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她叫白露,听说是姑苏人。”被葭雪抓住问话的人原有些生气,却见她表情凶狠,骂人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实回答她的问题。
久远的回忆忽如闪电般照亮了心底,囚笼里的女人因为极力忍受痛苦而扭曲的容颜和记忆里那张有些模糊的脸重叠起来,一个声音笃定地告诉葭雪,这个正在受刑游街的女人就是当年林家姑苏老宅因杀人而被判刑流放的白露!
白露,葭雪怎么可能忘了这个名字呢,怎么可能忘记这个曾经和她有过同样经历的女孩,纵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
因杀人而被流放的白露这七年里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葭雪从来没有刻意去关注过,当年姑苏一别,两个人的人生就朝着不同的方向绵延而去,对她来说,白露只是生命中的过客,从来没想过她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七年之后徐州再见,竟然是这种情况之下。
葭雪亲眼看着白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被关在囚笼里游街,她坐着的那张板凳,应该就是古代专门摧残女囚的刑具“木驴”,这种刑罚是女人最可怕的噩梦,七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白露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姐,你认识她?”安然的左手还被葭雪牵着,忽然被她捏得生疼,抬头见姐姐脸上震惊愤然的表情,心里一紧,摇了摇葭雪的胳膊。
葭雪从荷包里倒出一把碎银子给安然,俯身小声道:“安然,你去买辆马车,到闹市口等我,姐姐要劫法场了。”
安然悚然一惊,话还没问出口,葭雪已经脚底生风,在人群中穿梭远去,追着囚车赶向斩首死刑犯的闹市口。安然年龄虽小,自幼失了母亲,却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姐姐没给她说原因,她也不在此多费脑筋,立即跑向就近的一条街,买了马车在闹市口静心等待。
却说女囚游街已毕,被押送至刑台,监斩官是徐州知府何大人,照例问了一句:“犯妇白露,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从木驴上下来,白露两条腿颤抖地几乎无法跪直,她抬头仰望天空,初夏的阳光刺目灼热,照得那双空洞无物的双眸宛如死水,一点晶莹从眼角滑落,她忽然哈哈大笑几声,仰天高声道:“我没有罪,老天爷知道我没有罪!”
乌压压一群围观砍头的人窃窃私语,何大人怒喝道:“犯妇白露谋杀亲夫,竟不知悔改,行刑!”
“哎哟!”刽子手将将举起大刀,手腕忽然剧痛不已,哐当一声,大刀落在地上。几乎是同时,一道人影自人群中飞出,落在砍头台上,刽子手还未看清来人模样,胸口又是一痛,被一脚踹飞出去。
“有人劫法场!有刺客!”周围的衙役大声惊呼,几个人护着何大人,几个人上前围攻刺客。围观的百姓登时大乱,胆小地立即逃跑,胆大的一些人还留下看热闹,他们这才看清,那劫法场的人身材清瘦,面蒙黑布,看不清长相,唯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冷如芒刺。
葭雪踹飞刽子手,捡起地上大刀劈断捆住白露双手的绳索,顺势一招,刀光闪过,一众衙役胸口登时一痛,竟在一瞬间被刺客手里的刀划伤了胸口,刺客手下留情,不然他们此刻哪有命在,个个胆战心惊,不敢再上前,只将葭雪和白露团团围住。
葭雪逼退围攻的衙役,冷声喝道:“不想死就滚远一点!”吓退衙役,葭雪脱下身上的外袍抛给白露。
白露震惊不已,这个人跟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劫法场救她?她裹上那人的外袍,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还愣着干什么!抓刺客啊!”见衙役畏手畏脚不敢上前,何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怒吼。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葭雪侧目看了一下何大人,忽然伸手一挽白露的胳膊,纵身飞出,眨眼间来到何大人跟前,手里刀光闪过,逼退两侧衙役,一刀砍飞了何大人头上的乌纱帽。
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的刀光吓得何大人双腿打颤,瘫坐在椅子上,逃跑的年头还未冒出,葭雪手里的大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走!”葭雪抓住何大人,白露紧随其后,身后的衙役不敢逼近也不敢后退,和她保持三丈距离,生怕她伤着何大人一根汗毛。
何大人强自镇定,语声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大胆刺客,掳劫朝廷命官,你可知这是杀头大罪,放了本官,本官或能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葭雪手里的大刀在何大人肩膀上磨了两下,冷笑道:“再多说一个字我就砍你一条胳膊!”
