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暮色渐浓，一声雁鸣。

老者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手中的枫叶，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当今最负盛名的剑客站在他面前而且扬言要杀他，他又怎能有杂念呢？无论是谁，哪怕口口声声要寻死的人，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也难免生出苟且之念。

老者道：“听说你的剑很快？”

中年人道：“或许只是我出手比较快。”

老者道：“莫非你的剑不锋利？”

中年人道：“那不过是一柄普通的剑，切豆腐都费劲。”

老者道：“那是因为这柄剑本不是用来切豆腐的。”

中年人道：“不错，它是一柄杀人之剑。”

老者眉头微皱，目光终于从手中的枫叶收回，食中两指却仍旧拈着那片枫叶——很少见到一个老头子有这么稳定的手，手上照例有老年斑，照例爬满皱纹，可是很稳定。

老者的一双眼睛在中年人身上扫了一遍，目光停留在了那柄剑上，道：“的确是一柄杀人之剑，可惜你和你的剑联手也未见得有十足的把握击败我，更何况...”

中年人打断了老者的话，“更何况我已不能驾驭这柄剑，而剑客手里没有剑无异于猛虎没有爪牙。即便我和我的剑共撑一条船，总归不是一心，实力势必大打折扣。”

中年人接着道：“来之前我有三层把握战胜你，见到你之后我觉得胜算不到半层，可是现在，胜算总有七八层了。”

老者神情渐渐严肃，手中的枫叶隐隐嗤嗤作响——晚风拂过则被割裂开来——这般内力修为着实了得，老者显然已到了“草木皆可为兵器”的境界。

中年人缓缓呼出一口气，似乎已成竹在胸，道：“只因你究竟还只是个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破绽，就一定是可以战胜的。”

老者道：“我的确不过是个人罢了。”

中年人道：“你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高手，虽然年事已高，但精力实在不比年轻人差。你的内力修为也的确不俗，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皆可为杀人利器，想必早已脱离了刀枪剑戟诸诸武器形势的束缚，可惜...”

老者道：“可惜？”

中年人道：“可惜那片原本普通的枫叶一到了你手上就成了杀人的利器。枫叶就是枫叶，枫叶自有枫叶的用处，挪作他用岂非亵渎了枫叶?”

老者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他猛然发现眼前的中年人实在不同于他生平见到的任何一个高手，这个中年人非但见识超群而且冷静沉稳，简直比大多数老头子活得还透彻。老者不禁有些佩服这个中年人了。

可惜，尽管老者已有三十年不理会江湖事了，却毕竟也曾是江湖中人，而且泥潭深陷，所以即便他隐居于此，也不过至多获得心灵上的解脱却不能阻止麻烦事来找他。有些人注定是要和麻烦打一辈子交道的，因解决了麻烦而出类拔萃、而鹤立鸡群，又因比一般人强一些而被更大的麻烦找上门，于是不得不竭力解决新的麻烦。如此循环下去，总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老者是这种人，中年人也是这种人，所以今天这一战是免不了了，只因他们同是江湖中人。

太阳已完全沉入西山，天边还有红霞，晚风惬意地吹过。

老者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中年人道：“免贵姓刘，江湖上的朋友见我视剑如命都叫我“剑鬼”，至于我本来叫什么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你只需知道我是来给你解脱的人就够了。”

老者喃喃地道：“剑鬼吗？真形象，连他的主人都是那柄剑的鬼魂了，连剑奴都不算，可怜。”

老者和中年人似乎心有灵犀，都不再开口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消失了。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在他们交战前的那段时间，这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两个人。高手交战未必就如何惊天动地，却绝不会想巷口打架斗殴般大呼小叫的——高手相争，只斗智不斗力。呼叫不过至多增加面对死亡的勇气，却未必真能增长力气，而且一定会影响思考。暴雨降临前岂非也是十分安静？雷声大雨点小的天气屡见不鲜。

可是这两个人在那段时间里竟似真的不存在般，暴雨降临前所以表面上看来宁静到非常，不过是因为嗅觉敏锐的动物已经隐踪匿迹以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雨，而迟钝的动物还在纳闷为何世界忽然如此安静，并由这些迟钝的动物忍受这种异常的安静造成的全部压力。在那段时间里，就绝对没有那种威压，至少表面上看来一切如常。

或许只是一瞬，或许过了很久，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谁都没有出手——只要一出手，就一定会露出破绽——再高明的招术都一定有破绽可寻。所以高手之间往往一招之间便能分出胜负，而在那一招出手之前所做的思考、所消耗的体力却不亚于互拆三五百招。

出手了，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不，是老者先出手了，在外人看来很难察觉到那细微之差，但当事人却心若明镜。老者毕竟年纪大了，自知体力比不上对手，索性先发制人，高手对敌只要快半分就能占很大便宜。可一旦不能迅速制服对手，老者胜利的希望就很渺茫了。这个道理老者知道，中年人自然也知道。所谓“拳怕少壮”，若是实力相差不多，拖也能拖死对手。

所以老者一出手就倾尽全力，不给自己留丝毫余地。老者的武器正是他手中的枫叶，枫叶本是普通的枫叶，刚从树上落下来没多久，但到了老者手里就成了杀人的利器。起初还看不出来，待真正对敌时，这片枫叶却成了一件棘手的兵器。

真正的高手本就可以随意取自然界的任何一件东西做兵器的，非但这样的做派很能表明他的身份，也是因为这样的兵器并不寻常——在真正的高手手里它可以化作任何兵器但偏偏又和任何一种兵器不同，于是着急的反倒是对手。

老者自然是真正的高手，而且他的身法远比大多数年轻人快得多，招数远比大多数真正的高手老辣得多。

在老者出手的一瞬间，好像出现了成百上千个他，而他手中的枫叶也化成了成百上千片枫叶——枫叶当然还是只有那一片。没有惊人的气势，也没有给周边环境造成威压——因为那一招所蕴含的全部力量都压缩在一片枫叶里，甚至对手都不会感觉到它的威势——直到那一招真正着落在自己身上。

可中年人感觉到了，凭着一个真正剑客本该有的直觉——对危险的直觉、对死亡的直觉。中年人剑已出鞘——至今还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到他的剑是怎么拔出来的、是怎么刺出去的，他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兴奋，却写满了尊敬，他不准备和老者大战三百回合，那样太俗气而且就算赢了也不光彩——在真正技术上的较量上他不愿意占体力上便宜。他只打算和老者过一招，要么杀掉老者，要么被老者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