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十五章 充耳琇莹
作者:武陵秋      更新:2019-09-02 08:00      字数:3464

第二十五章

充耳琇莹

王氏接连让人落了脸面,只气得浑身战栗,令仪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向着珍儿道:“是个死人吗?还不扶着夫人到屋里歇着。”边说边给珍儿递眼色,珍儿福如心至,和令仪一边一个几乎是强拖着着王氏进了厅堂。

一进屋子,不等王氏坐定,令仪便跪下道:“夫人消消气,琇莹撵不得。”

王氏冷哼数声,一脚踹在令仪心口上,直踹得她往后跌了数步,厉声道:“好个贱婢,我还要你来教我做事?”

珍儿一声惊呼,让令仪一个眼风止住了,慢慢爬起来重新跪好,冷静地道:“琇莹一介贱婢,今日这般威风,不过是仗的大公子的势,撵一个琇莹,自然没什么不得了的。婢子是怕,因着一个琇莹,伤了夫人和大公子的情谊。”

令仪这话自是说到了王氏心坎里。

令仪见王氏神色松动,接着又道:“大公子自幼体弱,婢子曾有幸听过一个市井郎中说嘴,大公子这样的身子骨,最忌讳大悲大喜。夫人今日这般当众发作,撵一个贱婢事小,要是伤了大公子的根骨,那便是千百个琇莹也抵不上。”

王氏恨声道:“一个下贱货色,也配让我儿心伤。”

令仪偷眼查看王氏,见她面上虽还是一派盛怒,眼神中的狠辣之色却消去不少,知道先前的话起了作用,心中飞快思量,决定再加把火,将王氏的滔天盛怒平息了。又继续道:“琇莹一介贱婢,今日能得大公子青眼,不过占了日日相处的便宜罢了。她是家生子,老子娘都捏在夫人手里,夫人何必放在心上。再说了,她一个大字不识的粗浅丫头,大公子就算上心,也不过是几日的新鲜功夫,夫人何必这时逆大公子的意,等过些时日,大公子冷了心,丢开了去,要寻个错处发落她还不简单?”

王氏道:“你这丫头心也狠辣,那琇莹历来待你极好,今儿你这番话,可是半分情谊也无啊。”

令仪道:“婢子的命是夫人给的,自是效忠夫人。不消说一个琇莹,就连沈昱,我也替夫人看得好好的。”

王氏沉了脸道:“胡说什么。”

令仪道:“婢子有样东西,请夫人过目。”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那脂粉盒子递给王氏。王氏接过去打开看了一眼,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道:“你很好,起来吧。”

令仪道:“谢夫人。”珍儿瞧得糊涂,不晓得她们打得什么哑谜,却不敢去看令仪,只垂着头装木头人。

令仪又道:“梅姨娘这会儿来了,老爷肯定也得了消息,夫人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王氏这才认真审视着眼前的丫头,道:“你觉得该如何?”

令仪道:“不用如何。沈韬和沈昱引诱大公子醉酒,自然该打。滴翠轩的丫头放荡无礼,也该罚,您行的是管家的权利,哪个也挑不出错来。至于梅姨娘,落梅院和滴翠轩中间还隔了个玉笙居,她是从哪里得了消息来的?”

王氏心头一惊,令仪接着道:“不过,夫人行的虽是雷霆手段,也需让老爷知道,您怀的是菩萨心肠。趁着人还没来,让妈妈们将沈韬和沈昱抬回各自院子里去好生安置着就是了。”

王氏越听越心惊,令仪每句话看似无意,却又恰到好处的给她的行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她目光冷然地盯着令仪,却见眼前这丫头神色坦然,一副全然替她效忠的样子,就在她犹豫不决的当口,令仪又道;“二公子那边,夫人还需顾虑着才好。”

王氏眉头一挑,对着珍儿道:“将那两个孽障弄回玉笙居去,没得脏了我儿的院子。”

珍儿知道这便是松了口了,赶忙脚不沾地的去了。

外头众人得了珍儿的话,各个皆松了口气。梅氏身边的两个婆子刚要去搬动沈韬,被张婆子拦了,冷言冷语地刺道:“姨娘最好认清了身份,公子爷们也是你们这些个下贱东西能碰的?”又回头冲着两个婆子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快些动手。”

梅氏见他们手脚粗苯,不住口地道:“你们轻着些,韬儿身上挨了板子,疼得紧。”

一阵手忙脚乱,沈韬和沈昱都被搬了出去,梅氏眼巴巴地跟着,直跟到了玉笙居的大门外头还不肯走,对着紧闭的木门不住垂泪。

令仪扶着王氏出来时,滴翠轩里只剩下一个跪着的沈旭。

这沈旭从来都是王氏的心尖子肉,从出生到现在,历来舍不得有半句重话加身,如今日这般疾言厉色,王氏心里早已哀痛不已,甩开了令仪,一把搂住了沈旭,心肝肉儿的乱叫起来。

哭了好半会子才住了,张婆子和丫鬟们忙搀起两人,惠然和珍儿早去屋里搬出了高脚椅子,乌泱泱一群人伺候着两人坐了,又有那伶俐的媳妇子沏了新鲜茶水来,娘两个说了好些贴心的话,正各自暗着垂泪的当口,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见到王氏,连忙打千行礼过后,喜气洋洋地道:“夫人大喜,小的给夫人道喜了。”