这刺客软硬不吃,何大人几乎吓破了胆,不敢再言语,被葭雪押着一路走向闹市口,来到一辆马车前,“白露,你先进去。”
白露依言走进马车,见里面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冲她友好地笑了笑,不禁一愣。接着何大人被葭雪点了穴,也塞进了马车。
“谁敢追上来,我就砍了谁的头!”葭雪扫视了众衙役一眼,右手一扬,大刀向衙役人群飞驰而去,众人慌忙躲避,后面的人躲避不及,和大刀擦肩而过,那人只觉肩头微微一凉,却是大刀刺破了他的衣裳,扎了后面的木桩上。
此时葭雪已经驾驶马车向城南飞奔出去。
刺客的武功如此高强,吓得一种衙役个个面如土色,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分作两队,一队去追刺客,另有脚程快的人去给守城士兵报信,让他们封锁城门。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等守城士兵得到消息,葭雪已经出了城,向南边疾驰而去。
徐州府衙役和士兵在城南十里处发现了刺客的马车,车里的何大人昏迷不醒,不知何时吓得尿了裤子,刺客和犯妇却早已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葭雪已经在就近的村子里偷了几套旧衣裳,留下一块碎银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年妇女,给白露的是一身老年女装,给她盘好头发,用帕子包起来,安然则打扮成农村最常见的男童,三人乔庄完毕,买了一辆驴车,以给婆婆治病为由又回到了徐州城。
城门口盘查甚是森严,不过葭雪劫法场时穿着男装又蒙了面,现在打扮成村妇,守城士兵也没将她认出来,检查驴车里装病躺着的白露时,葭雪连忙拦住,赔笑道:“军爷,我婆婆得了重病,这种病会传染的,您可千万当心一点。”
一听有传染病,士兵厌恶地退后了一步,忙着盘查下一个人,摆摆手放她们进去了。
回到住处,安然不解地问:“姐姐,现在徐州都在找你,这么危险,咱们为什么要回来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都想不到我劫了法场还敢回来,再说,劫法场的是个男人,我现在可是个女的,谁都查不到我头上来。”葭雪从衣柜里翻出两套女装,递给白露一套,她飞快地换好衣裳,作大户人家的丫鬟打扮,对安然道:“我出去抓药,安然,你去烧点热水。”抬头见白露欲言又止,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等我回来再说。对了,我叫步葭雪。”
白露猛地睁大了眼睛,死灰般的眸子迸发出激动的光芒,抓住葭雪的胳膊,“葭雪,葭雪……真的是你!”
“等我回来再说。”葭雪柔柔一笑,转身出门,去往药店,路上她已经给白露诊过脉了,心中拟好药方,口述药材和用量,买了药回到家中,安然立即去厨房熬药。
七年不见,白露已经忘记葭雪到底长什么样了,她怎么也没法把当年那个小丫鬟和现在这个救了她的女侠联系起来,想必七年间她一定有很多奇遇,而不是像自己这般,在人间苦海颠沛流离,为什么老天爷不让自己早一点遇到她呢。
白露服了药,精神好了一点之后,对葭雪说起了她这七年的经历。
七年前,白露因杀人而被判了流放,服刑地属徐州管辖,到了那里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外一个地狱而已,女囚就是狱卒随意玩弄的物件,每一个夜晚都生不如死。
不到一年,她就染上了脏病,女囚哪里是人,怎么可能会得到救治,她被狱卒丢进了山里自生自灭。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
也是她命不该绝,遇到了一位隐居深山的孙大娘,孙大娘精通医术,花了一年的时间治好了白露,收留了她。
孙大娘原是一位女医,不幸家中一场大火让她毁了容,再不能行医赚钱补贴家用,丈夫便以恶疾为由将她休弃,娘家也不能容她,她心灰意冷,隐居深山老林,开垦荒地,自给自足,也收容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孩。
在深山里的两年可以说是白露此生最平静幸福的时光,虽然清苦一些,砍柴种地洗衣做饭开垦荒地都得亲力亲为,但孙大娘和姐妹们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亲情温暖,便是再苦再累,她也甘之如饴。
可惜好景不长,白露十六岁那年,这片山林被一个告老还乡的大儒买下了,一把火焚毁了她们的茅屋,将她们赶了出去,孙大娘击鼓鸣冤,却反被扣了个罪名惨死狱中,而她们几个女孩子失去了庇佑,先后落入拐子手里,白露被以三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徐州城外漾河村的张二虎。
从此,白露开始了白天做牛做马地干活晚上还要给张家传宗接代的生活,每一天,都是炼狱般的噩梦。
很快,白露怀孕了,挣了半条命终于生下了孩子,却是个女孩,张二虎一见是个女婴,二话不说扯出胎盘就要将女婴丢出去喂狗。
白露连女儿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永远地失去了她。从那之后,她更加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跑出去又能去哪呢,跑出去又该怎么活下去呢,这些她统统都没有去考虑,只是本能地,坚定决然地,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禽兽般的男人。
她的逃跑,每一次都以一顿毒打而告终。
半个月前,白露又生了孩子,还是女儿。这次张二虎异常暴怒,抓了刚出生的小女婴,把她钉在树上用镰刀砍成了肉块。
两个女儿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才会投到她的肚子里吧,来到人间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有,就死在了那个男人手里。白露从来没有承认张二虎是她两个女儿的父亲,禽兽又怎配为父呢。
亲眼看到第二个女儿被砍成肉块,白露终于崩溃爆发,在张二虎喝醉了之后拿起镰刀把他砍得血肉模糊。为了死在野狗嘴里的大女儿,为了被这畜生砍得尸骨无存的小女儿,为了这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
说起这些年的事情,白露冷淡的声音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在苦难里到了极点,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吧。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遇上了她以为这辈子最不可能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