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右江便跟萧渐漓一起,睡在了房间的地板之上,鄢庄主则拥着被衾,床头点着一盏烛灯,坐在床上,苦读那本《通玄心经》。
那书上所言之物甚为深奥,无名师指点,她要理解,那是极难的,只是她仗着记忆过人,只一边挑灯苦读,一边默默记诵。
且先强记了下来,待日后寻个无人处,悄悄誊录下来,也算是她这一任庄主为了后人所做的一件功德。
萧渐漓此刻却哪里能够睡得着,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纷纷接踵而来,过去的自己似乎近在端前,却就是无法触摸。
眼睛扫到灯下的鄢弄影,视线便再无法移开。
小姑娘全神贯注苦读的模样,较之白日里的强作威严,又是另外一番别致美丽,那眉那眼,那专心致志的神态,竟蕴含一种难以言明的摄人心魄的力量。
这鄢弄影到底是谁?自己曾经跟她,到底有何交集?
他这般带着无尽困惑,定定的看着弄影灯下极美丽的面孔。
弄影此刻正读至‘神於形也,故神制形,形神,明用,必反神,之大通’,她所读各门派武功心法颇多,心想这天下武功,其实也是相通的,都说以神制形,不管你招式多凌厉,若无深厚内力支持,总是流于形式,无法致胜。
而这内力,却正是她无可奈何之事。
心下只觉烦闷,眼珠一转,便与萧渐漓四目相对。
她微微吓了一跳,想是自己看书看得太认真,竟不知他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抱着膝盖望着她,两人相距不过两尺之遥。
萧渐漓深不见底的双眸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芒,弄影心中微微一慌,便即刻板起脸,压低了嗓子厉色道“我知你定是嫌那地板硬,睡不着,话说我在庄子上,为了守那花开时辰,不晓得在花棚的黄土边睡过多少次,若非吃得这般苦中苦,哪来我庄子在江湖上不倒的名声!”
“我只是喜欢看着你罢了。”萧渐漓静静说道。
弄影一下子目瞪口呆,不知错所的看着萧渐漓。
她长这么大,却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却不知萧渐漓若非没有恢复记忆,也不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不好看!不许看!”弄影瞪了他片刻,终于恼怒的说了这句话,然后将一侧头发垂下,完全遮住了整张脸,又继续苦读她的《通玄心经》去了。
次日清晨,三人用过早饭,便匆匆启程。
弄影将《通玄心经》还给了右江,然后告诉了他通过春梦朝云跟含笑花阵的方法。
“没想到竟能遇到二位,真是因缘际会,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去夜茗山庄拜访二位。”右江眼中神色极为诚恳。
“好说,好说。”弄影微微一笑,便与右江拱手道别。
日后你真去了我庄子上,这张三哥,你怕是见不到的了。
别了右江紫藤,弄影抬头看了眼萧渐漓,但觉他一双眸子,又较昨日清澈了些,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这次弄影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萧渐漓牵自己的手了,昨晚他那句话,大大的惹恼了鄢庄主。此刻她却意识到,这人究竟不是自己的师父,也不是自己庄子上那些从她尚在襁褓之中便看着她长大的花仆,他不过是个陌生的男子,尽管失去了部分的记忆,但依旧是个男子。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方意识到,自己除了是人称鄢庄主的夜茗山庄第十七任庄主,也是一个少女,若不是面上那个印记,或许是一个颇为好看的少女。
这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她苦读了那么多的诗书子集,牢记了那么多微言大义,却不晓得该如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跟男子相处。
这种烦恼似乎还是第一次在心中出现,感觉颇为陌生,于是她便低着头,板着脸,苦苦赶路,一眼也不去看身边的这个男子。
萧渐漓也明显感觉到了小姑娘跟昨天有了明显的不同,只微微一笑,索性也不言语,反正他即便在失去记忆之前,也是个话不多的人,两人便这般,迎着呼啸的北风,默默向前走去。
四周的景物,仍是一片贫瘠沧桑,弄影将手拢在袖子里,用兜帽将自己脑袋裹得紧紧的,仍感觉寒气不断侵入体内,若自己不去找什么镇魂令,只怕也不会惹上这许多麻烦,那么此刻,便应该在庄子里,或坐在她自己那温暖的小木楼里,或在花棚里跟梅笑雪等人培育今年的梅花。
是啊,到了梅花要开的时候了,她却扔下庄子,跟着这么一位陌生的男子,去西夏兴庆府杀没藏讹庞。
“你其实没有必要陪我去送命的。”弄影突然转过头去,对萧渐漓严肃的说道。
这时她今日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
“我是你庄子上的护院,陪你送命,不正是那忠仆的本份么。”萧渐漓故作诧异,只是末了,不禁浅浅一笑。
弄影见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便出现几道的纹路,嘴角微微上扬,竟有种说不出的风采,不禁心下琢磨,这人在失去记忆之前,会是个什么样子。
萧渐漓却像似没有注意到弄影面上神色的变化,继续道“何况又不是去送命,没藏讹庞先是挑拨前太子杀死了李元昊,后又杀了前太子立自己外甥李谅祚为帝,然后一直控制着李谅祚,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我们只要找个机会推动一下就可以了。”
弄影愣了一下,带着几分惊奇说道“你以前经常想着如何杀人么?”
“我不知道。”萧渐漓看着前方,眉头微微一皱,不再言语。
两人便又这般无语,走过一个又一个村落。
很多村子看上去都空荡荡的,不见炊烟,也不闻鸡犬之声。
这些人都哪去了呢?弄影心中嘀咕,却不敢开口问。
太阳西沉,天色渐暗,二人这般又走了十来里地,前方,出现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大的村子。
周围的田地,似乎已经荒芜,村口一棵老槐树,树叶已经稀疏,树下一口老井,似乎久无人打理,井面上飘满了落叶。
村口立着一个碑,上面写着杏花村三个字,字迹已经模糊。
两人站在碑前,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弄影不禁脱口而出“杏花村?这里已经要到汾洲了么?”
萧渐漓摸了摸碑上的字迹,轻声道“是。”
弄影看着眼前这个荒芜的村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便是杜牧当年沽酒的杏花村么。
别说酒家,即便人影,似乎也不见一个。
二人走进村口,几乎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好不容,见一户人家门口,尚挂着一串辣椒,二人走进院落,却看见一个老太太,无精打采的坐在一张圈椅中,看着西边残阳。
弄影走了上前,来到那老太太面前,轻声问道“老人家,这村子里的人呢?”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弄影只好扯着嗓子高声又问了一次。
“走了,都走了,都被捉去打仗了,没有被捉去的,都跑了。”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回答。
原来这汾洲府一带,原本是较富庶的地区,但自从李元昊不停向东扩张,这汾洲,竟成了金朝跟西夏的边境,金朝既想南下,又想收复西边领地,于是连年在汾洲一带征兵纳粮,民众不堪重负,竟纷纷舍弃了家园各自逃命去了。
于是这好好的杏花村,便落得今日这般模样。
偌大的村子,似乎就剩下这老太太一个人,在这冬日残阳中等待生命的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