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影素来是个没有太深厚国家民族概念的人,她不喜欢战争,也仅仅是因为打起来,她庄子上的生意便会受到影响罢了,此刻虽没有见到战争,但看到这好好的村子变成这样,心中对那金人,便突然生出了几分厌恶。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眼前一家客栈,牌匾早已不见,大门已经破损,弄影轻轻一推,便将门推开,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一人。
两人走了进去,但见大堂光线昏暗,桌椅台面略显凌乱,上面布满了灰尘,弄影环顾了下四周,叹了口气道“这下倒好了,省了一天的房钱了,唔,我去找找这上房是哪间。”
她长这么大,却没有住过上房。
话音刚落,却听得后院的门外传来窸窣声响,弄影吓了一跳,随手操起靠在墙角的一把扫帚,便意欲上前查看,却见萧渐漓已经来到她身前,低声道“唔,今晚有羊肉吃了。”
说罢,低头看了眼手持扫帚严阵以待的鄢弄影,却不禁一抿嘴,微笑了起来。
“你怎知道是羊?”弄影尚未说完,萧渐漓手一推门,却见门口一只瘦骨嶙峋的山羊,正鼓着眼睛瞪着他们。
弄影愣了一下,不由得噗嗤一笑,便放下了扫帚,自顾的踏着楼梯上楼寻她的上房去了。
过得好半响,却听不见楼下任何动静,也不闻山羊惨叫,弄影心下悲叹,这护院气质高贵,想必当年也是过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宰杀烹饪之技,定是生疏得紧,自己身为庄主,免不了要指点一翻,她回顾了一下自己所学,关于那宰杀一事,貌似只有那庄子所著的庖丁解牛,想那牛羊都为畜生,必定大同小异,鄢庄主最擅长触类旁通,略一沉吟,便决定下去指点萧渐漓如何‘解羊之时,不见全羊’,以及如何‘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
只愿那护院经她这一指点,便能‘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将那头羊杀死就好了。
弄影主意一定,便胸有成竹下得楼来,左拐到得后院门前,手一推门,但见后院水井旁的地上,一滩血迹,那只羊已经被洗净剥皮去脏,她家护院手拿一把小刀,正在将肉剔除,身上却干干净净的,不见一丝血迹。
弄影自然不知,萧渐漓等人自幼珍馐美馔,饮食极为讲究,近十余年来,长期奔波在外,为解决口腹之欲,经常自己动手,这等事情,竟是做得惯了,早就驾轻就熟。
弄影心下大喜,转身来到客栈厨房,却见锅碗瓢盆一应器皿俱在,几个瓦罐里也还剩下点各色调料,一锅水正在灶上沸腾。
弄影不想这护院做事如此条理有序,心中更喜,感觉又似回到了庄子上做庄主的日子,只消往桌子跟前一坐,便有羊肉端上。
只是她刚将桌椅擦净,尚未坐稳,萧渐漓却悄无声息的来到她身边,低头望着她道“这羊我已经宰杀切好,剩下的事情,你总能做了吧。”
鄢庄主闻言,将将就要从椅子上摔下,听这护院口吻,竟是要她烹羊。
她横行夜茗山庄十余年,无所不学,但唯有那烹饪女红,却是无暇顾及的,这点着实为难,只是‘不懂’两个字,鄢庄主也是从来不说的,她轻咳一声,扶着桌子站起来,抹了抹额头的汗,踱着步子缓缓来到厨房,望着那一锅水一盆肉,又轻咳两声,便开始苦苦思索自己平生所学中可有关于如何将一盆生羊肉变熟的学识。
“你一个女孩子,不会下厨?”萧渐漓看着弄影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不禁微感诧异。
“哪有此事!”鄢庄主一口否认,看了萧渐漓一眼,清了两声嗓子,遂正色道“夫三群之虫,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膻。臭恶犹美,皆有所以。”
她苦思冥想,终于想起《吕氏春秋》的本味篇中,有那么一段关于商汤时期伊尹讨论烹饪的记述。
说到背书,她是最在行的了,看了一眼萧渐漓,袖子一拂,双手负于身后,接着郎朗道“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
萧渐漓似乎着实被她唬了一下,便直直的站在那里,只等她展示究竟何为九沸九变,时疾时徐。
只是鄢庄主连个鸡蛋都不会炒,又哪里知道什么九沸九变时疾时徐呢,见萧渐漓站定不动的望着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背道“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
她滔滔不绝的说到这里,终究是再无法拖延下去,只得将话打住,带着几分怯意,看着萧渐漓,小声道“莫若我们将这肉全部倒进锅里,煮它一个时辰,总该熟了罢,若淡了,就蘸些盐,若咸了,就用水涮涮。”
萧渐漓叹了口气,无可奈何指着门口道“你出去寻些枯枝来,总会吧。”
弄影如获大赦,松了口气,正色道“煮豆燃豆箕,烹羊须枯枝,野火烧不尽,河豚欲上时。”说罢,急急扭头冲了出去。
今晚的这一锅炖羊肉,鄢庄主吃得甚是满意,羊肉鲜美,汤汁香甜,她连汤带肉着实吃了不少,待吃得个八九分饱,打了个嗝,然后望着她对面慢条斯理啃着羊排的护院张三哥,感慨道“这鼎中之变,精妙微纤,果然是口弗能言,志弗能喻啊!”
萧渐漓哼了一声,抬起眉毛,扫了一眼鄢弄影,见她吃得那般狼虎,眉头一皱,却终不禁嘴角一抿,微微一笑。
鄢庄主却没有去在意萧渐漓的表情,啃了两口手中骨头上的肉,继续道“你这等好手艺,在我庄子上做个护院,真是大材小用了。”
萧渐漓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等我们这次回到庄子,我定当告知陆先生,然后你便做那厨子罢。”弄影吃得热火朝天,一时竟望了她原本要在事成之后将萧渐漓甩开的计划,竟做起了长久打算。
萧渐漓手圈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两下,终于开口说话“谢庄主提拔。”
弄影嘿嘿一笑,突然,笑意变淡,人略微出了一下神。
他终究不可能去她庄子上给她做厨子的,猛地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竟有一丝隐隐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