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奶的葬礼这天,陈原也来了。
卢青跟他说:“每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十一奶还在唱歌,精神好得很,谁也没有料想到她会去世。”
“事实上,真的是如此吗?没有人料到她会去世吗?”
前方是抬棺材的人,棺材前边是孝子孝女在拉孝,棺材后边则是抬糯米饭、扛旗伞的人,再后边一些就是看热闹的了。
卢青和陈原就是走在后边的人,听到陈原的话之后,卢青停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懂我的意思。”陈原将目光别开,往前走去。
两秒钟后,卢青再次跟上去,但她没有再开口说话。
棺材到了下葬的地点之后放下来,孝女们就哭开了,最后烧钱纸的时候,站在人群之外,听得最清楚的是十一奶的儿媳说的这样一句话:“妈你爱去送亲,这些钱你拿去,以后多买几件好衣裳,送亲时好穿上,这样别人才不会笑话你。”
天上下着细雨,山间的雾气还是一片一片的,从山上回来之后,卢青的情绪一直不高,大部分人已经为即将到来的正席感到雀跃了,一个人老死是多么正常的啊,除了至亲之外没有多少人会为其难过很长时间的。
陈原尝试着和她说话,“十一奶没有教卢继凤同学唱情歌,她教给卢继凤的都是酒歌,那天晚上在新郎家她的表现不俗,这些都是十一奶的功劳,她对唱歌的热爱传承到卢继凤身上了,她的精神还在。”
卢青掀起眼皮子瞥他一眼,“你是适合给她写碑文的人——不过,我们这边不兴这个。”
她加快步子往前走了,陈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他追上去问:“我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可以直接说出来,你们当地的有些事情我不是十分了解,总会经常说错话惹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你也没有说错什么。陈原老师,这不是我的气话,这是我的心里话,你不用有心理负担。如果你觉得我的态度莫名其妙,那你可以认为我是因为寨子上有一条生命消失了而感到难过。”
她的脚步更快了,陈原听完之后,继续跟在她身后往寨子的方向走,不过他没有再说话。
国庆长假结束之后,老师和学生们再次回到学校里去,在课堂上,卢继凤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走神了,她也不在课堂上记歌词了。关于她的事迹,现在已经传遍整个仁等村,大家都知道她当送亲婆唱了一宿的事迹,她成了仁等小学的小名人,但这并没有改变她的生活,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回反倒换成卢青在办公室里时常发呆走神了。
陈原尝试着开她玩笑,“卢青老师,你这个样子会让我错以为十一奶把你的魂给带走了。”
卢青却认真地看着他,“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然后呢?你丢了魂和这个事情有什么联系?”
卢青微微笑起来。
十一奶的死在她心上是重于泰山的存在,一个病重的将死之人还逞强着出现在接亲席上,这是要多深沉的热爱才能做到这一点?
“然后——我现在是仁等小学的老师,不管未来我要去什么地方,至少我此刻在这里,我应该像你一样全力以赴对待这份工作。不管是我选择了这份工作,还是这份工作选择了我,我都已经在这里了。”
她忽然而来的话语,弄得陈原怔忪了下,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姑娘,你这觉悟很好,我为你为孩子们感到高兴。不过你之前做的已经不错了,现在你有了这份心,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卢青晚上总是做这样一个梦,梦见一片迷雾,十一奶的歌声从迷雾中传来,她总是试图拨开迷雾去寻找十一奶,但结果往往都是以失败告终。
白天上课的时候,每每遇到令她生气她不想再管的学生,她总想起十一奶临死之前还在接亲席上唱歌的情景,她穿着藏青色的衣服,很新很干净,外面围着崭新崭新的围腰,腰杆挺直地坐在椅子上,谁的腰杆也没有她直。
卢青也还记得自己掀开被子看到的十一奶脸色青白的样子,但她后来听说,在装棺的时候十一奶的脸色是红润的,寨子上的人都说那是因为十一奶走得愉快,心中没有什么痛苦。
十一奶一进入她的脑子里,她再如何生气都能冷静下来,对闹事的孩子加以劝导,也不打骂,就是温声和孩子讲道理。当地的多数孩子还是很害怕老师的,这就说明老师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具有很高的威望,所以,卢青说的话,孩子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听从的。
只不过以前的卢青遇到学生犯错出问题时,总觉得“孩子们就是这样,我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现在的她,已经做不到这样了,否则她会有一种浓烈的罪恶感,仿佛自己亵渎了教师这份职业。
转眼又是周五,下午孩子们大扫除时,卢青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主席台上看着孩子们。不知何时,陈原来到她身边坐下,问她:“明天周六不上课,去县城里面玩吗?”
