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天寒。
甜水站堡一间半大的房子内,八个人围坐在一条长桌子上。桌上摆着各种酒肉吃食,颇见丰盛。
吉木和高奇坐在主位,韩勇、马大瑞还有另外两个千总列于两旁。在桌子的末位,坐着李茂和刘麻子。李茂身型挺拔,虽是降将,此刻却脸色平静,神态十分放松。倒是刘麻子,一副老农打扮,不住的搓着自己的衣角,明显有点紧张。
刘麻子的本名叫刘宗明,本是贫民一个。在逼的无法过活时,率众抗清,鼎盛之时手下有好几千人。但他不通军事,不懂管理,虽然靠着诚以待人维持军心不散。但是经过清军多次围剿,死伤惨重。到目前为止,他能控制的只有他带到天水站堡的五百多人,而且一多半都是妇孺老弱。
马大瑞跟着刘元吉七转八转,经过好几个哨兵的询问,最后拐到了一个山坳里。那里是刘麻子的藏身之地,零零散散分布着几个简易的营地。在此之前,刘麻子被清军围困了近一月,粮食断绝,连他自己都已经饿了两日,更不用说他手下的那些人。马大瑞带的那些粮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让他们所有人都吃了一顿半饱饭。因而当马大瑞提出让他前去甜水站堡与明军会和时,他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五百来人拥进甜水站堡,一个个都活像饿死鬼托生,凡是吃的,片刻之间便被一扫而空。而吉木所下的令,是让他们尽情吃,所需都直接从仓库里面拿。也幸亏甜水站堡储存有大量粮食,要不然还真有可能是个麻烦。
等到吃的遍地狼藉,大肚凸起,这些人才在刘麻子的不断呵斥下停了下来。而之后,吉木命人将所有人安排进了营房,并找了医官给他们医治。在山里躲了一个多月,所有人都饿累的如鬼一般,不少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伤病。
刘麻子对此感动不已,差点给吉木下跪。能在山中陪他一直到这个时候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等安排好这一切,吉木将刘麻子叫进了这间房内,屋内坐的最低也是个千总,而职位最高的竟然是大明的参将。他进堡之时,那遍地的尸首,堆积如山的头颅让他吃惊万分。毕竟,在他领着数千人时,也没杀过多少真正的清军。最多偶尔抢一些粮食,攻一些边缘的驿站,面对清军大队,往往是一触即溃。
吉木看了刘麻子一眼,举起手中酒碗,道:“刘大当家,辽东落入鞑子之手已有十数年,能奋起与之抗争者少之又少。您以一己之力率数千普通百姓与鞑子相斗数年,如此所为足以令我等军人汗颜。在此,我敬你一碗酒。”
刘麻子连忙端起酒碗,“谢将军夸赞,这都是小民应该做的。”
吉木摇头道:“应做之事,又有多少人做不好。与清军交战过,才能真正明白你的不易。现在我军远来此地,不知刘大当家是否愿意归附大明?我愿上书军门,保举你为千总。”
刘麻子愣了一下,连忙拱手道:“将军,您……您说的可是真的?我愿意啊!”
吉木点了点头道:“不止如此,待我军离开之后,这甜水站堡里的近三万石粮食,一万余两白银,还有多余的铠甲、武器、马匹等一些都归于你。但有件事情,还需要六大当家,不,是请刘千总帮忙?”
刘麻子再次惊呆,“将军请说,无论什么事情,我都答应。”
吉木道:“这次与清军相战,我军遭受了一些损失,有伤兵近五百。虽经医治,但仍有三百余人无法随军。在我军离开之后,还希望刘千总能帮忙照顾他们。当然,他们伤好之后也会协助你抵御清军。”
刘麻子本以为给他那么多东西,吉木肯定会提很过分的要求,没想到只是这么简单。他顿时满脸堆笑,连忙道:“将军放心,我必定会好好照顾这些兄弟。”
吉木点了点头,转头向李茂道:“李千总,我打算明天正午时分率军撤离,你手下的那些士卒有多少愿意撤往明境?”
李茂回道:“既然已经重归大明,他们只能听命行事。游击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吉木皱眉道:“现在我们深入辽东腹地,周围都是清军,回程绝对不会一帆风顺。我想问你的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我们这边的人,而不是现在听令,却在面临困境时随时可能再次投靠满清的兵卒。”
李茂明显愣了一下,思索了片刻道:“应该只有不到百人是我可以确定的。游击,属下能否问一句,您准备从哪里撤离?”
