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夏晓苹是被熏醒的。
鼻腔中满是一种很刺鼻的味道,不是刚才泥浆的恶臭,但也是一种奇怪的,让人足以皱眉头的气息。
她揉揉双眼,这才发现自己四肢都连着很重的铁链子,而自己正蜷在墙角。铁链子的长度不会允许自己向前走出五步。
这是一个很昏暗的房间,而在不远处,一团燃得正旺的大火充当着唯一的光源,火上架着一口大鼎,鼎中正煮着什么,冒着白色发黄的热气,咕噜咕噜响。
一个很瘦的驼背人正拿一根长长的木棍在鼎中搅来搅去,木棍很粗,也很长,看起来极为沉重。
刺鼻的味道就是从鼎中传出的。
夏晓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对了,那男孩呢?
一想到那男孩,夏晓苹就想到那在自己眼前合拢的泥浆,光明消失,只剩下粘稠与恶臭,这种感觉仍令她不寒而栗。
那位少女……是个诱饵吗?
想到那么无助可人的妙龄少女竟是一个陷阱,夏晓苹不禁有些失落。
她始终警惕地看着那驼背人。不论是他的体态,还是他正搅动的那口大鼎,都不能给她以安全感。
驼背人似乎是搅得有些累了,于是停下休息会儿,一扭头正好看到了夏晓苹。
夏晓苹浑身一哆嗦。
驼背人扭头后,夏晓苹才看清他的脸。没有脖子,只有一张如同婴儿脸似的面具十分不协调地长在脖子处,脸与身上都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裂开,如同严重缺水的土地。
见夏晓苹醒了,那张婴儿脸咧嘴一笑,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口腔,上面的皱纹更深了。
夏晓苹往后缩了缩,她扭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贴在墙上了。
那驼背人放下木棍,缓缓向自己走来。由于驼背,那张婴儿脸似乎随时都要冲到自己面前。由于背对火焰,他的身体很快融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似在闪闪发光。
夏晓苹退到不能再退,还不断无意识地向后蹭去,喉咙发紧到话都说不出,双眼死死盯着驼背人的眼睛,连眨眼都很困难。
驼背人走近后,蹲下,那张婴儿脸距离夏晓苹近乎只有一尺之远,夏晓苹努力想偏过头,想往旁边蹭,但那双眼的凝视像利爪将她的视线牢牢捏住,不由她将头扭开。
“你醒了?”那张婴儿脸说。声音很怪。一股恶臭瞬间涌出,与那泥浆如出一辙。
夏晓苹感觉自己快要休克了。
驼背人似乎并没有想得到夏晓苹的回应,他只是始终维持着一个笑得十分诡异且干巴巴耳朵表情,将夏晓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回,然后扭头就走了。
夏晓苹大松了一口气,整个身体近乎要瘫下去了。
驼背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大鼎后,用铁链牵出一个晕倒的人,然后将那个人拖到了自己身前。
正是那男孩。
他的情况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脸上脏兮兮的,额头处似乎还很红肿,裤子还在拖行中被磨破了,身后的喷射口还在,只是缺了一角,还多了还几条裂缝。
奇怪的是,两人身上竟都没有泥浆残留。
“那我问你,”驼背人将男孩使劲向前一拽,一步跨上来直逼夏晓苹,那张婴儿脸似乎要吞了他。夏晓苹竭力忍住尖叫的本能反应。“这是什么?”驼背人用细长到不自然的干枯手指戳了戳男孩背后的喷射口。
夏晓苹费力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其实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嗯?”驼背人盯着夏晓苹说,脸更向前靠近了一点。
夏晓苹想把头塞进身后的墙壁中。
所幸驼背人没有再追问。他很快又扭头向大鼎挪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嘴里念叨着,“不管怎样……都是好的极品……祭品……祭品……高价值的……好的祭品……”
他走到大鼎前,看了看就走了出去。
紧张的气氛也随之而去了。
夏晓苹的心还在狂跳不止,这驼背人真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恐怖的生物了。虽说还在俾德丽采时每天都能看到新奇玩意儿,但绝不会有这种生物出现。
她低头看向趴在地上的男孩,一种同病相怜的归属感油然而生。
“醒醒啊!你醒醒啊!”男孩在自己可触及范围内,夏晓苹一边使劲推他一边控制着声音冲男孩叫道——怕引来那驼背人。
不知推了多久,一直昏睡的男孩已经快令夏晓苹崩溃了。这时,男孩的鼻翕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可算醒了……夏晓苹如释重负。
“欸,你终于醒了。”男孩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双眼还有些失神。
夏晓苹想说:我明明比你醒得早。但由于激动,没说出口。
男孩看到夏晓苹,可能是回想起了什么,脸微微一红,又忙把头低下了。
“那鬼东西呢?”男孩现在倒是比较冷静,这令夏晓苹安心了不少。
她示意通往外面的洞穴。
“出去了啊……”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男孩打量打量这个不大的洞穴空间,最后又把目光转向夏晓苹。
“其实我之前已经醒过来一次了,知道了点东西,趁现在告诉你吧。”
男孩的故事
对了,忘了一件事,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雷浩,你之前说的没错,我也来自俾德丽采。那么……你叫什么?……夏晓苹么……
我醒来时是和你一样也是被绑在这里的。见到那鬼东西时,说实话我很害怕,我想,你跟我一样,应该都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吧?那张脸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啊……
当时,他正使劲搅动他那口大鼎,呛人的味道使我几近睁不开眼,我咳嗽了两下,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向我走来。
我问你,他说,同时拉拉我身后的这个,这是什么?
