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夕阳,江湖中人。
已是肃杀的秋,而枫叶正美,红似火,亦红似血。可毕竟是秋,那浓浓的肃杀之意不断侵袭这美丽,再有如血之残阳染衬,枫叶之美有些让人心痛——不长久的美总是让人有些难过的。
“这里的景色这么好,你我坐下来喝一杯岂不甚好?”老者拈起一片枫叶悠悠地道,话是对他旁边的中年人说的,眼睛却没有离开手上的叶子。
中年人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才知道他小看了眼前的老头儿,尽管来杀他之前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尽管他向来没有轻视对手的习惯,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这次的任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困难。
“你为何不说话?”
“我本是来杀你的,不是来同你喝酒的,但我知道现在杀不了你。”
“那你为何还不走?陪着一个老头子岂非无趣得紧?”
“我在等,等你露出破绽,我一向很有耐心。”
中年人算计的不错,即便他没有把握杀了这个老头,却很有把握这个老头不会杀了自己。而且即便他的武功比这个老头差一星半点,但他的体力、精力绝对要强过这个老头不止一倍。他计算得的确很合理,正如他的剑能杀人一样合理。
老者神情微微一变,又瞬即恢复了平常——那勘破红尘、对世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神情。他的境界的确很高了,正如大多数像他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一样,对世事自有看法,往往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有丝毫慌乱。他也像很多世外高人一样,即便有重大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也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尤其表现出不关心自己的对手、不关心正在发生的和那件事有关的一切,正如他现在做的一样,面前明明站着一个随时威胁自己生命的剑客却依然盯着手上的枫叶,感受着夕阳、枫林这天赐美景。
可老者的表情毕竟还是有了变化,即便是短短的一瞬间,还是有了变化,只要有了那一点变化,就足以说明他的内心有了一丝波动。而无论这波动平息与否,都表明他的境界再怎么高似乎还不足够高,只要境界不是足够高,总归是有缺点的。
中年人自然注意到了这些,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们有时称之为“务实”,名人雅士甚至有时也鄙之为“庸俗”。中年人的心里有杀意、手里有杀人之剑、眼睛始终盯着他的猎物,老者精神状态的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监视。他的做法绝不像一个高手,他的人也没有高手应有的潇洒和从容,因为他就是他,他是一个真正的剑客而不是所谓“高手”、所谓“世外高人”,他的剑是杀人之剑,他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
老者道:“听说你是近年来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也是最厉害的剑客?”
中年人道:“我最近的名气的确不小,可还不够大,所以我要杀了你。”
在江湖上暴得大名的最好做法当然是打败那些素享大名的人,而怀有必杀之心胜算当然就会更大些。老者沉默了,这些道理他自然知道,他也知道世人追名逐利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只是感叹自己的不幸。三十年前他是江湖上第一号人物,一身武功无敌于天下,交游广阔,仇家固然不少,名义上的朋友却更多。他已有三十年不理江湖事了,可是前来挑战的人从来不少,可知“名”之一字实在害人。他曾想效仿前辈高人隐居起来,哪怕是深山老林、哪怕是戈壁荒漠,可是他又觉得这种做法俗得很,若是真心想退出江湖,只消不理江湖事便了,又何必刻意找寻一个所在呢?何况,近年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是江湖上一个过气的传说。于是,他索性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中年人紧接着道:“有时我也很同情你,就像同情我自己,名气到了如今这般大我已经是骑虎难下了,既渴望悬崖勒马,又忍不住想攀上真正的巅峰,于是不得不挑战并战胜前辈高人,最有分量的前辈高人当然就是武林中上一个传说。可挑战失败了固然前功尽弃,战胜了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无非又将成为另一个众矢之的。”
老者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走?杀一个可怜之人岂非无聊?”
中年人道:“只因我还在江湖中,只因我将这柄剑带来了。”
人在江湖的确有许多无奈,可即便无奈还是要积极地活下去,活着的时候花太多时间考虑死之后的事情岂非无聊至极、可怜至极。
剑客就绝不能有丝毫顾虑,不然出手就难免慢一些,死的概率就难免大一些。中年人的手里有剑,而且是杀人之剑,剑之于剑客正如酒之于酒鬼,抑或笔之于书生,只要手里有剑,剑客的心总是比平常更坚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