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
少年身后背着一个小书架,撑着一把竹伞,顺着早已被雨水打湿、有些龟裂的青石板路走出大街小巷。
走过了街坊邻里的粉墙花店,走过了儿时念书的私塾,也走过了那座他常常站在上面发呆的莲花桥,一直走出了这座终年被烟雨滋润的江南名城。
不知走了多远,少年回首望去,身后不远处的姑苏城已经被雨雾笼罩得只能看清一个轮廓。
他眉眼之间有一丝不舍,沉默着停留片刻后,毅然转身前行,向着城外的护城河走去。
船家早已经在城外的护城河等待了许久,老远见着少年出城,撑着竹篙缓缓地将小船驶来,泊在岸边。
少年踏上船后,进了船舱,将东西放置完毕,探出头来,笑着对撑船的船家说到:
“杨叔,从江路走运河吧,速度放慢一些。”
撑船的黝黑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有力的臂膀撑着竹篙便开始划船,不一会便将小船开出了护城河道,汇入了连接天下南北的的大运河。
少年盘坐在船舱中,开始闭目养神,却被一声悄无声息地叹气给惊醒。
他睁开双眼,警惕地望向船舱对面那位身处黑暗之中的不速之客,平静地出声问到:
“阁下何人?”
那人起身,船外乌云未散,微弱天光打在他身上,泛起寒光,此人身穿一身白衣,依是不见脸面。
他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到:
“我说大齐王朝为何明明处于太平盛世,气运却连年衰弱,一年不如一年…”那人停顿了一下,“敢情皇位上盘着条假龙。”
“粉饰太平也算是太平吗?”少年笑着问到。
那人愣了愣,随即轻笑一声,对眼前的少年刮目相看,道:
“不愧是周不涣的儿子啊周占棠,若是论这帝王之气,你怕是这天下诸位九五之尊之中家底最为殷实的一位。”
“颜圣谬赞。”周占棠淡淡说到。
颜应方早知身份被识破,也不掩饰什么,笑着投石问路:
“因为外面的汉子没动静?”
周占棠点了点头。
以杨叔的境界,天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摸上船的,不超出二十人,而且二人交谈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足以让船舱外的撑船汉子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船舱仿佛就像是一方小天地,将外界隔绝,别说声音,滴水不入。
论修为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必然是可以引发天地共鸣的圣人境界,但是圣人之中身穿白衣的,只有两位。
那位意气学院仅存于世的院长已经隐世近十年,显然白衣书圣更符合面前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颜圣大驾光临,是有何教导?”周占棠出声问到,尽管是面对这般人间强者也是神态自若。
颜应方从怀中掏出一册小本本,递给周占棠。
周占棠接过小本本后,拿在手中来回翻掀几页,合上疑惑道:“描摹字帖?”
颜应方点了点头,说到:
“我想让你把它交给京都一个人。”
周占棠闻声抬起眼帘,好奇道:“何人?”
“你知道李白焰吗?”颜应方看着他的眼,问到。
周占棠点点头,说到:“逍遥榜榜首,被那位尘外散仙评为闲云野鹤,晚辈有过耳闻。”
“这是我刻的字帖,前几日在大齐忘了给他,你正好要去京都,就帮我顺便带给他。”颜应方向他解释道。
突然,这位白衣书圣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奇地向身前的少年问到:
“我记得你是君子榜第三,各大宗门学院吸纳新鲜血液的黄金时间已经过了一周了,为何现在才起身前往大齐京都,而且不求疾,反而求缓?”
“……”
周占棠没有回答他。
“再说了,你的身份在大齐怕是会引起你那位小叔的注意,反而吴越王朝的宗门学院更加适合你。”颜应方再次补充道。
见他如此谨慎小心,也不接着追问,笑道:
“是不是慢一点的话正好赶上冬天,大齐边察懈怠,容易进入大齐?”
然后颜应方一边用右手指敲打着左手掌,来回踱步,边走边说:
“然后进入意气学院因为那位院长的原因与朝廷素来不睦,是你在大齐容身的最佳去处,接着再另做打算以图皇位,可是你没有想过你也姓周,白延巳一样不会喜欢你。”
“不重要。”周占棠轻笑一声,完全没有秘密被人发现的那种窘迫感。
“嗯?”
颜应方感到有些意外。
“皇位重要吗?不重要,在下认为重要的是对错。”周占棠平静的说到。
“晚辈只想知道十七年前的真相,以及到底谁对谁错。”
颜应方愣了一愣,随即拍手大笑。
他没有想到,这位身上流淌着大齐皇室血脉的少年会说出“皇位不重要”的这般话来。
因为大齐虽然接连出多位明君,但王朝帝位的继承一直是历史血淋淋的一页,自从太宗皇帝杀兄夺位开始,到当今大齐皇帝周瑾玄,期间发生过数百次亲王逼宫政变、兄弟为了皇位相残的景象。
正是如此,五国民间才会出现入:“齐王帝辇前,伯仲为空谈。”这般童稚能吟的诛心诗篇。
现在这位本来应当坐上紫禁城中那尊龙椅的少年,竟然对皇位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不重要?