“我没什么事情,去县城里做什么?”
“一定要有事才能去啊?现在打米也打完了,当做是出去走走?”
“太折腾了不想去。去的话得走路到拉旺吧?到了拉旺还得碰运气,运气好才能坐上车,运气不好就走回家吗?拉旺到上司还得换车才能到县城了,折腾还费钱,我可不想去折腾。”
陈原低低地笑起来。
孩子们挥动着手里的竹扫把打扫着草地上的纸屑和落叶,学校除了篮球场之外,剩下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草地,草地并不全都长满了草,都是东一株草西一株草的,打扫起来还有灰尘在飞扬,飞扬的尘土在夕阳中看得格外清楚。
陈原和卢青并没有躲开,尘土还没飞扬到他们这边就已经隐去了。
两个人继续坐在一起看着孩子们,夕阳在山间行走、在校园里每个人身上行走……卢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陈原那话好像在约她……
无事却叫她去县城里玩,可不就是约会吗?
她的脸颊瞬间飞满红云,等着陈原再将刚才那话说一遍,之后不管如何折腾如何无事,她也会和他一起到县城里去的,哪怕只是去随便逛逛也无妨,可等了许久,陈原都没有再开口。
孩子们已经差不多大扫除完毕了,速度快的年级已经搞定,都跑到操场上打篮球了,部分孩子则去打乒乓球,学校有三个乒乓球桌,但还是严重不够用,孩子们都需要排队,一轮要等小半个小时才能摸到球拍呢,如果遇到球技差点的同学可能等待的时间要少点。
篮球场就只有一个,不打比赛的时候,篮球场两头的篮板下都站满了孩子,一个孩子拿到篮球在手上运一圈就要投篮,投篮之后孩子们各凭本事去抢篮板球,有的孩子一直抢到排队放学都可能摸不到球,这样算来还是去打乒乓球比较划算,可每个人对各种球的兴趣又不都完全一样。
“哎,陈原老师,你刚才说要去县城里边,你为的是什么事情啊?”
“感受一下大城市里的气息啊,总是呆在一个地方会憋坏的。”
“这么说你是厌烦这个小山村了吗?是嫌弃这个地方的生活太落后了?”
“这个话题不适合用正反关系来辩论。就好比说你生活着要吃饭,但同时你也要吃菜是一样的道理,并不是说你吃了菜再去吃饭就是嫌弃菜不好吃了。”
“那你打算怎么去?”
“按照你刚才说的,走路去拉旺,看运气有没有车子去上司,我相信会有的,过路车也能坐上,人家不会小气到有空位不拉上我的。”
“哦,你的意思是我不去了,你打算一个人去?”
话音落下,卢青就后悔了,她这话的意思太过明显了,她立即低下头去,两只手互相绞在一起。
陈原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看了她几秒钟,才说道:“嗯对,我一个人去,本来想着你也能够一起去的话有个伴,路上不至于太无聊。”
“你喊我一起去,只是为了打发你的无聊?”卢青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陈原一脸的懵懂无辜,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大的反应。
“是啊,总不能喊你去给我提东西吧?这样做似乎也不道德哈哈。”
陈原笑了两声,发现卢青没有笑,而且脸色忽然变得很不好看,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卢青适才反应过来,“没,没什么,你说得对,你可是个男孩,上街买东西喊我给你提东西的话,太不道德了,一般人都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呵呵……呵呵,我去楼上看看孩子们打扫干净没有。”
她起身便走了,目光始终没有和陈原对上一次,陈原仍旧坐在主席台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最后一道夕阳落在他身上,却很快消失了,如同他忽然黯淡下去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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