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夜色压下来,屋内却越见热闹,像是在与这黑夜做斗争,进出新郎家的人并没有减少,反而增多。
茶水已经不知换了几次,据说主人家已经安排人在准备夜宵。此时已经是十二点,从她们开唱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
十一奶一直在场,但自从卢继凤唱歌之后,她便处于休息状态,大家都以为她是有意要锻炼卢继凤,便都没觉得有什么差异。十二点一过,再开口时,十一奶替换了卢继凤,两首歌罢,十一奶停下来换成卢继凤。
她站起来对各位致谢,然后说自己要回家拿一样东西,便起身离席了,离开之前,她听到大家说:“十一奶拿了东西就快点过来喏,宵夜马上就好了。”
十一奶应声好,走出门外,走过路灯光照耀得到的地方,融入沉沉的夜色当中。
屋子里,卢继凤继续代替她唱歌下去。刚开始时,大家以为她最多只能唱两首,之后肯定就没歌了,可现在都这么多首过去了,她还在坚持着,她一副少女的声音夹杂在老奶奶的歌声中,显得格外特别,人们无需竖起耳朵就能辨出她的声音。
凌晨一点钟左右,陈原终于看到了上次在卢天夏的婚礼上没有看到的竹竿舞,大人们的竹竿都是做过装饰的,比小孩子的竹竿要好看,先拍手、再拍脚,竹竿绕过右脚从后边拍到左脚上,除了跳之外还得唱歌。
陈原听清楚了,最后一句歌词是这样的:“打猎打在月呀亮上呀,太阳那个不晒雨不淋呀。”
此外还有其他曲目,“正月梅花开呀正月梅花开,正月的萝卜抽了苔,抽呀一直抽,抽得好呀嘛浓乖乖。”
再比如:“苏州姐呀杭呀州哥,哥买包头打扮小娇娥。哎呀,多谢有钱哥,有钱哥呀嘛怎样说。偏偏靠近来呀看妹是如何,哥爱妹呀嘛笑呵呵。”
一边跳一边唱,都是妇人们的小曲目,她们还分为男女装扮,虽不算精致,但也算好玩搞笑,多数人围拢在此,就是为了看她们玩闹。这些小曲目大概并不是祖辈传承下来的,兴许是妇人们去别处吃酒席时从别处学来的,便在本寨子的喜酒上用上了,追源溯根,并不晓得它们属于哪个民族,但在此处的确给对歌的当晚增添了不少乐趣。
“哎呀,大家准备吃夜宵了——十一奶做哪样还没来?我去喊她。”主人家着急地说着话,就冲出门外去了,新婚夜可是有主人家忙的,到处的亲戚都要招待到,说话自然就着急了。
主人匆匆忙忙去,匆匆忙忙回来了,到堂屋时,对大家说:“十一奶讲冷多了,在家泡脚,她讲不吃夜宵了,各位伯妈们来帮我要夜宵给外婆们吃哦。”
稍微年轻些的妇人便起身去灶房,端了夜宵出来,夜宵是汤粑,一人一碗,灶房还准备了油辣椒,这边吃汤粑有两种口味,一种是用甜酒煮的甜的,另外一种清水煮的,可放油辣椒吃,就好像绊面条吃那样,每个人可根据自己口味来吃。
夜宵结束后,对歌又开始了,但十一奶还是没有到来,热闹中,大家也渐渐将她忘却了,谁也不晓得,此时她已经在自己的床上,背靠着墙壁坐着,隔壁的歌声她听得真切。
她听到卢继凤和她的同伴唱道:
妈本乖来妈本灵,浑身穿是细鱼鳞;
妈你穿衣多讲究,清像水来白像云;
妈坐头层有人问,妈坐二层有人应;
问妈坐处在哪点,问妈坐处在哪层;
问妈门牌是几号,后久访问查妈们。
妈会讲来妈会翻,浑身穿是细鱼沙。
妈你穿衣多讲究,清像水来白像山。
妈坐头层有人问,妈坐二层有人还。
问妈坐处在哪点,问妈坐处在哪山;
问妈门牌是几号,后久访问来查妈。
她又听卢继凤和同伴唱:
妈本灵来妈本乖,妈是天上孔夫奶;
妈是天上孔夫子,十根金棍妈打开;
妈是龙王三太子,送件龙袍与妈穿;
妈穿龙袍去争斗,堂堂就是妈争来;
妈有这种好本事,妈喊天上下雨来;
妈喊天上下大雨,下来地上得秧栽。
妈本乖来妈本灵,妈是天上孔夫人;
妈是天上孔夫子,十根金棍妈打成;
妈是龙王三太子,送件龙袍与妈分;
妈穿龙袍去争斗,堂堂就是妈争来;
妈有这种好本事,妈喊天上下雨行;
妈喊天上下大雨,下来地上救凡人。
十一奶听着,跟着那调子轻轻哼唱起来,外家的送亲婆还没有还回来,在自己寂静的屋子中,她慢慢地还唱着:
妈你不必把妹夸,妹我夸妈理当然;
会唱还是妈会唱,及时巴冰有点差。
天上无云巴狮子,要巴前朝李翠兰;
翠兰会打天边鼓,从古到今就传妈。
妈你不必夸妹们,妹我夸妈才是真。
会唱还是妈会唱,及时巴冰有点真。
天上无云巴狮子,要巴前朝李翠英。
翠英会打天边鼓,从古到今传妈们。
她的声音很弱,很快就被外家送亲婆回唱的歌声给掩盖过去了。
凌晨两点,陈原和卢青还在主人家的堂屋里,他们看着卢继凤认真对歌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上战场的战士,心中是说不出的震撼。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卢青提议道,已经这个时候了,如果不是为着歌声留在这里,他们其实可以走了。