我不回答他。
见我没有反应,他也没有计较,默默地从墙上解开栓着我的铁链,然后拉着铁链把我拽到了大鼎前。
那种难闻的气味越来越浓……我虽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到了。
鼎里煮的,竟是人肉!
一块块人的躯体在里面沉浮,从那一张张脸上瘆人的表情看,死前应该是遭受了极大的恐惧或酷刑,那些扭曲的肢体也说明了这一点。我还没看太清,他一把把我推到鼎前,鼎下的火差点烧到我的脚。他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使劲摁向鼎中,我的脸离那些人肉与汤水只有几寸的距离,呛人的味道令我窒息,鬼知道他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我使劲憋住气,但气味还是往鼻腔与大脑中涌动。
我不断挣扎,但没想到他细胳膊细腿儿力气竟如此之大,我根本抬不起头,就在这时,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近乎疯狂地说:看到了吗?俾德丽采人?这是什么,人类!卑微的祭品!而你呢?我的孩子……不不不,你不一样,是高级的祭品!上天竟对我这么好,给了我一对儿来自俾德丽采的童男童女!你听到了吗!?我要成仙了!成仙!——
然后他开始狂笑。
他说我是童男,可我已经十八岁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之后他又疯疯癫癫说了一些话,然后把我的铁链拴在了大鼎上,就出去了。
这真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于是我从旁边捡了一块尖利些的石子,使劲想把铁链弄断,但声音太大了,他也许是被声音吸引过来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逼近的,他见我这番模样,又抓着我的头发使劲把我往鼎上撞,直撞的我眼冒金星,又昏了过去。
然后我再醒来就是在这儿了。
夏晓苹双眼锁定在大鼎上,她不敢想象里面是什么样子,这个鼎让她极其恐惧。
“说起来,不论他冲我吼的时候,还是我割铁链的时候,声音都老大了,你都没醒,睡得可真香啊……”雷浩调侃道,说完他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夏晓苹嘴角一抽,没想到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你刚才不是想逃走么?现在铁链已经松开了,你赶紧逃吧。”夏晓苹提醒雷浩。
“没用的,”雷浩无奈地摊开双手,“那鬼东西可真精,从根本上阻止我逃出去……喏,”说着,他拍拍自己的大腿,“从这儿往下,全都已经没有知觉了,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好不了了。”
“……”夏晓苹不知道说什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雷浩似乎一点也不慌张。她目光一瞥就又看到了雷浩背后的喷射口,“你不把它收起来么?”,“哦,也是,老是忘……”雷浩说着,喷射口散成无数的纳米颗粒,收回雷浩衣服里,“不知道为何这鬼东西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夏晓苹头一次近距离看这种科技,眼珠都瞪大了。
“对了,我们被抓进来这事儿,你倒是有几分功劳,那少女……”雷浩看着夏晓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夏晓苹脸一红,“是,是,是,我错了,我该听你的……”然后低下头,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可是见到这种情景,又怎能忍心不去帮助?……”
雷浩看了夏晓苹一会儿,又说道,“不过我们倒也幸运。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我们来自俾德丽采的,然后就把我们列为了‘高级祭品’,免受了那皮肉之苦。”说着用下巴示意那口大鼎。
“你可别提那个了……”夏晓苹想到那个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在夏晓苹的印象里,祭祀向来应是如同俾德丽采上的那般,是引介人的魂渡,是祭司的舞蹈,是桂树的盛开,是神明的祝福,这鼎煮人肉……
从到地球始,这里还没给过她什么好的印象,她又想到了妹妹与父母。
两棵大些的桂树,一棵小些的桂树矗立在家门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怎么了?想什么呢?”雷浩用手在夏晓苹眼前挥了挥,“心事重重的,担心出不去吗?”
“倒不是……只是在想我的家人……”
“也是……有家人的话这种时候就会非常牵挂吧。”雷浩似说给夏晓苹,又似在自言自语。
“你……”夏晓苹惊异地抬起头。
“嗯。”雷浩点点头,似乎不太想进行这个话题。
家人啊……
小瑞,你在哪儿呢?没事吧……
两人都沉默了。
“对了,你为什么要来地球啊?还是独自一人,看你样子应该还没成年吧?”雷浩突然开口。
“哦,我来找我弟弟。”
“找弟弟?”雷浩重复了一遍。
于是,夏晓苹将自己在祭祀时发现夏瑞想独自过来的事,以及之后遇上巴登四人的事说了出来,越说越多,又将自己与夏瑞两个人的家,乃至再往前自己的父母及妹妹的遭遇,还有家里人当年发现晕倒在门口的夏瑞的事全都说了出去。
雷浩最开始还“嗯,嗯”偶尔回应,后来夏晓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了,他便低头只顾倾听。
“就这些。”夏晓苹讲得口干舌燥,可内心又十分爽快。在俾德丽采,怎好意思麻烦别人听自己说这么多呢?她不禁对雷浩又多了一份感激。
听完之后的雷浩一直低着头,似在思索。夏晓苹也不打扰他,自己讲这么多,的确也需要休息一下。
“你不该一下子告诉我这么多的。”雷浩突然开口。
“啊?”夏晓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雷浩欲言又止,他做了个深呼吸,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夏晓苹,夏晓苹被他看的莫名其妙。
雷浩自嘲似的笑了笑,一时间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到夏晓平的目光。
“……”夏晓平不太明白。气愤又有些尴尬了。
“这样吧,”雷浩抬起头,迎上夏晓平的目光,“我把刚才我讲的故事重新再说一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