颜应方第一次正视这位少年,在意的却是……
这少年长得倒是俊俏,面若冠玉,有我当年的风范。他想到。
“你去大齐真的不是为了夺回皇位?”颜应方再次问到。
“那不是晚辈想要的。”少年笑道。
“你认为你叔叔会放过你吗?大齐几乎所有的气运都在你身上,如果不是那座大鼎还镇压着一丝气运,不让其逃逸涌向你,你叔叔的王朝早就土崩瓦解了。”
“我读了很多的书。”周占棠正色道,答非所问,没有用谦称。
“看你就像个读书人…”颜应方瞥了一眼放在旁边小书架,说到:“和我一样。”
读过圣贤书,方为儒门生。
儒家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注意到了周占棠腰间悬挂的那块白玉佩,在清冷的天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有些微微刺眼。
有道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好玉。”颜应方称赞到。
周占棠低头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抬头时,本就不怎么大的船舱里只剩下他一人,小船荡漾开江水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江上有清风吹。
吹的他有些恍惚。
周占棠看着还在手中的字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到:
“李白焰?”
————
颜应方一身白衣,蹲在江边,鞠了一捧清水洗了把脸,感受着这舒服的清凉感。
“从大齐到吴越,将近千里路,也累了吧。”颜应方说到,仿佛是自言自语。
无人回应,唯有江上清风徐来。
颜应方再次冷声说到:
“出来吧,早就发现你了。”
颜应方身后十米远的地方,凭空出现一名女子,身穿一身玄色紧身软甲,从头到脚,全是黑色为主调。
“你这死鬼,那怎么不早说,让人家跟的好累。”女子天生一双魅人心魄的桃花眼,双腿修长,一对桃臀浑圆,身材十分惹火。
颜应方站起来,转身冷眼看着她,也不说话。
女子见颜应方不搭话,似乎觉得无趣,迈开线条柔美的纤纤细腿接近这位白衣书圣。
“我说颜圣啊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义父作对呢?王朝更迭本来就是规矩,帝王之位更是有能者居之,那李家的光正王朝可以亡,怎会有偏偏他周家的齐朝亡不得的道理”
“王朝更迭是规矩、是循环,这没错…”颜应方笑着说到,“但是人间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得着天上的神仙们插手了?”
他笑容愈发寒冷。
“我义父这叫顺天而行,天上的神仙们愿意帮助他完成媲美神武帝般的大业,这有什么错?”女子笑着说道,朝着颜应方抛出几个眉眼,仿佛想要俘虏这位圣人的心。
“你看,我之前只不过才刚刚踏入玄妙境界,那些天上下凡的仙尊帮我一下子就打通了后面的数座气府,现在的我已经是小天地境界的强者了。”女子柔软的身段攀上了颜应方,挂在他身上,在他耳旁幽幽说道,“如果你愿意归顺我义父,他一定会很高兴地将我许配给你的,到时候,人家就是你的人了,而且待到我义父一统人间后,咱们就可以一起飞升,去天上做那神仙眷侣……”
颜应方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她说完就将她从身上甩了出去,一脸嫌弃的拍了拍全身上下,似乎常年一尘不染的白衣都被这不知廉耻的女人弄脏了:
“端木隆十八位义子,颜某早有耳闻,个个神通广大,没想到就是这般光景,真是让颜某大开眼界。”
女人显然没有想到颜应方会将自己甩出去,世上就不应该有能够抵抗她诱惑的人。
她瘫坐在地上,迟迟回不过来神,然后气急败坏的喊到:
“你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找死我就成全你!”
她站起身,双手放在腰间往上一抬再往回这么一拉,从江中硬生生拽出两道滔天龙卷,化作数万道水刃急速射向颜应方,声势浩大。
颜应方也不躲,站在原地。
这些锋利的可以切割骑兵重甲的水刃蜂涌的斩向颜应方,如同万柄长剑从上而下。
水刃在即将接近颜应方的时候,骤然之间全部逆转了方向,又再次射入了江中,回归本源。
颜应方伸开五指,睥睨着女子,淡淡说到:
“强行将人的气府从一打到十一,看似十一气府通透,却宛如一个漏气的瓦房一般,时时刻刻在透支着自己的寿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必然不会长久。”
女子此时只觉身形有些摇晃,难以控制,眼前昏暗不明,竟然吐出一口鲜血出来。
她感觉脸庞四周的是温热的,伸手一抹,一抹猩红涌上眼帘,已是七窍流血。
“怎么回事...这不可能!”她癫狂的尖叫道,声音像极了魔界酆都里的厉鬼。
女子故技重施,想要再次从江中引出水刃来,却眼前一黑,往前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浑浑噩噩中,她发现自己的双手化作一团黑雾,正在急剧向身上蔓延,肉身缓缓消散。
颜应方将伸开的五指放下,转过身去,不忍再去看,她体内十一气府本就为外力强行打通,方才一引导天地灵气,竟然一座座炸裂开来,体内十一气府生气断绝,连肉身都无法保持。
他抬首望天。
天上有人注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