生,没事总一副道家生的打扮,刑家很闲吗?”沐走到自己床边,探手抹了一下墙,伸出手指给其歌看,“看到没?这就是我这面墙比他那面墙蓝的原因。”
其歌瞧着沐指头上浅蓝色粉末状的东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仔细看也看不清楚,略略能听到悉簌的声音,心里不觉一惊,“用蛊的都这么恶心?这什么东西啊?”
“萤虫,俗称……”沐故意拖了个长音,“掩尸虫!”
“不可能,萤虫是黄绿色的,你是蓝色的,想骗我?我可是刑家的!”其歌斜着眼睛瞟了瞟公羊沐,“而且,萤虫我自己就能解,怕你?”
“嗯,你解解看吧。”公羊一扬手,“刑家那些满天飞的资料,你敢试就试试看!”
“啊!”邹迁突然指着其歌渐渐开始透明的身体大叫,“小子,你死定了,已经开始消失了!”
“拜托!有点常识好不好?”其歌突然出现在寝室门口,“萤虫是掩尸虫,生物碰上去会分解,符咒义体碰上才会变成透明的!”随手从身后扯出一张符,指沾朱砂,画了一通,朝正在消失的义体方向一抛,瞬间,所有都消失了,只剩一根拂尘须飘飘落地,“唉,又栽了一次!就怪你!”其歌指着公羊沐大叫,“要不是你俩换床位,我这次赢定了!”
“输了就晚饭,别想跑,每次你都特地来请我们吃饭,盛情难却啊!”沐若无其事地把桌上的模型收拾到盒子里,放在床下,侧身往床上一靠,“你小子不是要找组队的么,喏。”沐朝小迁努努嘴,“这家伙怎么样?他正愁找不到人。”
“他?”邹迁跟其歌异口同声,俩人都是一副不屑的语气。“不行不行,这小子虽然能力还行,但是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情,而且,他才十二岁,这么危险的事情不适合未成年小孩。”小迁连连摇头,“嗯,等你有了字,我也许能考虑考虑。”
“切!这次可没规定年龄限制,再说了,解碑赛看能力,不看年龄,不幸的通知你一下,我这次开学就可以申请字了!”其歌扬了扬眉毛,“虽然说及筓弱冠才能有字,但事有例外,三儿,失算了吧?”
邹迁是十九岁进的阴阳学堂的预备部——礼学堂,因为虚岁二十的年纪就顺理成章地起了字,也是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进礼学堂就能有字的,女及筓之年,男弱冠之际才可以。邹迁字寻邻,全赖那两本倒霉的字典,一本新华字典,一本古汉语字典,竟然翻了两次都是“邹”这个字,索性套用反切,把邹字给切成了寻和邻,歪打正着也合了“迁”这个意思,“寻邻”被公羊引申为“孟母三迁”,结果其歌就顺便给他起了“三儿”这个外号。一路解释下来实在太自然了,让他连个拒绝的借口都没有,“喂,你小子怎么就可以取字了?”
“他又不算早的,你那老弟,八岁就有字了。”沐从床头抽了本《法言》,随便翻着看起来,“儒家的朱云取好像也是八九岁有的字,只要选修《六义》取得全六甲的成绩就可以破格得字,这小子为了这点屁事儿鏖战了整大半年,连刑家的主修都逃了,跑去上儒家的《六义》,不过,你这五音不全的小子能过‘乐’真是不容易,是不是你耍什么把戏了?”
“我才没有!只是,乐试老师格外开恩,给我定了一首《高山流水》罢了,考试还是很严格的!”其歌说得没什么底气,毕竟《高山流水》是他千哀万求来的考试曲目,整整三个月天天跑到六义的办公室“骚扰”讲师,就差剖腹明志了。
“呵呵,《高山流水》?乐的入门曲目吧,据我所知,去年那批乐试一起过关的道家欧阳沾,就是欧阳先生那十岁的孙子,好像考的是东周制编钟吧,你这只考了个浙筝古曲,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小啊!”公羊沐戏谑地瞄了一眼其歌,“你就算有字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十二岁嘛?”
“不管!反正我是不跟三儿组队,他连文言文都读不顺,还翻译逆文碑?开玩笑嘛!”其歌瞪着邹迁,邹迁也瞪回他,“三儿,开学有几科考试,《商文字考》你要是能得乙上,我就同意跟你组队!”
“你有毛病啊!解衡陵逆文碑用得着什么商文字考?文字考啊,几千年的字都用上?十个碑阵都不够写的。再说了,那个考试只剩两周了,半个月你让我背下来那《商文字考典》?”邹迁指着书架上五本一套的《商文字考典》,每本都有七八厘米厚,这套《文字考》是公羊的书,他好奇翻过一次,一码的竖排版的繁体字,什么体什么书都有,而且超多字根本就没见过,每个字的解释都有几十页,从产生、引申直到每朝每代的演变都介绍得详尽无比,他能看懂的仅限于明清推演部分的少量解说。“我要是能看懂那书,《训诂》还能得乙下?”