王氏最先只当是沈宏得了风气遣人过来问询的,却听得是贺喜的,心下正糊涂,疑惑地道:“福叔,说清楚了。”

沈福近乎谄媚地道:“回夫人的话,今儿下午,郡衙里头的属员来问访老爷,吃过几杯酒后,点着名要见大公子,说是得了刘大人的嘱托。”他话头一落,滴翠轩满院的丫头婆子登时欢欣鼓舞起来,王氏更是不住口地念着阿弥陀佛。

令仪知道沈福口中的属员是专程负责人物品藻事宜的,这次到沈府估计也是为着明年开春时的九品定级进行监查问询的,问询的对象本是沈宏,至于沈旭,令仪估摸着这个少年恐怕要自此扬名了。

令仪去看沈旭,却见他神色镇定地对着沈福道:“你去回那位大人的话,就说旭先前吃了几口浑酒,恐失了礼数,不去见客了。”

沈福不敢接话,迟疑着:“这……这……”

王氏急道:“儿啊,这是做什么?天大的前程等着你,你怎么说这些个糊涂话。”

沈旭道:“君子端方,怎可失礼于人前?”

王氏最是知道他的脾性,知道苦劝也无作用,心里更是把个沈韬和沈昱并滴翠轩的一干人等恨到了极处。犹自不甘心地劝了几句,见沈旭始终一副无动于衷地模样,才气急败坏地去了。

沈福还要去回话,不敢多留,向沈旭行礼过后也告退了。

令仪心里挂念着沈昱,便也准备离去,却被沈旭叫住了,也不避人,恭敬地向她执了书生礼节,道:“多谢姑娘。”他这会儿酒已经全醒了,只面色上还浮着点残红,一身石竹色直裾深衣层次分明,立于竹林庭院中,当真是名士风流。

令仪坦然受了,同样不避人,指着琇莹道:“公子为人端方,今日不见属员大人,自是君子气节,只是可怜了琇莹姐姐。”

沈旭心质亮直,经她一点立刻便立即明白,又一次行礼道:“多谢姑娘提点。”

令仪已经懒得去管众人惊讶的模样,再一次坦然受了沈旭的礼,并不回礼,只向着惠然道:“惠然姐姐脚程快,从天井的甬道转过去,截住了福叔,就说你家公子随后就到。”说完这话,也不去管惠然应不应,便急急地去了。

沈旭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才发现这个叫令仪的女子,当真配得上“岂弟君子,莫不令仪”这八个字。他又回头去看琇莹,一张娟秀的脸上尽是泪痕,泛红的双眼却又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丹唇微启,想要劝谏,似乎又有所顾虑。

沈旭十五年来接受的都是克己复礼、君子端方的教育,是以当他慢慢发现自己对身边的丫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时,是抗拒的。他不是那孟浪子弟,更不是伪道学,他是真正的君子,做不来那些腌臜事,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他刻意地疏远了琇莹。只是,他到底年少,并不知道,自古以来,任凭你是多么端方的君子,都抵挡不住爱情这两个字。一边疏远着,一边又将最好的东西悉数堆到琇莹跟前去,名字,规矩,吃穿用度,他能想到,不能想到的,全替她想到了。无论理智怎样提醒自己,这只是个丫头,不是良配,行动上却仿佛失了智般不受控制。没有人知道,他打发冬雪的原因,只是不想琇莹看着烦心,更没人知道,在无数个本该苦读的夜里,他曾悄悄地教她识字念诗。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这首本是赞扬君子高雅的诗篇,也因着琇莹二字,延伸出了无尽温柔和绮丽。

沈旭只觉得胸中涌起无尽的柔情,眼前这个人,是自己要尽力去护着的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她才能不受人随意欺辱。不是良配又如何,父亲当年三媒礼聘求取的王家嫡女,平卢郡人人称道的金玉良缘,现如今还不是让母亲受尽了委屈。至于侍妾姨娘之流,以梅姨娘那样的心计,尚且活的艰苦如斯,他的琇莹,那样温顺良善的人,他怎么舍得?

想通了此节,沈旭心性便朗阔起来。他也不再避着那些丫头,在她们各自复杂的目光中坦然地走到琇莹跟前,执了她的手道:“等会儿我要去父亲那边,你去要些热水来,得先将这一身的酒气洗了。”

琇莹听到这话,赶紧吩咐各个丫头去做事,自己却贴身伺候着沈旭梳洗。一番人仰马翻过后,沈旭穿一身层叠交错的天青色宽袖深衣,带着琇莹和采蘩,踏着斜阳的余晖向着沈宏的扶云轩缓步而去。

少年身姿挺拔,目光清举,后世史书上那个光照千秋的名字,就此登上历史的舞台。