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心洁一开始在羊毛衫厂的日子是很充足的,她每天早上七点起床,然后在七点五十分前赶到工厂打卡上班。在厂里呆到十二或者十六小时后,她又一身疲倦的回到租住地,然后养好精神继续准备过又一个一模一样的一天。那时候的心洁要求非常的简单,每天的长时间工作其实是很辛苦的,但她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因为希望不高,所以便会容易满足。她那时的目光是短浅的,但不可否认就是短浅的目光和不高的理想让她过了几年虽然辛苦但却惬意的日子。但人的贪欲是在慢慢增长的。一开始的心洁吃最便宜的菜,住最便宜的房子,穿最便宜的衣服,用最便宜的化装品。也许是因为穷,心洁那时特别的谗,每次到菜市场买菜时,她的眼睛都要多看几眼熟食店里的熟食,然后在心里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有大把的钞票然后进去买一大堆的熟菜吃过痛快,想得时候还在偷偷的咽口水。但想归想每次她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的都是最便宜的菜,那时候偶尔能买顿肉吃吃的日子她就觉得很满足了。她忘不了有一次自己加通宵,陈忠特意给她买了一只烤鸡大腿吃。那是那种在街头上最常见的那种烧烤摊上买的鸡大腿。烤鸡腿的人一边和旁边的人说着话一边用力的扇着扇子。偶尔还会从嘴里咳嗽几声飞出一口浓痰,那种画面现在想想让心洁恶心。但在当时却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她只记得那只鸡腿的味道很美,美得让她吃完后还想再吃一个。不过那三块钱一个的价格也让她的心抖了一下。三块钱?那可是她一个小时的工资。所以心洁当时就想,等我什么时候赚足了钱,一定要买上十个、二十个鸡腿狠吃一顿。
心洁一开始穿着也很廉价,甚至可以说很邋遢。为了节省下买衣服的钱,她成天都穿着厂里的工作服。偶尔到小摊上买件廉价衣服还要和小贩砍上半天价钱。那时候她的工资在没有下来时就已经预算好了,为了能够节省又节省,她会和小贩为了几毛钱讲上半天的价。那时候的心洁不觉得自己有多苦,唯一一次伤心是因为儿子。儿子在回说话的时候被婆婆带上来玩,他看着陈忠叫了声爸爸,看到心洁的时候,他澄着圆溜溜的眼睛想想然后叫出了一个让心洁吃惊的称呼。“姑姑。”“妈妈。”心洁纠正。儿子看看她然后跟着学说了一遍,但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叫她姑姑。儿子的这个称呼刺痛着心洁的心。作为一个母亲,在儿子呀呀学语时不能在身边是何等的残忍。但这种痛心也只能是暂时的。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去痛心难受,她必须在休息几个小时后又走进车间重复着那已经重复了许多次的工作,只有这样她才能挣到钱,才能还清欠下的债,才能有钱供养儿子。
那时候的心洁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接触别的东西,每天她所能见到的人只能是身边的同事,她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在车间里只有一长得又矮又小的女人和她的关系要好一些,那个女人姓周。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她们俩一个被生活所迫,一个则是为长相所累,所以她们俩经常在一起玩。但她们不是朋友,也不只是一般的同事。她们可以说一些很私人的话题,也常常在一起议论不满。那些无聊的话题让心洁非常憎恶,但只要走进车间,她又会身不由己的重复着它们。贫穷的日子让心洁感觉到在身边的上海人眼里自尊受措,尤其是她们的好奇心让心洁接受不了。比如说总有人问她为什么长这么漂亮却又嫁给陈忠,想没有想过和陈忠的婚姻不般配……他们的好奇心对心洁来说简直是种侮辱。她常常感觉到旁人看她的目光里带着鄙视和轻蔑,而且就连一句简单的问话里,她也会琢磨出一些其它的意思。心洁在骨子里是个高傲的人,她无法忍受贫穷给自己带来的不幸福。妈的,凭什么我和别人干一样的活,工资却总比他们少那么多?凭什么我比她们任何一个都要长得好看但却只能穿粗衣,住出租屋,这种想法让她的人变得尖刻,让她觉得很窝火。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骂脏话的,只是觉得骂出去后心里突然觉得一阵痛快,既然她没有办法在生活上和工作待遇上和她们抗衡,那么她就在气势上压倒她们。她肆无忌惮的在车间里面说着粗话,而且还会因为一些小事情和同事对骂。在和同事对骂时,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粗俗,相反在对方被她骂得哑口无言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涌上快意的感觉。直到有一天,一个和她生争执的男同事在被她骂得忍无可忍的时候还击来了她。他说心洁,像你这种女人真让人想不通,长那么漂亮的脸蛋为什么会说出如此粗俗的话,你难道不觉得这对老天给你的脸蛋是种糟蹋吗?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心洁想都没有想就抓起旁边的凳子砸到了他的头上。心洁为此付出了代价,那是一个纪律处分和几百元的罚款。自那以后,车间里没有人再去招惹心洁。