陈原将目光从卢继凤身上收回来,“嗯”了声,站起来拉开凳子,便和卢青一起往外面走。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温又下降了些,卢青双手放在自己上衣口袋里,与陈原肩并肩地往夜色里走。
不过走了几十步路而已,便已经到卢青家门口,两个人同时停下来。她家和卢廷河家是隔条小路的邻居,卢廷河家门口的路灯全开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我一个人走回学校去,你不用担心,路很短,不会走多远。”
“你会不会害怕?”
“不会,你瞧路上的那束光,不是说明现下也有人在路上行走吗?”
陈原指着田坝的方向说着。卢青顺势看过去,的确看到一小束电筒的光。寨子上有酒,总有人因为各种特殊情况要到别寨子去,比方说要找什么人来帮什么忙啦,于是路上就会有人在行走,但这种情况极少。
“你回家好好睡觉,我先走啦。”陈原语气轻松道。
刚过完八月十五没几天,天上的月亮仍旧圆,只不过月辉清冷,落在路上如同罩了一层霜,带着些许冷意。卢青心里总不是滋味,到底因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直到陈原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转身回屋。
……
砰!
一声巨响在枫香寨响起,就好像枪声一样,卢青蹭地从床上惊醒,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炮响随之而来,她迷糊地看了眼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来,此时约莫早上五点半而已。
寨子上的喜酒还没完全结束,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为什么忽然之间会有三声炮响,直到外面传来各种脚步声、说话声,她从窗户看出去,发现卢廷河家里的灯全部开了,屋内屋外的,一片通明。
爸妈昨晚没有回家,一直在新郎家帮忙,她在家里静静的,越发显得卢廷河家里闹哄哄的了,去卢廷河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她听到七娘说:“昨晚她就还去那边唱歌来嘛,我做哪样都没想到她会忽然就走啦。我回来看见大门没关,记着她身体不好,就去堂屋喊她她没应,我以为她病得严重了,去矮楼上看发现她已经凉了硬了。”
卢青总算听明白了——十一奶去世了。
大家都在十一奶家大门口唏嘘感叹,都说她昨晚还在新郎家唱歌,怎么会死得这么突然?此时卢青也终于明白,昨晚的那股烦躁和不安究竟来源于何处。
卢青从窗前走回来,回到床上抱住被子蹲着,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各种喧闹声。
“前段时间我们忙打米的时候,她就一直问我,我们哪个时候打完米,她才好死。”
打米栽秧的时候,哪家老人死了,就是给年轻人增加负担,因为葬礼会耽误栽秧和打米的时间。
“十一奶的楼上还有这么多柴,还真有力气,不晓得她做哪样拿上来的。”
“放在门口,她怕我们烧了她的柴嘛。”
卢青知道,她们开始搜罗十一奶的遗物了,就好像当初她奶奶去世一样。
早上十点钟,她也过去看了,十一奶已经被她的儿子孙子从矮楼上弄到她的火笼屋,头和脚已经被被子盖住了。卢青进去火笼屋时,里面只有卢继凤一个人。十一奶的儿媳妇们都在外面准备各种各样的物什,比如给她清洗身子的井水、要更换的寿衣等等。还要缝制孝衣,孝衣得尽快穿上。
“继凤,昨晚你睡了吗?”
“唱歌四点钟就结束了,我回家睡了一个半小时,听到三声炮响,我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哦,昨晚十一奶还能唱歌,那是她回光返照吧?”
“是不是回光返照我不晓得,我晓得的只是在临死之前,她还在唱歌。”
卢青不说话了,她和卢继凤并肩站了两分钟,足足两分钟,然后走到十一奶的身边,拉开盖在她脸上的被子,看到了一张枯瘦的毫无血色的脸,和她奶奶死的时候一样,嘴巴微微张着,即便脑袋下已经垫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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