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要记不起他父母的样子了,快要记不起父母脸上有多少道皱纹,快要记不起父母的背有多弯,快要记不起父母说话的语气,快要记不起父母微笑时的模样,快要记不起父母生气时的表情,快要记不起父母抱起他时怀里的温暖,快要记不起父母在知道他考上南都大学时的笑声了,他快要记不起父母多大年龄了,快要记不起父母喜欢什么了,快要记不起父母讨厌什么了,甚至快要记不起父母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字了!
但是贺牛没有再次出发,他也一直没考上京都大学的研究生,也没有去京都找过工作。他害怕看那个父母曾经打量过的都市,害怕去呼吸那个自己父母曾经呼吸过的空气,害怕听父母曾经听过的喧嚣,害怕去想那个父母停留过的都市,甚至有些害怕听到那个都市的名字。但是他又忍不住地去想。
每每在这时,贺牛便会泪流满面,躲在黑夜里,泪流满面。
是的,现在的贺牛便是这样,躲在黑夜里,泪流满面。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和他们在一起,他永远也忘记不了父母回家时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时那种让人窒息的疼爱。自己的父母总是在说京都要是有个学校能让娃去念书该多好啊。他不敢去京都,也只好以这种方式来纪念父母的在天之灵,抚慰自己那颗痛苦的心灵。
贺牛终于合上了眼,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躺在昏暗的都市的夜幕下,是那样的寂寞悲凉。
贺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校园,回到了那个温馨的宿舍。回到了那个始终也忘不掉的小桥边。
那是一个深秋的周末午后。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周末的校园向来是热闹的,更何况还是阳光普照。于是谈情说爱的出来了,闲逛聊天的出来了,发奋用功的出来了,无所事事的也出来了,呼朋引伴的更是出来了,久居高巢的鸟儿们出来了,深钻洞穴的虫子们也出来了,贺牛也跟着出来了。
贺牛出来后,坐在小桥边的石凳上发着呆。
小桥边有大声念着英文单词的,有你拥我抱的,有窃窃私语的,有临水而立的,有左顾右盼的,还有兴高采烈的,还有如贺牛一样沉默而坐的。
但这一切,和贺牛是没有关系的,贺牛只是坐在那里,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坐在那里想着自己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的心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说:“贺牛,帮忙照个相。”
贺牛抬起头,看见了艾森,也看见了乜晓琴。
那时他俩还没以兄弟相称,虽然他和艾森也比较熟悉了,但他知道兄弟的含义。
贺牛站起来,拿着相机把他俩框进镜头。镜头里,艾森和乜晓琴靠得很近,但胳膊中间还是留着条缝隙。
贺牛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父母好像也曾这样相伴着走进屋里。贺牛按着快门的手抖了抖,他还是按下了快门键,卡擦一声响,他知道艾森和乜晓琴已经烙印在黑色的底片上了。
贺牛把相机递给了艾森。
艾森说:“一起走走?”
贺牛摇了摇头,又坐了下来。
乜晓琴说:“走走吧,老是闷着心会发霉的。”
贺牛想了想,站了起来。
“这才对,太阳底下,一切都是光明的。”艾森笑着看向远方说。
“是啊,看看这阳光,多么地美好,哪怕是此刻已经落叶遍地了。”乜晓琴也接着说。
贺牛点了点头,他并没说话,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肢体语言的表达方式,点头或者摇头,走或者停下,坐下或者站起。他也好像习惯了用一种表情来应对周围的一切,那就是沉默。
“人的心应该如同天上的鸟,应该高高在上,振翅飞翔,领略天空的广阔。”艾森说着把相机的镜头对准了一只正在飞翔的鸟。
贺牛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贺牛,你看过《雾都孤儿》么?”乜晓琴转过头来看向贺牛。
贺牛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下。他怎么可能对那个可怜的奥利弗陌生呢?