这种无聊的日子继续了两三年,直到心洁摆脱贫困,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心洁就是从结束贫困生活后开始觉得自己好象欠缺什么的。真正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是来源于有一天心洁和小周闲谈时的话题,那天小周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说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让心洁一下子楞住了。对呀,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活着又是为了什么?用小周的话来说,每天那么辛苦的上班,为的只不过是一张嘴和一张脸。嘴要吃,而脸则要好看。难道我们就这样在这个厂里渡完自己的一生,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反正活着除了辛苦再没有别的快乐,我们这样下去,不就是在一天天等死吗?小周的话让心洁有了同感,既然只是为了等死而活着,那么还不如现在就死去。那天她们俩得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那天回家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心洁开始坐在床边楞。难道自己的一生真的要在工厂里这样过下去,她突然觉得有些不甘心,但又实在想不出其它的能改变现状的办法。不过从那以后,她开始感觉到了无聊,觉得上班不像之前那样的有劲。然后她开始慢慢的反思自己,觉得自己真的很无知,很无聊。其实别人看不起自己并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人看不起。虽然这段时间以来她感觉到了那些上海女人对她的微笑多了起来,但在心里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她们对她的只是惧怕和厌恶,并不是尊敬。试问,有谁能真正去尊敬一个满嘴脏话,行为粗俗像泼妇一样的女人。
心洁就这样一直的抑郁着自己,然后在一天的晚上,爱华突然又来找她了。那天晚上的爱华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她说:“我真的不好意思来找你,可是除了你,我又实在没有什么人可找。”最后在心洁的追问下,她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她这次还是来找心洁借钱的,只不过所借的数目,不是一个小数。爱华说,她准备给待在家里无事可干的丈夫买辆卡车,现在还差一万块钱,所以就想到了心洁。心洁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会开车吗?”她问爱华。“刚拿到驾驶证,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钱的。”她向心洁保证。在那一刻,心洁突然感觉了这个小个子女人的不简单,她突然有预感,她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也就是从爱华借钱的那天晚上开始,心洁突然觉得自己也有必要给自己的老公也定一个理想或者是目标。她试着说服陈忠去做生意,或者去干点其它的一些什么。但这个老实人也许是因为上次做生意赔本的事情有顾虑,他始终不肯按照心洁给他设计的路线去努力。他说我们何必要改变现状呢,其实这样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他的不肯点头在心洁看来就是不求上进的表现,再后来,心洁就完全对改变他失去了信心。