或许李茂在最初献出青台峪堡时还存有别的心思,但助明军击败勒克德浑,无论他以何种理由,恐怕也无法解释的过去。因而,吉木在他面前也不作避讳。“向西,先去辽阳,伺机南撤。”
李茂脸色顿变,刘麻子则吃惊的问道:“将军,你们还要去辽阳,那里……那里可是有数万清军啊!”
吉木轻轻点了点头道:“这里群山环绕,出入困难,共有三条可供南撤的道路。其一是直接南撤,经过渡过哨子河、翻过大片岭,在海州和岫岩城的中间穿过。这条和我们来时基本上一致,道路艰涩,需要至少耗费半月时间,而且无法绕过海州和岫岩城。此刻我军在此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到了两地,一旦两地守军堵住几个隘口,后又有追兵赶至,我军便如笼中之鸟,插翅难飞。其二,先向东,然后再行南撤。这条路同样不好走,而且路途遥远,甚至将不得不绕路到朝鲜境内,再乘船返回旅顺。太过耗时,我不会同意。第三条就是去辽阳。李千总,我问你,勒克德浑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茂沉默了片刻道:“心性高傲,勇武坚韧,而且颇通军事。但年纪尚下,受不得激,且极其容易发怒。”
吉木点了点头,说道:“他这次吃了这么大亏,肯定以最快的速度征集大军前来,而最近的就是辽阳的清军。如若我们能绕过他的大军,暗入辽阳周边。辽阳所余的军队不会太多,兵力又分散各处,在不知道我军具体情况下,就不会贸然出击,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但这样一来,必然将清军引入这里,刘千总面临的压力便大了。”
刘麻子倒十分轻松的说道:“将军不要担心。这里的好处就是山多林密,可供隐藏的地方多了去了。只要鞑子不在这里久待,便安全的很。但小民有个请求,还望将军能够答应。”
吉木右手前伸,“刘千总请说。”
刘麻子搓了搓手,说道:“将军,说到底我只是个小民。要不是被逼无奈,也不会出来和鞑子打。但小民不懂领兵,要不然几千人到最后也不会只剩下这五百来人。请将军留下一二将军,助小民统御手下。”
吉木还未说话,韩勇却突然插嘴道:“我留下。”
韩勇几步追上吉木,“游击,你听我说啊!”
吉木满脸怒气,扭头大声吼道:“你说你要说什么?”
韩勇道:“实际上自来到辽东以来,我就一直在想军门他为何在兵员紧缺之时,依旧冒险将两千精骑派到辽东腹地?最后我想自己大概想通了,军门是想通过此举扩大大明在这里的影响。辽东陷落已过十余年,本以为辽东尽皆顺民,谁想到还存在有刘麻子这样依旧与满清相抗者,这就说明辽东百姓还是有心向大明的。如若我们在这里竖起大明的旗帜,必然会引得大量不满鞑子的百姓来投,还有什么能在这里保有一支大军更能打击到鞑子的吗?”
吉木怒声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辽东腹地,到处都有清军。你竖起大明的旗帜,必然引得清军重兵前来。刘麻子之所以存在这么久,是因为清军当他为匪,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而你则不同。只要那面旗竖起来,你代表的就是大明,清军必然会倾力攻灭。你以为你能在此坚持多久?”
韩勇小声道:“我大不了先不竖起大明的旗帜啊!而且我也不是刘麻子啊!他一个普通百姓都能坚持这么久,我为什么不能啊!”
吉木手指着韩勇,气的说不出话。在骁骑营初建之时,韩勇是首先被周显调入的将领,一直以来就是吉木的左膀右臂。随大军撤退,虽然存在危险,但是留在这里十有八九要丧命。这次深入敌境已经战死了一个千总,三个把总,在将领短缺的情况下,他断不愿将韩勇留在此地。
韩勇却接着说。“游击,勒克德浑已经吃了一次亏,他再进军必然谨慎的很。如果没有人能引他们到这里,你们又如何绕过他的大军?游击,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你放心,我一定会谨慎小心,一定会安全的。”
吉木闭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最终无奈的说道:“你在众人面前已经那么说了,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