“奥利弗虽然出生在济贫院,虽然被污为小偷,虽然历经了种种的坎坷,但是他内心并没放弃对于美好的追求。他最终成了一个幸福的人。”乜晓琴看着贺牛,认真地说。
贺牛的心动了下,先前他眼中的奥利弗则是一个虽然有着美好结局的,但是他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挫折。他觉得奥利弗是一个孤独的可怜的人。
“看看这草,虽然已经枯萎,虽然被人踩踏在地。但是它们的茎依然是绿的,它们枯萎掉的叶子在春天也会重新绿了起来,会重新挺起曾经被踩在脚底的脑袋。”艾森说。
贺牛看着那些在草地里或走或坐的男生或者女生,若有所思。
“在我老家,人们常爱吃韭菜。一茬又一茬地割下去,但是韭菜总是会隔上十天半个月又长出翠绿的叶子来。对于韭菜来说,死亡就是它们新生的开始,只要它们的根还在土壤里。”乜晓琴边走边说道。
贺牛在听到“死亡”俩字时,不由停下了脚步。
“是啊,人总会遇到种种不可预知的意外,乃至于横祸。譬如唐山地震,一夕之间,二十多万人悉数离开人世,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但仅仅十年后,还活着的唐山人又在地震的废墟上重新建立了一个崭新的城市。”艾森接着乜晓琴的话题说了下去。
贺牛边走边思考着,但他依然没有开口。
“生命有时间确实很脆弱,但正因为它脆弱,我们才应该坚强起来,不要让脆弱的生命像玻璃一样易碎。毕竟生命来之不易,有时活着真的是一种幸运,对于幸运我们应该珍惜。”乜晓琴边走边看了眼贺牛。
贺牛停下了脚步。
艾森和乜晓琴也同时停下了脚步。
“贺牛,你应该笑笑。这么晴朗的天,这么美好的校园,还有这么美丽的女孩。”艾森看了眼乜晓琴后,然后盯着贺牛。
贺牛的嘴角动了动,但笑容并没有在他脸上形成。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啦……啦……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乜晓琴忽然低声地唱起了《西游记》的主题曲来。
贺牛仔细聆听着乜晓琴的歌声,思绪也不由地飘飞到童年,他在心里跟着哼道“一番番春夏秋冬,一场场酸甜苦辣。”
艾森把相机挂到肩膀上,也跟着唱了起来:“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啦……啦……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你挑着担,我牵着马,翻山涉水两肩霜花。风云雷电任叱咤,一路豪歌向天涯,向天涯。”
歌声像是钻头一样一点一点地钻进贺牛已经变得坚硬的内心。贺牛的心也慢慢地变得柔软起来,他低声地跟着俩人的音调哼起来。脚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打着拍子。“啦……啦……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终于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从嘴里探了出来。
艾森和乜晓琴一曲唱罢,并没有停下来,对视了一眼后,继续唱了下去。
贺牛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摆脱了俩人的节奏,独自沉浸在歌声中。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正在有一股力量重生。
艾森和乜晓琴相视一笑,停止了唱歌,而是用手打着节拍为贺牛伴奏。
贺牛一连唱了三遍,歌声终于停止下来。
艾森搂着他的肩膀,说:“贺牛,现在好点了么?”
“谢谢你们。”贺牛认真地说,他的身上充满了温暖。他重新感受到了阳光的明媚,重新感受到了空气的清新,重新感受到了鸟语的啁啾,重新感受到了友情的真诚。
“是我们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们欣赏到了童年时熟悉的音乐。”乜晓琴笑着说。
“呵呵,出去走走?”艾森提议道。
贺牛点了点头,是的,他是该出去走走了,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走出校园了。那天他们玩得很疯狂,贺牛甚至还坐了一次过山车,这可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随着过山车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他大叫起来,伴随着叫声,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轻了起来,轻了起来,直到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一样。于是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沉重和伤痛也被抛出体外,留在过山车所经过的高空。
那晚,贺牛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踏实的觉。
沪宁晚报终于把一鸣公司举行“春蕾”助学公益计划的新闻发布了出去。文章写得很动情,尤其是对“春蕾”发起的原因写得最为详细,最为感人。但文章并没透漏贺牛的任何信息,以保护隐私为由,拟了假名。但正是这点,反倒更让故事显得更为真切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