爱华是在半年后来归还心洁借她的那笔钱的,在这之前她们从来就没有联系过。咋一看见爱华心洁还有些吃惊。她明显的比半年前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问到她的现在,她很高兴。说老公因为货源充足所以挣了一些钱,说自己已经辞掉了厂里的工作,现在在这里安心的带孩子。在爱华说这些的时候心洁感受到了一种成功后的喜悦。这感觉刺激着心洁,让她在潜意识里想要做点什么。无疑,爱华是让心洁拿起笔的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心洁在无意中写出来的两篇文章,心洁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想自己能成为作家的。那是心洁在羊毛衫厂工作的四年以后的一天,那天的心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突然的拿起笔写了一篇散文并且把它寄给了一家杂志社,心洁对自己的这篇散文能不能被采用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但在一个多月以后,她突然的收到了杂志社采稿的通知,后来他们给她寄来了一本样书和相应的稿费。再后来心洁又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说,结果也是很轻松很意外的成功了。无意间的成功让心洁惊喜,也给她造就了另外一个假像,那就是自己的文采还是不错的。那天她无意间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关于一个当红作家的介绍文章。文章说这个作家在成名之前曾经多么、多么的辛苦,多么、多么的贫苦。不过当他的作品问世并且取得成功后他的生活也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据说他一部作品曾经给他带来上千万的收益。上千万?这是一个心洁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这个数字刺激着心洁,让她突然有了想成为作家的念头。
当然能够成为一名作家并不只是需要有念头,她还需要有许多必不可少的东西。但当时的心洁并没有想过这么多,她只是以自己的思维去考虑问题,即使这种想法对别人而言像是天方夜谭,她也不可能认为自己的相法有多可笑。但也就是要有这种异想天开的思维才能让生活出现奇迹,毕竟一切不可能都是在人的努力下变成可能的。
心洁对陈忠说出她想当作家的话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那天晚上心洁在厂里加班到十二点,陈忠去接她。陈忠那段时间一直在买彩票,这个老实人在生活中没有什么其它的嗜好,也没有什么理想,但对买彩票却情有独衷。也许买彩票中大奖是他的理想,尽管这个理想并不实际。当然他买彩票其实也是种希望,他梦想在某天的早晨起来自己已经成为一个五百万大奖的得主。这个想象让他的信心更加的坚定起来。以至于当床头上摆放着一叠厚厚的彩票,而自己五块钱都没有中过,他也没有丝毫觉悟。那天晚上的话题是陈忠引起的,这个老实人吃晚饭的时候刚去投注站买了五注彩票,而且根据他简单的思维,他觉得自己这次有可能会中奖,所以他问了心洁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有了五百万,你准备做什么?”这个诱人的话题一被提出,心洁马上脱口而出,“马上辞去现在的工作。”然后他们又对五百万的如何支配作了讨论。陈忠说他准备用这笔钱的一部分买栋漂亮的房子,然后再开一家商铺。在说完自己的理想后,陈忠问心洁,“你呢?你准备在我们财后做什么?”当时的心洁没加思索地冲口而出,“我要买台电脑写作。”说完这话后她自己都觉得吃惊。然后是陈忠在听了她的话后憨厚的一笑,“还是你的理想好!”话题到这里后就告了一个段落,他们后来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不过有关这个话题的设想却在心洁的心里播下了种子,遇到适当的气候和温度,它便会开始萌芽。爱华的成功是牵动种子萌芽的前提,当爱华在短短的半年内辞掉工作,并且还把儿子也带到上海来念书后,心洁的某根神经就被牵动了。她一开始也想让陈忠学驾驶员,然后买张车给他跑跑。但陈忠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的安于现状和不思进取让心洁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既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么就只有靠自己了。
真正让心洁下决心开始动笔是来自于她后来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篇专访文章,上面写的是现在正在轰动文坛的一个文学大奖的获得者的经历。让心洁吃惊的是这位作家竟然也只有高中文凭,专访上的内容并不全面,它其实只是粗略的介绍了一些作家成名前的经历,却没有触及到作家的真实生活。它没有写他成名之前是怎么、怎么的辛苦,也许他其实并不是一举成名,他是在付出了有别于旁人几百倍甚至还要更多的汗水才取得成功的。这篇专访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心洁,让她只看到现象而看不到本质,所以她天真地得出答案,原来成名竟然是如此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