“你也知道啊!”其歌抬起胳膊戳了戳小迁的肩膀,“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这样的,还是老老实实当你的三司空后备役吧,别想什么逆文碑阵了。”
“你抬举他了,咱们这位三儿小弟,现在还不了解三司空到底怎么回事呢。”沐笑着摇摇头,“你给他上上课,这种研究名号的事情是你们刑家的分内活儿。”
“三!司!空!”其歌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冲着邹迁说道,“三统时、三司空是隶属于赏罚二使手下的分别管理时空赏罚的人员,按字面意思统时是穿梭时间的,司空是跨越空间的,各三名,所以叫三统时和三司空,简单说就是这样了。”其歌歪着脑袋耸耸肩,“详细的跟你说,你一下子也记不住。”
“常识,常识!”公羊沐把书撂在腿上,探身抬头,“不是隶属赏罚二使,是隶属督审监,由赏罚二使分配任务,顺便说一下,统时司空都是从百家里选人,而且有严格的考试,其中语言部分的考试可不比《商文字考》容易多少,说你是预备役只能说明你有参加考试的资格,至于成为司空……机会渺茫啊!”
“为什么?”邹迁不服气,但是一听说还有考试,就不免有点胆怵了。
其歌一屁股跳坐在桌子上,“你这脑袋里装的什么?这么大的名头也没问清楚点。能成为司空的人首先是具备穿梭时空的能力,你是因为有五色笔,才说你是预备役,而凑巧阴阳家里能穿梭时空的人都是高级生,在他们毕业之前,估计现任的还没退休,所以,你就荣幸而凑巧地成为了阴阳家唯一的后备。”
“这样啊!”邹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无所谓了,反正我现在就想要……”说着,抽出报纸,用力点了又点,“参加解碑权争夺战!”
“我也要参加,不过我不要跟三儿组队,沐少爷,我要跟你组队!”其歌飞身抽出一张符,对着公羊沐,“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为什么找我?”沐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学堂这么多人,你俩随便到操场上拦两个不就行了?”
“不行,解碑啊!要的就是训诂和文言文一流的,文字上的功夫,我只相信你,而且你还是道家生,学堂里历史最悠久最纯正的家派之一,你的导师又是慎破一,那个最年轻的道家代传讲师,这么难得,我怎么可能放过你?”其歌分析得头头是道,邹迁在一旁也不住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拒绝,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懒得搞!”公羊沐放下书,起身扽了扽衣角,捋了捋领子,“凑热闹的事儿不适合我。”
“难道?”邹迁故作镇定地抛出一句,“难道你……”
“难道什么?”其歌也不知道邹迁这演的是哪一出。
“你不跟我们组队,难道你已经找好人组队了?”邹迁故意给公羊沐下套,毕竟在一个寝室住了快一年了,对公羊的弱点也略知一二,“我们俩水平的确都不怎么样,但你这么坚决地拒绝,恐怕是早有人选了吧?”
“谁啊?”连其歌都转到邹迁的陷阱里了,“谁?谁?快说啊,别卖关子。”
“当然没有,你别乱猜,我对解碑没什么兴趣!”公羊隐约预感到邹迁会说什么了。
“嗯,跟你交情好的除了我俩不就那么几个。”邹迁晃着左手,“我来数数啊!先排除几个跟你关系不错的老师,这次解碑明确规定只能学员参加的。然后,第一个!学报编辑杂家的章寒冰,她是不行了,因为她是杂学徒,这次比赛第一个要求就是百家生,所以刨除!第二个,佛家的孟为霜,不过,我听说孟为霜跟她姐姐孟为露已经组队报名了,你没希望了,更何况你好像很讨厌孟为露,也不太可能跟她合作,所以这个也不行。第三个,兵家楚况,这个更不可能,因为楚况负责碑阵的保护工作,不参与解碑,这个依旧没戏。第四个,法家赏使朱云聆,嗯,跟楚况同理,属于负责人类型的,没得合作。第五呢,就剩名家的白雎了,资料室鼎鼎大名的‘昈问’,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博古通今,明理强算,谁还能比这白少更合适的呢?”小迁说完还附带长笑了两声。
“嘿嘿,是是是!白雎!白雎,少昈问。”其歌也跟着鬼笑,“嗯,合适合适!”
“妈的,无聊!”公羊就是因为白雎,连资料室都不敢再踏进一步,就算路上遇到,也总觉得别扭,“恶趣味,你俩这激将法不好使,鬼才吃你们这套,我说不参加就不参加!”
“啊!”两人计划落空,失望得仰天长叹。
事情似乎并未就此结束,过了两天,就在其歌跟小迁还在为解碑组队条件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不知道吹的什么风,公羊沐突然说了一句,“别争了,我跟你俩一起组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